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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绿湖坠 ...

  •   申月,暑气正盛,雨水连绵。

      山间那眼深不见底的湖是楚愿垂钓的去处,湖通过山谷的凹陷处与山外的河水相连,因着不绝的山雨和上游淌来的水,更显幽深。

      湖面不浮荷花,仅有水草根植在湖底,日光折射下,湖泊中草色泛滥,水面也由蓝转深青,一眼往下,除却绿得瘆人的水藻,再窥不见底部。

      但是楚愿自从来这荒山,好歹在这儿垂钓了两载有余,当然知道下面有最贪吃的莹白的鱼,咬住鱼钩不放松,扑棱着尾巴就被钓上了岸。

      楚愿在这儿打发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日子稀松平常,长生帝君也被安稳的两年打消了顾虑,经过楚愿本人苦口婆心,吹枕边风,卖身求荣等诸多计谋,终于反水。

      双方达成了共识:楚愿可以出山洞钓鱼。

      大多数时候两人都待在一起,他钓鱼,帝君帮他放生。

      只是今日逢月初,帝君惯例的采买日,他依旧不许楚愿出山,楚愿便孑然一身来到湖边。

      “还是晒,”楚愿一手遮在面孔上,另一只手收拾他木制的家伙们,自言自语道:“要是能住水里就好了。”

      帝君要是不出去,叫帝君抱着他钓鱼也会舒服一些,毕竟帝君体温低。虽然冬日他怕冷,但是入夏后天气燥热不堪,他的体温实在过热了。

      最近尤其热得慌。

      帝君给他盘了发,露出后颈散热,换了轻透的薄衫,虽说正儿八经系了腰带,但是仍然暴露,两个人共处一室容易擦枪走火,不过凉快是确实凉快。

      日光勃发,葱茏的树木成群环绕在湖边,绿湖碧波荡漾,楚愿垂钓了会儿,暖阳晒在头顶,说热,没过一会儿却打起瞌睡来。

      他眼眸微阖,衣袂沾染了深褐的尘土,头止不住地点。

      昨夜荒唐到天亮,晚来的疲惫不断上涌,他丢了杆子,决计在湖边的绿地凑合睡一觉。

      青年呼吸平缓,陷入酣畅的梦境中难以自拔,梦境中一条手腕粗细的巨蟒缠住他的身子,巨蟒吐出蛇信,发出古怪的笑声,还会说人话。

      楚愿百般挣扎都没能逃脱桎梏。

      “叫不醒?泼水。”梦境与现实交错,在一桶凉水泼到他脸上时重叠,水沿着鼻腔、耳廓刺痛感官,激荡出生理性的难受,楚愿拼命咳嗽,双眼恍惚。

      “谁?”视觉还未从迷离恢复至清晰,楚愿的意识陡然尖锐,他发觉自己双手被人背到背后绑得死紧,四肢同样不得动弹,应当绑的是死结。

      不给他机会,有人上前一步,俯下身来,掐紧他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掰碎他的骨头。

      楚愿还喘着气,发丝和薄衫都湿沉下来,他仰躺着,侧过脸望见两年没见的昔日友人。

      那人一支腿曲着,另一只腿膝盖着地,两年不见,眼线勾得更为妖异,脑后还挽了一个发髻,插了流坠的簪花,笑吟吟地瞧着他,一绺鬓发自耳边垂落,说话的声线也更尖利,再找不出以前的影子,

      “若玉,你叫我好找呢,这么怕我吗?都藏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了。”

      “你有什么好怕的。”楚愿光明正大地扭头瞧了眼,发觉方才泼他水的木桶,还是他自己削的。

      看来他们已经洗劫过他和师兄的居所了。

      想起贴身玉佩放在枕下没带出来,他不由心中忐忑,怕玉佩丢了,也怕师兄回来后再也瞧不见他了。

      楚愿对不祥的预兆预感超乎常人,他心里七上八下,一筹莫展,只好拖延时间,寻求一线生机,“大人气量真是狭小,不过无心冒犯过大人,大人竟记恨我至今,还追到这儿,这才叫我刮目相看。”

      沐辰冷笑一声:“无心冒犯?”

