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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仙”托梦话重生,林中菩萨少年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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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生辰时,林斯池穿着开裆裤趴在一张豪派的圆桌上,哭着抓了支笔杆子。
满屋子的人不知是因为满意还是因为胖娃娃哭得喜庆,哄堂大笑。
小斯池记恨着呢!
他大学选了个当地的警校去读,和笔杆子的关系慢慢淡了。
大学时,他被一个小导演相中,要他出演自己最近筹备的电影。
斯池的母亲是个编剧,那导演是他母亲的好友,没多大成就,行为上却艺术得癫狂,常来家里软磨硬泡,搅得人不得安宁。
斯池最后忍不住,亲自拿着鸡毛掸子给人家轰出去了。
不过,那鸡毛掸子最终是打在斯池自己身上。
那是郑潇潇第一次打儿子,她是极爱体面的。
儿子身上起了红印,没叫一声,没晃悠一下。
打了两下,郑潇潇自己却心疼哭了。
他抱住母亲,声音里少有地带着奶气。说道:“老娘,哭会变丑哦。”
斯池毕业后如愿以偿地抓了枪杆子,卖命地工作。
老局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不该把欲望都写在眼睛里,做这行的,求的不是升官发财。”
斯池将那双苍老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近乎于甩开似得挪开,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说了句:“我不像你。”
那时他受了工伤,也立了功,围在病床旁的人听了这句话无不冒冷汗。
后来才知道,林警官和老局长家里是世交的关系,众人心中对他的敬意便也消减了几分。
林警官野心勃勃,晋升得很快,常驻医院,还就此和几个漂亮的小护士混了个烂熟。
在一场追凶行动中光荣丧命后,在他蒙着白布的尸体旁边哭泣的,不只亲朋好友,上级下属,还有几个百合花娇蕊般的姑娘。
斯池家里两个儿子,他俊美高大,生性活泼,多得些母亲的宠爱。头上有个哥哥,清秀俊雅,性格沉稳,三十好几的人跟着父亲的步伐一头扎进学术里面,人情世故可以说是不闻不问。
家里的小富贵世代积累下来,传到他这一代,可以靠祖上遗产过活一辈子还有许多富余。常人说,富不过三代,可林家往上数六代,不是富贵人家,也是书香人家。
他做了警察,卖命不讨好的工作,他老娘爱他,却也常说他是林家最没出息的。
斯池对母亲说自己迟早做大官,迟早有出息。这下子,命卖出去了,出息还没成。
郑潇潇想起往事,想起儿子往日音容笑貌,想起他前天大半夜回家,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面,简直不敢相信那白布掩盖下的儿子会是如何模样。
斯池在这次爆炸中,不仅丧命,连个完整的尸首也没留下,两条腿炸飞出去,成了碎片。
郑潇潇白布还没掀开,人就昏死了。
她以一颗母亲的心,做了个不像梦的梦。
在一片水雾中,她看到一个少女,那少女一身碎花连衣裙,头戴一顶草编的遮阳帽。
她走在一条蜿蜒绵长,不见源头,不见尽头的河边,裙摆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整齐地晃着。
那少女走近了,郑潇潇才惊觉那少女太像自己,只不过,是很多年前的自己。
她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仿佛自己只剩一双眼睛漂浮在空中,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审视着自己。
即使在梦里,她依旧挂念着自己那没有完尸,以身殉职的小儿子。
叫喊不出声,视线便跟随着那少女。
那少女逆着河流走了许久,突见河边又一团模糊的白色人影。
一阵苍老的笑声打破了静谧,笑声持续了很久,戛然而止。
“小姑娘,逆流而上,总能找到宝贝,你儿子最懂这句话。”
那模糊的人影像是对着那少女说话,又像是对着不知身在何处的郑潇潇。
他又笑起来,随即又是戛然而止。
“传说,哪吒三太子死而复生,化得一幅莲藕身躯。你可信,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者?生出大是大非,黑白分明?”
话音刚落,郑潇潇见那模糊的人影伸出手来,将一件物什交予到那少女的手中。
世界一跳,郑潇潇醒来了。
在病床前彻夜守候的丈夫注意之前,将手里的东西偷偷放进了衣兜里。
结婚多年,林观业仍不减掉一分的温柔。
刚死了儿子的他,脸颊泛白,下巴和眼圈泛着明显的黑。
他指尖带着干燥的温度,替郑潇潇擦拭着脸,郑潇潇才发现自己脸上已被眼泪浸湿了一片。
“老公”她两手握住丈夫的一只大手,“别让他们火化弟弟,咱们带他回老家,好吗?”
