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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骨 ...

  •   戏骨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已是二更天了,段七爷站在窗前,和着院里传来的戏腔,拿烟枪杆儿在窗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说来奇怪,那年头没人拿戏子当人看,可谁见了段七爷都得敬他三分。知道这其中缘由的,都说他是那位段老太爷的爱子,当年执意学戏被逐出家门,但“血浓于水”的道理没人会不明白。
      七爷唱到而立之年就退归幕后,开了个段家戏园,渐渐成了北平梨园行的核心人物。而那半夜间吊嗓子的非是旁人,正是他的爱徒段晓寒。
      早些年的北平,凡是行内人,无不知道这位名噪京华的段七爷是从不亲自收徒的。谁知民国一十九年,七爷不知从哪儿带回一个小乞丐,说是新收的弟子,段家上下一片哗然。他是在城墙根下遇到这孩子的——小孩儿破衣烂衫,在寒风中直打颤,不声不响,不躲不闪,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段七爷,直看到他心坎儿里去。
      段晓寒这名字是七爷起的。当初问他家世姓名,一概不知,七爷想起遇到他的那个寒风肆虐的早晨,便起了这么个名儿。这孩子确实有学戏的天资,没两年便从同年入段家班子的学徒中脱颖而出,旁人都夸段七爷慧眼识珠。
      听着院儿里这出《思凡》,段七爷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晓寒向来听话,今儿个白天却撂了挑子,说是想和师兄弟们练那“力拔山兮气盖世”,不肯再唱什么“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七爷觉得他是唱青衣的好苗子,可遇不可求,于是冲冲大怒,罚他站井台沿儿。没想到这小子站了几个时辰,竟自顾自地练起了《思凡》,许是自己想通了,开了窍。
      自打那夜以后,段晓寒唱念做打的功夫日日突飞猛进。

      转眼八年过去,段晓寒已成了北平名角儿,红得一发不可收拾。一方权贵、绅商巨贾皆以听他一曲《贵妃醉酒》为混迹上流社会的资本,每每谈及晓寒,一个个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总而言之,无论是听过的还是没听过的,人人都知道“段贵妃”最后往台板上的那一倒,最是风华绝代,勾人魂魄。
      变故发生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满场观众等了一个时辰也没瞧见段晓寒的影儿,一开始大家只道是名角儿摆谱,可这时间久了,便觉出不对劲来。没过多久,报事的慌慌张张跑来送信——段晓寒被总督府的人掳去了,据说这位名角儿与日本军官勾搭一气,卖国求荣。是时,日军正攻打北平,局势颇为紧张,于是一干名流纷纷作鸟兽散,生怕这叛国的罪名连累到自己头上。
      段七爷登时脸色大变,带了段家班子二百来号人,提着刀枪棍棒,前去总督府兴师问罪。总督大人正指挥手下鞭打段晓寒,就听外面一阵大乱,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透过重重嘈杂传来,震得总督府颤了三颤:“我看谁敢动我徒弟一根毫毛!”
      那总督慌慌张张跑出来,一见这阵势吓得腿肚子发抖:“七爷,这这这王子犯法,他也得与庶民同罪嘛,您······”
      “狗屁!”段七爷目眦尽裂,“我自己的徒弟我最清楚不过。谁是汉奸,他都不可能是!”
      段晓寒闻言一怔,他原以为师父如此兴师动众是听了传闻要来讨伐不肖弟子,不曾想师父竟这般信任他,顿时热泪盈眶,拜倒在地。七爷搀起晓寒,拉着他就往外走,那总督府一众官兵,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事后,七爷才问明事情原委——原来这总督大人是想听晓寒的“专场”,就使了点儿小手段;无奈他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晓寒偏偏死活不从,说“唱戏的也有唱戏的骨气”,这才惨遭鞭打。
      从此,北平再无人敢欺到段家师徒的头上。

      北平解放以后,段七爷散尽家财,带着段家班子归了中央剧团。七爷作为北平梨园行的风云人物,做了京剧的总指导。段晓寒照旧唱着他的《贵妃醉酒》,只是台下的听众成了党员干部和解放军战士。昔日那纸醉金迷的闹剧终究成了过往烟云。一连多少年,北平再没出过段晓寒这样的名角儿;作为中央剧团的台柱子,他这一唱,就唱到了不惑之年。
      这一年,中央下达了指示:原先的京剧班子都要改演样板戏。段家师徒坚决反对,向上反映了很多次,却被逐出中央剧团。这师徒俩都是倔骨头,不甘心京戏就这样衰亡,于是拿出早年间的最后一点积蓄,买了座四合院,重开段家戏园。昔日名角儿的盛名犹在,来听戏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师徒二人倒也安然自足。
      可惜,好景不长。某天傍晚,晓寒正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就见一队红|卫|兵高喊着“打|倒|封|建|主|义”一拥而入。他们一顿乱棍轰走了台下的观众,把穿着戏服的师徒俩绑到台柱上一顿毒打。不堪入耳的词汇从这群挥舞着棍棒的年轻人口中冒出,这师徒俩却都一声不响地咬着牙,昂着头。
      次日平明,段晓寒终于磨断了手腕上的绳子,再看一旁的师父,却发现这位古稀老人早已溘然长逝。他没有哀号,没有怒骂,只是将师父的遗体靠着台柱轻轻放好,便一抖水袖,接着昨夜的词唱了下去: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两行清泪划过画着浓妆的脸庞,悄然落下。
      他唱了一曲又一曲,演了一出又一出,无人相和,无人欣赏,只他一人歌罢了离合,演尽了悲欢。
      破|除|四|旧的红|色|革|命自然要进行到底,红|卫|兵七嘴八舌地叫嚣着“打|倒|人|民|公|敌”、“接|受|人|民|的|审|判”,再次闯入戏园。一个声音高喊着:“再不滚下来就烧戏台!”于是纷杂的声音汇聚成一道:“再不滚下来就烧戏台!”段晓寒自顾自地念着唱词,连半分目光都不曾落在那些跳梁小丑身上。
      戏台下堆起了高高的柴草堆,吞噬“腐|朽|文|化”的火种不知被谁点燃。刹那间,浓烟滚滚,烈焰飞腾,段晓寒一身青衣,兀自舞着水袖,迈着台步,饰演着独属他一人的绝代风华。但闻一片“噼里啪啦”声中传出宛转的戏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戏骨铮铮,惊得一众红|卫|兵瞠目结舌,举起的棍棒不知该落在何处,备好的绑绳无力地垂落在地上。他们静默无声地伫立良久,又静默无声地转身离去。
      倒在站了一辈子的戏台上时,段晓寒想:师父,弟子不枉您知我一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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