      他锢着青年的下巴的力道用的更大,痛得楚愿不由嘶地一声,敛眉瞪他,心说沐辰真是个小人。

      这沐辰发飙发到一半,神色又莫名其妙变幻一番,下垂的嘴角抿着上扬,不知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他轻轻地拍了拍楚愿俊俏的脸蛋,和颜悦色地说:“算了,跟死人计较什么呢。”

      他亲昵的姿态宛如长辈决定小辈的终身大事:“我待你不薄,杀你也留你全尸,好若玉。”

      拍了拍落灰的裤腿,沐辰直起身来,轻飘飘道:

      “他在拖延时辰,动手吧。”

      楚愿的双手并着,手掌边缘在青绿的土地上摩擦出鲜红粗粝的伤痕,麻绳依旧坚硬如初。

      两人走向他,于是他便被抬向水边。

      他停下挣扎的动作,事实上他也全然无法动弹。

      刀俎终为鱼肉,他不再是一呼百应的帝王,连反抗也无法做到,性命握在别人手中,即将行进至消亡的尽头。

      幽茫的绿湖下,潮湿的不仅是水草。日光渐黯,平静的湖面溅出水花。

      溺入湖中,天光在湖面上洒着,微弱地像寥落的月光。

      楚愿全无挣扎,所以下坠是极缓的,冰冷的湖水钻进耳窍鼻道,带来刺痛,他的呼吸缓慢地被剥夺,宛如抽离他鲜活的生命。

      听见自己愈发微弱的心跳,苍白俊美的青年仍未阖上双目,水终于得偿所愿,辗转过他薄如蝉翼的衫衣,入侵他的身体,他的肺魄。

      传言人死之前眼前会走马灯,可他没瞧见旁的,也许他不算死透,不然怎会有后来?

      楚愿死前在想,果然有情之人最怕辜负,他不想看见他师兄抱着他凉透的尸体哭。

      可惜他不能得偿所愿,因着他才咽气的下一刹,魂魄出窍,他便又化作缥缈,到了长生帝君身侧。

      帝君竟就在湖的不远处,亲眼见他被投入湖水,溺毙而死。

      楚愿飘在一边,心情说不出的沉郁。

      帝君的周身层层锁着繁纷复杂的金色绳索,绳索围出一个隐形的牢笼,而牢笼从天而来,抬头也望不见尽头。

      帝君目眦欲裂,双眼仅剩麻木,视线直得分不出焦距,他试图扯开绳索的左手鲜血直流,再度以恐怖的速度愈合。

      在他彻底咽气后,金色绳索渐渐消弭于无形。

      帝君身形一闪,已至湖中,他小心翼翼揽住湖底冷透的没救的尸首,倾身上前,偏头以唇渡氧,不顾青年的脸庞显出冷得发青的可怖血管,不顾一具尸体冰冷不会有丝毫回应。

      “无极?”帝君茫然地抚摸他的脸庞,吐息间水中的气泡翻滚,修长的指尖间鎏金色的法力和真气不断渡入面前的身体,可依然不奏效。

      天道所为,再无转圜之地。

      楚愿沉默地看着帝君揽着他的身体上了岸,跪在岸沿将他放平,右手触及他的眼皮,慢慢阖上他的双眼。

      他凝视着宛如安眠的青年,无言许久。

      楚愿在一旁坐立难安之时,帝君握住了青年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勉强勾唇笑了,憔悴地好似刹那老了几百岁。

      “你说我们未曾入过洞房,合歡酒免了,起码要有个红褥子。我都挑好了,那条褥子花纹很漂亮,拿回来你肯定会很喜欢…你怎么也不等等我?”泪水毫无预兆地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原是帝君眼眶红了,他将两人交握的手递到自己面前,轻缓地吻青年的手背。

      忽地,他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伏身在青年冰冷的怀抱中,宽阔的肩背不停地发抖。

      楚愿站在自己的尸首边缄默不语,不一会儿,帝君收放不住情绪,哽咽起来,喉音浓重。

      “无极……”他的手指攥在青年薄如宣纸的轻衫上,衣袂洇水皱出一道道褶子皱纹,像水面生出的波纹,像以卵击石。

      楚愿心里不是滋味,蹲在帝君和自己的尸首边,虚无的手放在帝君头上,忽然明白了沈斐之口中的“遭天谴”、“我们才是最疼的”,那时他不察。

      现下才明白,什么叫天谴。

      他看懂了。

      天道为惩戒长生和无极,不仅要他们生死别离,还要无极忘却一切,而长生不仅记着,还要记得清清楚楚。

      它不剥夺长生恍如无边的法力,可它要长生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死在面前。

      让长生明了,你的法力百无一用,你终究是天道的造物,你是世间最神通广大的帝君又如何?

