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乐长歌》芒不果

15、终结

　　宫里再差他们进宫，已经是好几日之后的事情了。
　　不过说是差他们，不如说是只传了芒安一个人。她想着这大概是西进的意思，不知道时至今日他在大乐皇宫里说话的分量能有多重。
　　原本芒安是打算一人前往的。但徐野一放心不下她的伤势，前遭被成郊这么整过一次之后也是惊弓之鸟，便坚持同行了。
　　芒安也不阻他，反正左右都是面圣，带谁不是面呢，大乐皇帝管天管地，还管得到她这个名义西越人的家里？
　　芒安之前并未曾见过鸿王的面，这回倒是头一遭。只是龙颜甚威，不可直视，只能稍稍窥见些许衣角以及圣颜边缘。
　　鸿帝新上位倒是比较和善，近年来太平盛世，不需厉政，只要能够做好休养生息的举措便好了。因是如此，连带着朝中上下都变得做派温和了起来。
　　芒安同他行礼，各项礼数周全，倒是不如同传闻中的那般跋扈，看得鸿帝连连称奇。
　　他倒是从西进口中已经得知了芒安的实际身份，因此并不以西越公主相称，但细想对方又不是大乐子民，一时间立场倒是尴尬了起来。
　　倒是芒安并无这么多顾虑，只笑嘻嘻地立在厅上，上前同他求了一件事。
　　“还望陛下恩典，容镇北将军解甲归田。”
　　鸿帝讶异，看了一眼一直站在边上的徐野一，似是没想到平日里那么刚硬性子的男人竟会突然之间转了性子，这倒是平白给他少了一个麻烦——要知道徐野一一直力倡的北伐建议可是颇多人心头的一根恶刺，这下他主动还乡，也算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由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好奇：“这是徐将军的意思？”
　　“臣下年纪也不小了，准备回家照顾妻儿，守着田园两居，过个和睦日子。沙场上腥杀太重，总归是睡不好觉的。”
　　鸿帝抚须赞叹他的能进能退，不愧有大将之风。芒安看他们两个互相打太极得好笑。
　　好不容易掰扯完，各自都准备散了，却见鸿帝先遣了徐野一，有话留给芒安谈。
　　“有人想要见你，”鸿帝道，“你随着安时逸去吧。”
　　芒安连忙答道，便跟着安公公朝侧厢转出去了。路上碰见了站在门口的徐野一，她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一直绕到回廊，芒安认出这是去天牢的路。
　　成郊老了许多。
　　像是一夜之间得了什么大病一般，骤然间形销骨立，眼窝凹陷，面色苍白里面渗透出一丝不属于活人般的灰败。
　　芒安进去的时候，他横坐在地上，草席已经斑驳，脚边有老鼠在逃窜。
　　“啊呀，”她不由得道，“这不是太子殿下？”
　　那人抬头，纵然面容上面已经消瘦得不似人形，一双眼睛里面依旧带着怨毒，让芒安实在是无法将之与那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结合起来。
　　“惺惺作态，”他从那嘶哑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些话，“你倒是鸡犬升天了。”
　　“谁说不是呢，”芒安在栅栏前蹲下，纤长的手指竟然就这么径直掰开了铁铸的围栏，“涣夜哥哥——”
　　“你——”
　　成郊的双眼骤然间瞪大。不知是在惊异于她的怪力，接着突然走进牢房的行径，还是惊异于对方开口之后那个莫名熟悉又带了些许鬼魅感的称呼。
　　他仿佛活在梦魇。
　　“怎么啦？”芒安笑眯眯的，仿佛脚底踩着的并不是人类的指骨，而是随意路边碾碎的杂草，“畜生不是就要有畜生的样子么？”
　　“你这双眼睛——”成郊痛得几乎昏过去，另一只手指着她的脸，“你没死——”
　　“不仅没死，还带人抢了你的江山呢，涣夜哥哥，”芒安蹲下，腰侧的弯刀出鞘，在暗光中闪出一道白雾，“可惜您等了十多年，再没比您憋屈了储君了，是吧？”
　　“永定——”成郊嗫嚅了声音，“我好想你——”
　　“是么，”芒安的刀锋划开他掌心的纹络，顺着每一道的掌纹反复刻画，却不伤及手骨，这是同谷里前辈学来的折磨人的法子，“午夜梦回的时候，会想到我吗？涣夜哥哥。”