郑潇潇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潇潇,你梦到斯池了么?”林观业一出声,被自己虚弱得毫无体面可言的声音吓了一跳。
郑潇潇说不出话来,眼泪又从眼眶里断线般落下。
斯池的遗体没能参加告别仪式,这本是烈士家属的意愿,却也动用了林观业手上的一些关系。
老局长抽着烟坐在林家暗红色的丝绒沙发上,阳光穿透偌大的落地窗打进来,将沙发前一架黑白钢琴照得透亮。
“斯池这小子我最了解不过,他是爱光荣的,若是他泉下有知,不会同意你的做法。”老局长的脸在烟雾和逆光中变得极其模糊。
林观业没说话,只是捏了捏眉心。
外人怎么会了解他儿子,他虽然一向与自己的小儿子不够亲昵,但也常常谈心,自己做父亲也尽力做好了榜样。
“斯池不是为光荣死的,他不在乎这些。”
“不在乎?”老局长笑得咳嗽起来,笑得眼泪流了出来。
斯池的遗体也没进行火化。而是被装进制冷箱里,先是飞机,然后又被一辆小型货车拉着跨越了许多山水。
他的身体与生前相比已经小了太多。
开货车的是个白面长条的年轻人,和林家能扯上点亲戚关系,但关系太远,是理不清的。
“婶,你睡会吧,到了我叫你。”他管郑潇潇叫婶,也知道婶刚死了儿子,语气里尽是小心。
“不用睡的,快到了,快到了……”郑潇潇直盯着前方,两手紧握,嘴里喃喃说着话,看上去有些精神失常的样子。
小年轻心里发毛,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婶死了儿子,悲痛得精神恍惚。
又走了几公里,货车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段,眼看有段山路,小年轻却打起了瞌睡。
瞌睡着,这世界就旋转起来。
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像是要把人给卷进去。
旋转的世界真把郑潇潇给卷了进去。
郑潇潇恍惚间已坐在一条小河边,怀里是自己的小儿子。
斯池的半截身体干干静静,没有尸体的腐臭,面容安详,好像不过是睡了一觉,正在做一场大梦。
“儿子,你醒醒啊……”郑潇潇用手抚着儿子的脸庞,已经哭不出眼泪。
她不怀疑此时是梦,也不觉得自己是疯了。
她打小对鬼神之事将信将疑,可如今,她坚信,这世界上有某种力量,能够让斯池死而复生。
自从做了那不像梦的梦,冥冥中,脑海里一直有声音耳语着告诉她,该去哪,该怎么做。
她惊了一下,一只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着,一番动作之后,才呼出口气来。
她将目光紧紧盯着手心中一枚铜钱,渐渐痴醉起来。
她想到自己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一条小洋裙,想到十八岁时,为其拼尽全力却仍然落空的第一志愿,想到大学时,停在学校门口的一辆黑色宝马,宝马里的男人用钱追求过她……
可现在,她期许的是一次生命啊。
她甚至不知道斯池是否愿意,就像孕育这条生命时那般自私,如今,她将再一次自私地将斯池留在这个世界。
想到这时,她的痴醉变成了决心.