      那也是最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废物。

      奈何情深。

      谁叫你们情深?

      楚愿垂目,虚无的手抚在长生帝君的头上,沉默地听着帝君失声痛哭,再没有半点仙君风度。

      苦痛无形,苦海无边,杂乱的情是熬得最难下口的药膳。

      楚愿不明白,爱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痛?

      他虚无的身子突然迸发出撕裂布帛的疼痛,接着又丰盈起来,宛如无形的力量注入,让他有从未有过的妥帖感。

      他看着哭完一场,抱着他身体的长生帝君走向两人安身的洞穴,隐隐有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进入五毒山,不仅能找回他和师兄的记忆……源源不断流入身体的力量告诉他,他最初源于这里。

      -

      楚愿随着帝君回了山洞,果然入目不堪。

      洞中没有完好的物什,能砸的都七零八碎,不能砸的全有斧头砍伐的痕迹。

      他前阵子才做的木制小羊木马更是被砍断了羊头,木羊角抵在床榻脚,墨水点的眼呆呆望着洞口,好不委屈。

      ……是他委屈。

      他小人见得多了去了,没见过沐辰这么变态的,他的小羊做的不可人吗?

      你偷走也好,你给我砍了什么意思?

      楚愿还在黯然神伤,帝君挥手,山洞便恢复原状,楚愿见小羊头又接回来了,还是不是滋味。帝君将他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再施了个金色的结界,楚愿摸了一下,穿不过去。

      然后帝君找沐辰算账去了。

      楚愿覆在帝君肩头跟了过去,反正他轻飘飘,帝君应当也感知不到他。

      就这样,楚愿发现夜路回京的沐辰在轿上吃人,五脏六腑能流一抽屉,他干呕了下,飘到一边,等帝君处置这个砍了他小羊木马脑袋的首辅。

      首辅自然是横死当场,翌日,首辅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各自挂在二位厂公府门上。

      -

      最让他没想到是帝君回了洞府,抱着他的尸首回到了那眼绿湖。

      报仇雪恨后的帝君平静异常,面如冠玉的脸波澜不惊,走向湖心的步伐也轻缓。

      楚愿一派茫然,硬着头皮跟上了帝君。

      师兄他这是做什么?

      这次却和他溺水时大不相同,湖突然卷席出巨型的漩涡,宛如深渊,将他也吸入进去。

      刺眼的光闪耀在前,地动山摇,他的魂魄宛如在被五马分尸,强大异样的力爪似乎想夺走他虚无身体中方才得到的力量,拽着他的腰身,要将他往别处拖。

      是天道,楚愿心道,看来它想要我方才得到的力量,如果师兄走不出过去的幻象,天道就会得逞。

      帝君闭阖的眼眸没有睁开,证明他仍旧未从这个幻象中走出,楚愿身上的疼痛愈发明显,他扯着帝君的衣摆,就差一丝就要被捉走了。

      “师兄!”楚愿蹙眉,指尖勉强能碰到沈斐之的指尖,剧烈的疼痛劈裂他的心神,他撒开手,就要向迷雾的白遁去,眸子失去了光,丝线的金准备从四面八方贯穿在他的肌体。

      与此同时,那双浅金的眸子悄无声息地睁开,修长如玉的手猛地握住楚愿的手掌,将人从无数的金丝中拽走,刹那间,金丝消失不见了。

      “小愿。”沈斐之喟叹般搂住楚愿,周身是万千不辨的白色迷雾,他们在迷雾中起伏下坠。

      “很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无极这个名讳我不大喜欢,冷冰冰的,师兄以后还是唤我小愿,好不好?”楚愿笑着打趣。

      “长生也不怎么样,没有小愿,谁要长生。”沈斐之轻声说,上前含住楚愿形状优美的薄唇。

      舌尖探入,水声暧昧,情意绵绵,拉出一道缠绵的水丝。

      沈斐之的瞳孔已叫他变回了墨色,似乎不喜自己本来瞳孔的颜色,也极厌长生帝君这个身份。

      即将落入第二个深渊前,楚愿抚摸沈斐之的眼睑,没头没脑说:“师兄,你什么样都很好,我都喜欢。”

      所以不要厌恶自己,太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绿湖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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