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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方枘圆凿 ...

  •   (上)
      望龙村
      名字听着就挺气派的小山牙子。
      好山好水,可惜的是国家看不上那秃溜着翻腾在空气里的黄沙,就是再怎么整活美化也轮不到这来浪费资源。
      村里的人都门清,望龙是望不到了,望望天上有什么荤菜可以加餐还行。
      好在上头那些人还有点儿良心,每个星期都赶着几辆大车到山脚下给村里人送面粉来。
      村里没什么人见过车子,再多的就是领面粉的那些家长给孩子们讲的两句,讲完全凭孩子的想象,说啥就是啥,可能今天像小鱼,后天就像木头大棚,没个定性。
      上边发来的面粉不到两刻钟便能发完,七块五一袋儿的普通面粉,不大,但能抵一家人的五六天。
      七块五,
      村里挣一天也不值那么多的钱。都想着要是能出山就好了,学一身本事,在那些大城市里扎根,好像这样就不用每天都为那锅里的半碗稀粥该怎么分发愁。
      村里有所不大的学校,小学、初中、高中都搁一起上课,挤在一个不大的操场上你挨我我挨你的做课间操,连名字都没有,这的家长们就只是知道要把孩子送进这么个地方,不然就要挨罚钱。
      裴庆不乐得去和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著玩人挤人的游戏,一溜烟跑到后院那块久经维修的地去写生了。
      小少爷觉得自己和这群穷人不一样,这群人就连喝到三毛五的汽水都觉着开心。
      手里成天抱着自己的宝贝画板,和那些不知怎么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漂亮颜料在林子里画来画去。
      画山,画水,画树,画那些斑驳的光影,就是没画过人。

      望蒲又看见这个小少爷了。
      他还记得小少爷刚来的时候,半个村的人都往村口挤,他端着刚从李大娘家讨来的半碗米汤,小心翼翼的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这是他这个月第一次讨来米汤,平时也就能走远点,从别的山头上挖点红薯根和野草果腹,要是一不小心给弄撒了,那下次喝上米汤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手里紧撺着那半碗米汤,余光不小心瞟到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车胎上沾满了泥泞,漆黑的车身,反光的挡板,车头上的金标,都彰显着与这座村子的格格不入。
      那是望蒲第一次看到车,眼神像是粘在了哪里,就连手上的米汤都差点没护住。
      他出神的想着,自己要是有这样的车了,就成天宝贝着,一天擦他个三五遍的。
      可自己的手比那泥腥子还脏,粗糙皲裂,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刚刚帮李大娘下地刨沙的黄土。
      这是第一次,望蒲有了出去看看的想法。
      车子里下来个小少爷,和村里的泥猴不一样,小少爷唇红齿白,比他们这最漂亮的女人都要好看。抬个手都冒着仙气儿似的。不像隔壁家的王妞,成天嚷嚷着要上山去劈柴打老虎。
      也不知怎么,他那黝黑的脸上悄悄的爬上了一丝红晕。
      只是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小少爷好像不大开心,皱着张脸,眼里满是嫌弃。
      狭长又犀利的眉眼打量着这一处犄角旮旯,望蒲紧张极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他想,应该是想要那个小少爷能看看他的。
      但他猛的回神,手上拿半碗粥都算不上的米汤,和那丑陋的双手还伸在跟前,他无比难过的想,要是这时候他的手能变得好看点就好了,这样那个小少爷应该就不会皱眉了吧。
      最后,小少爷还是瞥见了他。
      完了,他想
      更嫌弃了。
      从那以后望蒲就没敢在裴庆边上露脸,怕自己会又一次遭到那样的嫌弃,更怕的是小少爷不让自己看了,跑去个没人的地方他再也找不着了。
      望蒲没爹没娘,其实他不脏也不丑,吃着百家饭长大,可以说他是这地儿最好看的男孩子,可到了裴庆边上可能就真的不够看了。
      就像现在,
      裴庆坐在高高的烂墙上画着画,望蒲就在墙根下躲着打量他。
      那些绿色蓝色红色什么的颜料他都看不懂,能看到的就是小少爷白白的脸蛋儿、细长的指尖,和那过分好看的手指甲盖儿。
      几乎是成痴的望着,更没法注意到小少爷好看的手折了张纸条就朝他扔了过来。
      “啊!”小少爷力气不大,但被砸中的脑门还是泛了一片红,那还算英俊的脸上像是被人当地图画上了一块儿,看着像是老师讲的那什么,哦,大西洋。
      裴庆晃悠着两条腿,长睫一掀,居高临下像领导问话似的:“你跟我几天了?想干什么直说。”施舍的语气,让人听了就恼火。
      但那人不包括望蒲
      他张口就有点结巴:“你,你怎么就打人?我,我走我自己的路,哪里整天跟着你去林子里画画了?”
