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黄里》xiaoku

1、第 1 章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为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

　　江湖中或许很少有人知道，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九现神龙多年来珍藏着的是一套粗布麻衣，黄色里衣，外罩青衫，宽大的袍子穿起来有一种魏晋的风流气质。
　　夜晚当戚少商的寂寞无法排解的时候，他总爱取出这套衣服抱在怀里，静静出神。
　　那青衫明明是劣质的布料，轻抚上去却有一种江南水乡和大漠风沙交杂的味道，清浅又不失风尘。
　　戚少商一向认为以物寄情绝非成大事者的行为，因为这件事即伤神又没有益处，可是他忍不住一次一次从箱底取出这件衫子，捧着它坐一会，追忆些许往事和曾经的豪情。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戚少商不知道他这样的行为算不算是一种对年华老去的无措，这样的生活蹉跎在京城各种势力的钩心斗角间，之于他多少有些无奈，有些虚度年华的恐慌。
　　他想要的还是征战沙场的悲壮，英雄笑傲风云的情怀，虽不善于运筹帷幄，但是至少可以仗剑杀敌。其实戚少商骨子里还是一个江湖人，一个侠。
　　另一方面，其实他也有一份私心，当年那个人说过的，此生他虽不可能再上战场却希望戚少商完成这个愿望。他答应了，似乎就应该完成，他是一诺千金的侠者，不是吗？

　　戚少商一直记得那年秋天，他还是六扇门的神龙捕头的时候，为一个棘手的案子到了江南，水乡柔波并不适合像他这样的大侠，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已经波澜迭起，对那里的一切都忍不住的期待起来。因为他知道的，那里是顾惜朝的家乡。
　　十里扬州路，他本已过了流连青楼的年龄，却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频频光顾一家青楼。那间叫做红袖招的青楼曾经有一位名震江南的花魁，女子的名字已不可考，但人们都相传那女子姓顾，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戚少商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疯，夜夜到红袖招其实不过是为了查找当年那位顾姓女子的身份下落。曾经虽然已经过去，但是他总是希望知道些什么，明明心里清楚即使明白了一切，发生的终究已经发生了。

　　让戚少商觉得惊讶的是那名顾姓女子竟然还活着，他去了那女子的家。幽幽深巷里，五十几岁的老人机械的推动纺车，密布了皱纹的脸，早已看不出当年的风华绝代倾城绝艳，但是目光却深沉如水，沉淀着一些什么东西让人觉得敬畏。而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其实她根本没有一个姓顾的儿子，她的儿子早就在小时候死于一场大病了。
　　戚少商听了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走之前他想了想，还是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银子，他知道回去的路上一定已经布了埋伏，可是他不准备躲也不准备藏，因为他明白他若死了，院中的老人也会死。
　　江湖有千金，一个大侠担八百。
　　他是侠，无辜的性命他必须担。
　　双方都是有备而来，逆水寒上染了血，在黑夜里越发狰狞，破阵杀敌，戚少商有些晕眩的看着那一袭青衫向他走来，突然就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就算丢了性命也不算白来了。
　　“你果然是个笨蛋。”依旧是调侃的口吻，手下却不含糊的抛出了神哭小斧，血光飞溅，顾惜朝的脸在月色下有一种象牙色的苍白看的戚少商心里热的像火烧。
　　“我等了你很久。”戚少商笑着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红袖招是个陷阱，否则这样的轶事为什么偏偏等到他来了才开始流传。他假装中计不过是为了等顾惜朝出现而已。
　　“你难道就不怕这是我设的陷阱？”顾惜朝挑眉问道。
　　“不怕，你设的陷阱不会这么差劲。”谈笑间，敌人杀尽，两个人的身上都溅了血，戚少商有些晕眩的发现那些杀手的身上都有一个顾字腰牌，再想想方才击杀他时用的阵型也是《七略》所指。迷药发挥了作用，戚少商在最后一刻抓住顾惜朝的衣襟，“为什么要这样？”他挣扎着问，却没有看到顾惜朝眼里一闪而过的无奈。