　　十指连心，成郊的指尖被她用银针各自定在了发臭的地面上，一时间血水污水混成一道。
　　他痛得大叫，以至于谩骂出声，言语粗鄙，同往日那个东宫贵人截然不同。
　　“你敢在这里私自用刑，成元，你会被天诛的——”
　　“你这时候倒天真得紧了，涣夜哥哥，你当我是怎么进来的？若不是咱们大乐的新皇帝放水，我哪能携着兵刃如入无人之境般自由，看来昔时您对鸿王也不那么亲切嘛，要不然他怎么这么盼着你死呢？”
　　“成元，九泉之下父皇也不会放过你的，列祖列宗也不会放过你，你将成家的江山拱手让人，你会被我们吃肉饮血，永世不得超生——”
　　“吵死了，”芒安冷下脸来，抬腿便是一脚，竟是直接碾在了成郊的喉管之上，几乎让他窒息而死，“活着斗不过我，死了还觉得会变成更厉的鬼？当真是倒打一耙，说得好听，这大乐江山不也是成洪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他早年间杀了多少人？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人抢了位置也是他活该，告诉你吧成郊，既然你这么相信因果报应，我便悄悄同你说，我母亲被你爹灭了全族，这才被拐到这异国当了什么劳什子的皇妃，所以自打一开始我生出来，或许就是为了报复你们家的，你也别这么怨恨了，左右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对吧。”
　　成郊早被她扼得昏死了过去，芒安觉得没劲，想了想还有些话没有说完，便松了脚，然后在他的要穴又刺了一记，这才把他重新痛醒，一时之间浑身酸麻，手掌剧痛，四肢百骸几乎就要裂开。
　　饶是骄傲如厮这时也只得连连讨饶，芒安却没理他，依旧躬身下去，嘴几乎就要贴到了他的耳边。
　　“你知道我同徐野一的事，所以蓄意报复他，一直想要害死他，对么？”
　　“我没有——”成郊干咳了几声，呕出了一些血点，“饶我罢，永定，饶了我，你既是这么喜欢他，那便也不好这么毒辣——”
　　“你管得着吗？”芒安又在他掌心割了一刀，“那两个孩子是你替他找的是么？芳嬷嬷也是你收买的？”
　　“是，是——”成郊道，“饶了我罢，永定，一刀杀了我，看到我们昔日相好的份上，哥哥求你——”
　　“你怎么敢说出口的，成郊，”芒安几乎要被气笑了，“你这贱人，你不提还好，一提我都想给你疗伤，再养上几日好好玩玩了，不知道哥哥听没听过人彘呢？我徒弟倒是颇感兴趣。”
　　成郊已经没有力气再同她说话，掌心失血过多，周身冰凉已经快失去人气。
　　“那芳嬷嬷可是打小看着徐野一长大的老人，”芒安最后淡淡道，“除了贪财些，也并无什么大错，其实她也是被你骗了罢，真心以为那两个孩子是我所出，于是尽力庇佑，也于是那场大火里才躲过你们的追杀。只可惜她不知道背后谋划着要害她乳儿的人就是你，好不容易逃脱之后还是拜在你门下，成郊，你定是用了诸多法子，刚柔并济地，才逼了这么一个人去竭力地陷害自己昔时照顾过的孩儿。”
　　“成郊，你最恶心的不是你的恶，是你将原本能够有的一些光尽数湮灭成一些肮脏的东西，让世间所有跟着你一道烂掉。你就像是腐虫一样，见不得新鲜的事物。这就是大抵你为什么这么想要除他吧，你见不得这世间还有人愿意为了我这么一个玩意儿拼命。”

　　再出来时不知为何，明明是几近寒秋的节气，却有阳光洒在身上，罩了一层的温暖。
　　芒安在院内石井打水洗了刀刃，发现上面竟然豁开了几个卷口，不由得心生郁闷。
　　重新将刀合拢入鞘，发出叮铃一声，徐野一已经牵马在门外等她。
　　那是秋天，接近暖黄的明亮，将男人浑身的戾气遮掩不见，尽数转变成一种温和忠诚的模样。他半合着眼睛低头看她，像是在用眼睛珍藏自己掩藏了一世的佳酿。
　　芒安轻轻笑了，上前勾揽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了他的胸膛，嗅见青草的芳香。
　　“走吧，”她说，“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