      哟,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双好看得要了望蒲的命的眼睛弯了起来,一连几天没弧度的嘴角微微上扬,就连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雀跃:“你这是不打自招了啊?你叫望蒲?我听见那几个小孩说的。”
      写个作文都狗屁不通的语文被那人的语气一点就通,硬是听懂了那不打自招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那你叫什么?”望蒲揉着脑袋,胆子也大了起来,想着既然被发现了,人家笑眯眯的,好像也没有嫌弃自己的意思,那或许他还能捡个便宜,当这小少爷的第一个朋友。
      裴庆没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我叫裴庆,非衣裴,庆祝的庆。”好看的指尖指着自己的画,细细的颈子扬起,整个人傲得不行:“怎么样,好看吧,你要想看我画画也没事,我允许你看。”谁叫你是这里长得最顺眼的人呢,这话他没说,从小娇到大的小少爷从不会轻易承认他觉得人家顺眼这件事。
      要不是看他顺眼,前两天就会叫人把他扔沟里去了。
      望蒲高兴坏了,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连着几天跟裴庆形影不离,像条尾巴似的跟在人家身后,没等几天全村人都知道他当了裴庆的,那什么,城里人说的舔狗。
      裴庆给蒲看了很多自己手机里的东西:
      繁华的街道、灯红酒绿的大小巷子、大高楼、大别墅……
      迷蒙了望蒲那双深棕色的眼睛。
      黄沙席着风往伞上扑,前赴后继的发出沙沙的响声。
      望蒲提出了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裴庆,你为什么来这里?”这里这么苦。
      他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戳到人的痛脚被人给丢了,丢了没事,过会他再巴上去就消气儿了。手里拿着的画纸没敢紧攥,他知道很贵,这种纸一张就要20块钱。
      稀奇的是被摸清脾性的小少爷意外的没有生气,就是看了他一眼,有点冷的一眼,让人心慌慌。
      “养病。”许久,他才听那人开口,但望蒲觉得,小少爷好像又不高兴了。
      刚刚的那一眼就像是要下不下的阵雨,几滴水刚蓄满了意思,伞都撑着了,完事等了半天你才发现,原来只是楼上的大娘泼下来的洗菜水。
      他不大知道生病是什么概念,他们这的人没生过大病,都是小打小闹过两天就好了。
      可换成裴庆,就觉得心里想塌了一块:“什么病,好了你就不待这了吗?”
      裴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就跟那李大娘家养的大猫晒太阳似的:“心病,听说过吗?好了我肯定是要走的。”怎么个走法谁也不清楚。
      望蒲勉强翘起自己的嘴角,可眉头皱着,眼睛里全是裴庆看不懂的热烈的情绪。
      好几天前,蒲在裴庆的手机上看见了一个帖子,那还是裴庆教他的。
      帖子上的字儿他认识很多大概就是一个男人喜欢上了另一个男人。他当时差点把那贵得要死的小四方盒子摔地上砸个稀巴烂,亏得是拿住了,磕磕巴巴的问裴庆:“男的和男的也能这样?”
      他只记得裴庆乐极了,笑他说:“当然,你想爱谁爱谁,哪来那么多规矩。”
      那我也可以爱你吗?
