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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窘迫如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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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大夫露出一个苦笑,却没有多加解释。
他既是能看出傅惜之和曲宁身份的非富即贵,自是明白夏虫不可语冰的道理,不敢奢望这些公子哥儿们能理解他们的困境。
他转移了话题:“公子们,锅里还有些粥,二位若是没吃饱,我让妙娘再去盛些。”
妙娘也接话:“对!别客气啊曲郎。”
曲宁确实只吃了个三四成饱,这稀粥不抵饱,而且饭后小解个两次想必就什么也不剩了。
但他哪好意思要添饭,连连摆手说吃饱了。
傅惜之吃了几口也放下了筷子——他吃得比曲宁更少,就象征性地把那碗小米粥喝完了,菜没动两口。
宁大夫家没有女主人,之前曲宁和宁大夫闲聊的时候他曾提过,宁夫人一直身体不太好,在十年前的一次饥荒中没熬过去。
当时只有八岁的妙娘哇哇哭了一天,第二天就抹着肿成桃核的眼睛爬起来,拍拍自己瘦弱的小胸脯。
“以后我来做阿娘。”
小孩子还不知道怎么表达,这话说得叫人啼笑皆非,只当作稚子的胡言乱语,没人当真。
却没想到,刚过灶台高的小姑娘,倒是真的践行起了自己说的话。
妙娘学着她阿娘在世时那样,以女主人的姿态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进能下地干农活,退能一力掌管家中洗衣做饭待客的大事小情。
这些事情,宁大夫只是随口和曲宁提及,但曲宁看着妙娘小小一个姑娘做事爽快麻利的样子,多少也能猜出原因。
他放下碗,称赞了一番妙娘的手艺,趁小姑娘心花怒放之时,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这几年,西川的赋税跟徭役情况可还好?”
妙娘原本正在吃那碟子没滋没味的野菜,一听这话顿时放下筷子,不满地撇嘴。
“曲郎你可别提这些了!你不是西川人,自是不知道,这几年西川衙门的这些官老爷们都太缺德啦!根本不拿我们普通老百姓当人的!”
“妙娘!别乱说!”
宁大夫急忙厉声打断女儿这容易引火上身的话。
就连一直人在心不在的宁家哥哥也终于从书本中抬起头,不满道:“你这丫头,口没遮拦的,妄议朝廷可是重罪!以后为兄考上进士,别人要知道我有个胡言乱语的妹妹,仕途可是会被你搅和了的。”
“等阿兄你能考上再说吧!”妙娘不客气地呛了回去。
兄妹俩又开始争吵,曲宁和傅惜之则沉默不语。
老百姓骂当地衙门和父母官的事常有,谈不上什么“妄议朝廷”。
梅园镇的这些村民或许认为他们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是藩镇使节和州府衙门的问题,曲宁和傅惜之却不会这么天真。
——当你在家中发现一只虫子时,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其实早已有成千上万的虫子了。
一桌人各怀心事(除了妙娘)地吃完了饭,曲宁和傅惜之谢过了宁家人的款待,回了房。
现在太阳已落了山,这间小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灯。
所幸今日是个月明星稀的晴朗夜晚,月华渗入房内,与灯光相依相缠,共同映亮了这一方小空间。
曲宁在窗边站定,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沿,木头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是在想刚才宁大夫说的事情?”
傅惜之看了他身上单薄的粗麻布衣一眼,抬手将窗户关了半扇。
室内的月光随着傅惜之的动作黯淡了些许。
曲宁原本在出神,忽然感到熟悉的气息接近,下一刻就被属于傅惜之身上的那种特殊的草药味环绕。
抬头,就见比他高上半头的傅惜之胳膊正横在自己脸侧,正越过他的肩头关窗。
他便被傅惜之修长用力的手臂半圈住了。
这姿势实在是有些暧昧,曲宁的脸又不争气地热了热,好在光线昏暗,谁也瞧不清。
“……嗯。”他定了定心神,尽量用镇定的语气答道,“我只是在想……此事怕是不只西川一个藩镇这么简单。”
傅惜之关上了窗以后就收回了手臂,倾向曲宁的身子也站直了、后退些许,曲宁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只听眼前高大而极具压迫感的男人冷哼一声:“那是自然,怕是这些蛀虫们都爬到朕的头上去了,也没来告诉朕一声。只等着朕被虫子啃成枯骨一具了,他们再来坐收渔利。
“朕的国库的确空虚,却从未增加过各藩镇州府的税负。父皇在位期间定下的一部分苛税,朕也下旨取消了,让各地以维持民生为重,不可加重税负和徭役。
“要不是出一趟燮京走这么一遭,朕这个皇帝怕是这天下对世事知之最少的人,就连如今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都一无所知。”
曲宁见傅惜之的确是气着了,也不想火上浇油,只是轻轻拍了拍帝王的肩膀。
从他最初从傅惜之手下死里逃生,到如今二人共同历经生死,他早就看明白了。
傅惜之也许有时候是个暴君,但绝对不是大家口中所说的昏君。
甚至于,他是在竭尽所能地、近乎执着地想要做一个能利国利民的明君的。
奈何这世道是如此讽刺——天子想做明君,竟也需要如此排除万难,历尽艰辛。
“陛下以为,这多征的税、多出来的徭役,背后的利益是进了谁的口袋?”