她知道,斯池爱这个世界,知道他所有的进取都是在爱这个世界。
“天下贪念皆合理,无欲便无求,无求便无生,无生便无我。这位夫人,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少年口齿清晰,声音温润细腻,语气里带着知足之人的爽朗,即使突然从身后传来,也不叫人惊吓。
郑潇潇转过身去,那少年身形修长,遮挡住阳光,一身白衣,如古人装束。
他牵了头驴,那驴一边睨着眼睛看人,一边从那少年提着的草袋里吃草。
这少年虽脸蒙纱布,却能看出眼里带着笑意。
看不真切,却是一身的温暖舒意。
这关头,郑潇潇心里的第一个想法竟是:有这么个精细温润的儿子就好了,家里两个都太糙了,不像丈夫,像自己。
“看来是这位先生需要帮助。”少年说着,将草袋放到地上,从兜里拿出些纸擦了擦手,走近来查看斯池的情况。
他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看斯池,眼睛低垂,纤长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
郑潇潇盯着少年,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希望来。
少年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怎么样,我儿子他还能活么?”郑潇潇急切地问。
“能。这位先生很想醒来,他很想念您。”
“那你快救救他吧!我求你了,你想要什么,我倾家荡产也给你,求你了……”
郑潇潇说着,两只手腾出来抓住那少年的臂膀,即便隔着衣袖,郑潇潇仍然觉得那少年身体温暖得异常,手中立马沾染上暖意。
那少年轻轻笑了,说道“夫人,并不需要你倾家荡产,只要你手中那枚铜钱便可。”
“好,好……”郑潇潇一阵慌忙,在身上寻找,翻出那枚铜钱交给了少年。
少年两指捏着铜钱在阳光下看了一会,取下了腰间挂着的葫芦。
说来,那葫芦口比铜钱小,可他轻轻一按,那铜钱融化一般掉了进去,甚是神奇。
不过,郑潇潇现在的心情顾不得这些。
随后,那少年用食指堵住葫芦口,将葫芦倒过来,葫芦里流出的液体染黑了他的食指,多余的就掉到地上,刺啦一声响,飘起一阵青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香,香味很浓烈,但不呛人。
他用被染黑的食指去画斯池的脸,眼皮一笔,鼻尖一笔,嘴唇一笔……
但斯池的脸上并不见被画的痕迹。
少年一边画一边问道:“夫人是从哪里弄得这枚铜钱?”
“从……从梦里。”
那少年挑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梦里有什么?”
“是个树林,起着雾……有一条河,河边有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有个老人,是男的。这枚铜钱就是他给的,可惜我没看清他的脸。他说,逆流而上,总能找到宝贝,他好像认识我……”
郑潇潇知无不言,那少年听完,点头道:“只要是他想认识的人,恐怕没有不认识的。”
“他是谁?”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这种铜钱只有他有,毫无例外,只要有人梦见他,画命师就会有生意。”
“你……真的能救斯池么?”
少年没有回答郑潇潇的问题,喃喃道“他醒了……”
郑潇潇怀着些胆怯的心情去看怀中的人,一看,心里先是一惊。
要知道,早在三天以前,郑潇潇亲手在斯池的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名字。每个人走过来过来,都是劝她节哀。
即使郑潇潇心里做了足够的准备,惊讶的程度也绝不亚于惊喜。
只见斯池像梦魇中挣扎的人一般,半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无力地看着她。
他的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郑潇潇猛地一俯身,抱住了儿子,她用手摩挲着他的头发。
“别怕,斯池,不管你在哪,就要回来了,别怕。”
“别怕。”那少年也柔声说着,用手覆住了斯池的眼睛。
他将手拿开,斯池又闭上眼睛,没了生气。
“夫人,我要带他走了。您顺此方向往山下走,就能见到棉花林中有一小屋。屋里有食物和换洗的衣物。委屈您住两日。到时,这位先生便回来找您了。”
这少年说完,又道:“失礼了。”
随即用那黑色的食指在郑潇潇额间一点。郑潇潇只觉一阵暖意自额间蔓延至全身,身体里充满了力气。
“夫人两天内,最好不要出门。门外有只狼犬,是我请来看守门户的,不会伤你,请不要害怕。”那少年说着,将斯池的身体从郑潇潇手里接了过去。
郑潇潇咬着嘴唇,眉头紧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夫人,你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的。”
郑潇潇抬眼一看那少年,又看他怀中的人,眼里盈着泪,泪里的不舍数不到尽头。
“夫人,你信我。”那少年语气十分郑重。
“我信你。”毕竟这一切的神奇,已经足够让她相信,但也是这些神奇,让她心里感到不安。
那少年听罢,点了点头,抱着怀里的人十分轻松地起身。
郑潇潇瞬间的讶异,但立马想起,斯池如今残缺,是个没什么重量的人了。
那少年转身便走,她也跟着起身,站在原地,目送两人。
他却又转身,几步走了回来,俯身道:“坦诚相待。还请夫人替我摘下面纱。”
郑潇潇手里的黑色面纱随风而动,她呆愣站在原地,眨眼间,眼前人影驴影皆无,空气中暗香浮动。
摘下面纱的一瞬,恍然中,似乎是见到了画中的神仙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