      他就这么傻傻的陪着裴庆笑了十分钟,像傻子,但他却觉得心里敞亮及了,可能这就是豁然开朗的意思。
      “可不可以不走。”回到现在,望蒲眼里的失落配上滑稽的嘴角怎么看怎么难受。
      裴庆用开玩笑的语气逗他:“怎么?舍不得我啊?”他突然凑近,身上浅淡的栀子花香困了望蒲一身。
      “嗯,舍不得。”声儿不大,两人却都听了个清楚,他还想解释,他怕裴庆觉得他图别的什么。
      四目相对,眼神错愕,
      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楚看见自己喜欢了很久的那个弯弯的睫毛,白白嫩嫩的脸蛋。
      连带着胭脂色的那份软的凉意也清清楚楚。
      裴庆亲他了。
      “怎么,还想再来一次?”他笑的张扬,像山里那些晚上才出门的萤火虫,星星点点的全都砸到了他的心上。
      肺叶子像是停止了工作,觉得自己傻了吧唧的主人兴奋过头了打算来点儿教训,把人的脸憋得通红。
      脑子没动,手先捆着人不让走了。
      “你,亲我?”
      “怎么?要不我打你?”
      打也行,他想,让你打死都行。

      望蒲这些天又把裴庆少爷脾气持宠而娇的性子摸出了个新高度。
      吃饭要喂、穿鞋要帮、跟别的孩子说话不行、看别人姑娘不行、就连帮老李帮的忙,迟一分钟回来了也不行。
      先前到没什么,但小少爷已经开始嫌弃他的衣服了。
      “你这穿的都是什么?土里土气的,我到时候叫我管家给你带几身衣服,你看看喜欢哪件。”
      裴庆的购物车里就没有低于三位数的东西,蒲就是静静看着,没说话,楞楞的像个木头。
      其实不用说他感受到了裴庆和他之间的差距,那是一条蒲怎么也跨不过去的鸿沟,沟底下漆黑一片,也许是惊涛骇浪,也许是熊熊的烈火,一碰着就能生吞了所有,包括这段也许是裴庆心血来潮的微妙联系。
      他十八了,他开始明白什么是面子,他开始能看清先前一大帮人砥砺嘀咕着不让他听清的话了。
      或许他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只是因为一直沾着点裴庆的气儿,喘一口都怕脏了地儿。
      更别说是自己那炮仗似的灰,撒一地他就得一粒灰一粒灰的捡起来。
      干裂的嘴皮子上下一碰,扯着因为前几天帮人找狗喊得有些嘶哑的声带,几乎是带着祈求的:“庆庆,咱们不说这些了好嘛?我捏面团给你玩……”声音戛然而止,他又错了。
      裴庆挺久之前玩过一次面团,本来还挺新鲜,可粘到手上后,没有经验的小少爷怎么洗不掉,好不容易搓掉了手差点就褪了一层皮。
      打那以后,裴庆就再也不待见那白团子,见一次气一次。
      隐约的,裴庆觉得望蒲常年没维修的脑零件已经开始上油了:“我让你选你就选着,你哪里来这么多事?给你钱花还不乐意了?”他手上一直在动作,笔尖不停,谁也看不到干的什么,蒲也看不到。
      裴庆想的,这会儿油上齐了,就该开机了。
      暴风雨不再是星星点点,盆大的雨点冲刷着干涸了许久的土地,就连那碧绿挺拔的草地,也被打蔫了头。
      望蒲长大了,他的眉眼愈发舒展,眉星剑目,裴庆平时最喜欢的就是他这双眼睛了。但此刻,那双眼睛像是要出喷火来,把眼前的一切都烧了,烧焦了,灰也随着风散去。
      “裴庆,我喜欢你,但是我没让你把我当傻子!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任性?我哄你你好哄一点不可以吗?为什要让我难堪?我也是人,我也想要面子,你凭什么仗着你有钱就不把我当人看?”
      生气了,
      裴庆想,这是望蒲第一次叫他的全名。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行不行?你这样玩我很好玩是吗?你凭什么不尊重我?”