　　有些人从来都不懂得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达成目的他们从来不罢休。
　　白愁飞是这种人，所以他宁愿出卖兄弟，最终落得个身死的下场。偏偏有人从来都不懂得前车之鉴，顾惜朝再次出卖了戚少商。
　　他有时候也想不明白，明明知道是假的，明明知道蔡京不过是傅宗书之流的反复小人，为什么还要相信，甚至不惜再次出卖戚少商。
　　是的，他再次出卖了戚少商。
　　这一次他把这个人的性命卖给了蔡京。
　　他并不知道戚少商的手里掌握了蔡京的什么证据，他想要的不过是那些人答应过自己的让他征战沙场的诺言。
　　事实证明，阴谋家永远不会说话算话，虽然他本人也算是这方面的典型，但是对他而言却是致命的。
　　所以他逃了，带着昏迷的戚少商向北逃向京城，他知道只要进了六扇门的地盘他们就安全了。
　　这是另一场千里追杀，只不过换成了戚少商和顾惜朝一起逃亡。
　　他们终还是逃回去了，不管这到底是因为戚少商的运气和人脉还是他顾公子的计谋，至少他们活着进了六扇门。
　　进六扇门的是两个人，出来的时候也是两个人，只不过进去的时候是两个活人，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已经成了死人。
　　戚少商并不知道当年的情形是怎样的，他在京城近郊破了最后的八卦阵后就晕了过去，他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当他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六扇门他自己的房间里，而顾惜朝再也不会醒了。
　　戚少商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尽管他那时候其实并不相信，也许顾惜朝是诈死呢？他这样安慰自己，直到见到了顾惜朝的尸体，一身青衫染了鲜血，灿若桃花，脸色却苍白的吓人，他看的心惊，眼前一黑一黑的几乎晕眩。
　　但是他是九现神龙，他是永远打不倒的人，所有他抱着顾惜朝去了惜晴小居，把他和晚晴葬在了一起，然后烧了那里。
　　他所能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只是从惜晴小居里翻出的一套衣服和那本重新补过的七略。
　　那本书他早已背熟，字字珠玑的东西却只能留在他的手里，被世人遗忘，渐渐蒙尘。戚少商觉得惋惜于是越发想念逝去的人，越发想去边关。
　　靖康之耻，他忙于保护大宋百姓，主持南迁，待忙忙碌碌了些年月，大宋已经只余那半壁江山，统治者又开始重蹈覆辙的糜烂胆小着，他看的一声叹息，突然觉得即使七略流传于世大概也是无用的吧。
　　那个所谓皇帝原来真的不值得效力。
　　他不禁想起了那京城一战中死去的人，四大名捕、诸葛神候……或许最让人想不到的是方应看，没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侯爷最终选择的却是这样的一战。
　　戚少商多少有些明白那个人是为了无情才留下来的，他记得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曾经去看过无情，彼时梅花开得正好，无情一身白衣于飒飒寒春中清冷的和那梅花一样。
　　方应看就在他身边站着，手里的血河剑突地嗡鸣。
　　他说：“你看，宝剑在像我报警，因为他的主人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无情的眼里有了一丝波动，“今年的梅花开的真漂亮。”
　　方应看沉默了许久，突然俯身把无情抱进怀里大步走进房内，戚少商明白他已经不需要告别了，于是他只是折了一支梅花静静的放在台阶上，今年的梅花开得真的很好。

　　南方的冬天没有北地的寒冷却很潮湿，转转反侧的夜晚，戚少商总会取出那件青衫抱在怀里，那种水乡和大漠相容的风情总是让他睡得安稳，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奇怪的嗜好，又或者他只是被思念浸透了骨，沾染在了灵魂之上。

　　一年又一年。
　　戚少商终究也厌了，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大宋竟然也奇迹般的苟延残喘的繁荣起来，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讽刺，北地故都的将士们忠骨埋青山，而偏安一方的那些人已经渐渐忘却了那一切，开始了新的生活。
　　戚少商犹豫了很久，决定去北方，到惜晴小居去看一看，那里一定是荒草萋萋无人烟吧，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有一点痛还有一点无言的欢乐，他其实并不希望有人打扰顾惜朝的长眠。

　　和他想的不一样，惜晴小居竟然奇迹般的又有了一座屋子，他推门进去，看到昔日的方小侯爷在熬药，看到他进来时先是一怔又有些宽慰的笑了，他招手让他进屋，眼里闪过一种幸灾乐祸的狡黠。
　　戚少商有些不解的走进去，看到一袭青衫的某个人正在小心翼翼的喂药，躺在床上的是昏迷不醒的无情。
　　“其实当年我和金主早有协议，若是他们破城成功我也只求这一间草屋，几亩薄田。没想到却在这里碰见了顾惜朝。”方应看在他的身后说，“后来无情受了伤，差一点救不回来，还是顾惜朝想办法保住了他的性命，虽然他一直昏迷不醒，但是我已经知足了。”
　　戚少商其实没有听清方应看的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依旧是青衫，依旧是卷发，似乎恍惚间他就回到了多年以前。
　　“为什么没有去战场？”顾惜朝低声问。
　　“京城的这些摊子我终究放不下。”戚少商回答，然后从包袱里拿出一套洗的发白的衣服，绿衣黄里，属于顾惜朝的衣服。
　　“当年拿走的，还给你。”
　　顾惜朝笑着接过来，那一刻戚少商觉得这一生即使到此时完结也再无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