傅惜之道:“从西川百姓身上榨出的油水,自然是进了西川衙门内某些蛀虫的口袋了。”
曲宁垂下眼睫,神色莫测。
“臣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仔细想想,或许对也不对。”
“怎么说?”傅惜之睨他。
各州府不遵守央廷的指令各自为政、从老百姓身上捞油水、民脂民膏的事不新鲜,各朝各代都时有发生。
若是有哪个朝代能完全杜绝此事,早就已经被后人总结经验编撰成册,让当今朝廷命官人手一本了。
所以傅惜之知道这件事后,生气归生气,却也算是意料之中。
曲宁却直觉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陛下,您还记得刘文德和徐梦渠的案子么?”
“自然记得。”
要不是因为刘文德和徐梦渠那桩案子,傅惜之也不会预料到有人会对他下手,也就不会以此为契机将曲宁带出宫试探。
虽然他自己现在很后悔就是了。
“陛下觉得刘文德徐梦渠案的核心是什么?”
傅惜之皱眉:“销赃洗钱,让外国人自由出入大景。”
他说到这里意识到了什么,眸色沉了沉:“你的意思是,这些从百姓身上榨取的钱款去向,也跟刘文德有关?”
曲宁暗叹傅惜之脑袋挺活,思路很快——他自己能想到这些是因为他活了两辈子,加起来岁数快抵傅惜之两倍了。
他见过的鱼龙混杂和蝇营狗苟都太多了。
傅惜之不一样,他自小长在深宫,宫中虽然水深,但他能接触到的信息、能了解到的外界的事情都太少。
不过显然傅惜之举一反三的能力很强。
孺子可教。
曲宁没注意,自己不知不觉又代入了一个年长者的心态,因此他颇为慈和地笑了笑:“陛下,兹事体大,我们还是从长计议,以免打草惊蛇——不急于一时。”
他说得也对,此时桌上小灯中的蜡烛已经烧到只剩下一小截。梅园镇乡民们用的蜡烛比不得燮京城的高档,烧起来很快。
夜幕也已深沉,月上柳梢,的确是该下榻睡觉了。
……唔,前提是他们有“榻”可下。
曲宁转过身,面对着地上占地面积并不十分宽裕的干草堆,又用余光偷偷看了看傅惜之,犯了难。
一个破草垛,两个大男人睡……
不得不说有点拥挤。
况且……经过之前的事情,他们二人的关系多少有了那么一丁点不那么清白。
再这么睡一块儿,怪怪的。
曲宁硬着头皮道:“那……臣睡里面?”
草垛里侧挨着墙角,他怕傅惜之这个洁癖嫌弃脏。加上草垛窄又厚,睡里侧有诸多不便,起夜都麻烦得很。
“我睡里面,你受伤,睡外边自在点。”
傅惜之语气淡漠,说完就自己先爬上了草垛,然后躺在草垛上盯着曲宁看,用眼神催促他快点。
他那只格外凌厉的眼睛一旦眯起来盯着人,无论他是何种心情,看上去都仿佛别人欠了他几条命。
凶狠至极。
曲宁被傅惜之这凶狠的眼神一盯,下意识地头皮一紧,就照着他的要求做了,乖乖爬上“床”,躺在傅惜之旁边。
草垛窄却柔软,曲宁能清晰感觉到整个“床铺”随着他爬上来的动作陷了下去,身边的傅惜之也被带着陷下去。
草垛中间凹下去了一个窝,两人顺着重力陷入窝里,贴得极近。
近到,曲宁几乎觉得自己能听到傅惜之的心跳。
他像被烫到一样向后撤去,但下一刻又顺着草垛中间的窝滚回了傅惜之身侧,两人几乎鼻子撞到鼻子。
“对……对不起陛下……臣不是有意……”
烛光映照下,依稀能看到傅惜之鼻尖上落了根干草,有点滑稽。
他就用这么张滑稽的脸,拖着声音,慢吞吞地:“差一点,这就是第三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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