      裴庆眉眼一直带着笑,什么情绪也没有,任由着他发泄,像望蒲在手机上看到的机器人,他的心一点点沉入海面,眼里的火也灭了,他甚至有些不敢直视那双好看到他日日夜夜都想着的双眼,垂在两侧的手不自禁的发着抖,抓着裤缝的力道大道像是要把这片可怜的布料揉碎,揉烂。
      “说完了?说完就滚回你的狗窝去待几天,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滚过来。”
      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哗啦啦湿了人一身,冷化了一颗蜜腻着的心,糖水撒了一地,发着苦的全上了眼眶。
      望蒲睡了,他很累,他觉得自己像一颗蒲公英,轻轻柔柔的,跟着风,不知下一次又要去哪里扎根了。
      裴庆就隔着窗子看着他,眼神柔柔的,比蒲梦里的风还软。他没开手电筒,他知道望蒲睡不熟。
      他手托下颚撑着窗台,说:“人模狗样的,脑子还不好使。谁要跟你在这小旮旯里受罪,等你下辈子成了大少爷就赶紧的去娶我,不然我就跟别人跑,跑到你能找着我为止。”
      说完,倨傲着他的少爷脾气,仰着那望蒲最喜欢的白颈子就走。
      窗子被掩上了,红漆擦掉了点皮,粘着那张一块钱的纸,怎么也掉不下来了。
      那混着黄沙的风平了,政府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村落,村里的太阳还是照旧升起落下,但又有些变化。
      望蒲会经常回到这小小的房子,撑起窗,坐在炕上,等着太阳回家的那一刻。

      (下)
      烦,
      家里的老头更讨人厌了,妈妈,你说我也用棍子打死那老头你会不会高兴点?
      那老头明天就要把我丢乡下了,我最讨厌那种脏兮兮的地方了,明伯伯说他会陪着我的,可是那老头说如果明伯伯要跟着我,那他就拿不到工资了,那明伯伯的孙子怎么办,治病还要这么多钱。
      明伯伯听我的话了,他叫小青陪着我。妈妈放心,小青也会是一个很好的管家,会照顾好我的。
      这里好脏。
      这里最好看的人是望蒲,其实我觉得他比之前追我的那个更好看点。
      好累,如果我去找妈妈,望蒲会哭吗?好像没见过他哭。

      裴庆老早就注意到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了,只是小尾巴好像有点呆愣愣的,不该是个小傻子吧?小少爷这样似的想,躲都躲不好,还真是脑子不好使。
      一连几天下来,他默许的让这个长得挺好看、脑子却有点不好使的小尾巴跟着他了。
      小少爷还犟着他自己的脾气:这么傻的一个人,不跟着我还不是让人欺负了去。
      他开始有意无意的注意着周边的孩子在说些什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听到了,小尾巴叫望蒲。
      望蒲?他是村长家的?也不是,那他为什么姓望?

      (结)
      望蒲在后来的三天里,就再也没见着裴庆这个人,他心一天比一天沉,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昏昏胀胀的,手里成天揣着一张白色纸,谁也不给看,谁也不准动,谁动他就发疯。
      他们都说望蒲疯了,跟那个少爷一样,被传了疯病,到时候也会从山崖跳下去。
      他也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四方盒子里笑着的人,成了他的庆,他的喜,他的乐。
      村长说他的庆庆是自己跑到山崖边的,完了就那么轻松一跃,就到了这么个小盒子里去了。
      像极了他小时候爬树,爬到了最顶上,就开始往下跳,可他每次都是平平稳稳的落地,从来没有受过伤。
      他说他得带足了面子才能去找他,不然下辈子他还是一个穷鬼,庆庆还是要走的。
      他记着今天是要见到庆的季节。
      蒲说,自己有了钱,又在吃人的地方生了根。
      逼仄的小山牙子,可以领到七块五一袋的面粉,却领不着他矜娇的小少爷。
      到头来换来的就只有赏给乞丐的那几颗金豆豆,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闹得他心里也没个落脚的地方。跟拆了线的羽绒似的,轻飘飘,晃悠着晃悠着,后来谁也不知道它去哪了,只是记着,被拴住的那条空绳儿。
      后来的日子里时不时刮风荡漾几下,等发了黄,磨了芯,就什么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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