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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凭勤劳换口饭吃,踏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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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莫阳和,走快点”
一路上,陈一盏时不时停下喊几句,热得他不耐烦。
下山并不费力,下坡的冲力,使得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走一段,停一段,对落后的莫阳和喊一句。两人就这么合着走几分钟,拉开距离走几分钟,陈一盏停下来等几分钟。
山腰上有一户人家,人称之为半山别院或半山居,院外贴着墙边栽了山茶玫,院门左手边上闲置的儿童滑梯,尘很厚。院墙灰灰粉,剥落了不少,墙高且厚,京式四合院建筑风格,整个建筑体敦厚结实,典型皇城建筑的方正端庄。
和梁园有形无骨相反,半山别院,有气韵,无规形,门、墙、承重、头顶瓦全换成了现代建筑用材,雕梁画栋尽数用水泥钢筋代替,厚重的飞檐青瓦也换成钢瓦钎钉。打眼观瞧,便知道构建扎实,建造时,应是奔着抗震抗炮弹的目标去的。
半山居的门已经更换成了新式的现代防盗门,密码锁,瞧着还是厚重。陈一盏按了门铃,嵌在院墙内的可视屏出现山居奶奶。“密码6个0,奶奶在做饭呢,自己进来吧”
陈一盏应了声。推门进去,院子很大,很空,除了小路,整个院子不规则的全栽着山茶玫,院落四角各存一口厚瓷宽缸,卧着睡莲,里边游青鱼。茶玫好认,玫瑰杆带刺,花艳,叶薄;茶玫叶边如锯,叶子颜色浓郁肥厚,光滑油润,茶玫的树株是很偏心的,几乎把营养都给了叶子。
直进厅门,没有间厅和屏风,一望到底,沙发,茶几,一台旧电视,再往里像书房,三面落了书架,但架上没有书,架子大部分空着,小部分零零散散的放置了些随手取用的小物件。书架、桌椅是明宋风格的实木家具,形态窈窕秀气。书桌上铺了宣纸丹青,水墨粉彩散乱在侧,现着一张未完成的练手画。书桌边上一架筝,筝面上随手搁置的玳瑁指甲拖着十来公分长的胶布。这样看来,倒是不知道主人去厨房之前是画画还是抚琴了。那三五平米萦绕着的韵致倒让莫阳和看得发痴。
半山居只有一位满头银发,穿着精致老奶奶,美人虽已迟暮,身上流转的气度依旧清雅矜贵。这里住着的是一位在时光里润浸透了的温和奶奶,和电视剧里,宋朝东京汴阳城的大家女子很有契合度。奶奶热情周到,拉过莫阳和的手,轻拍手背,笑着央告“吃点儿饼干、牛乳,再回吧。”话语轻柔,笑意盈盈,真诚纯粹,她是第一个让莫阳和感受到善意的人。
“她和村里的那些老奶奶一样和蔼可亲,她们很神奇,随时随地,总是能拿出吃好吃的糖果饼干。”陈一盏同样心生好感。
“她一个人住在那里,会不会害怕。”莫阳和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陈一盏纠正了几十次,这话才算完整的表达了出来。
“你能说好话的,跟我说,我不笑话你”
“晚上灯很亮,她不会怕的。”陈一盏补充了一句。
莫阳和对陈一盏的情绪很敏锐,陈一盏的回忆无意翻涌上来的时候,他是开心的,但说着说着,就又变得不开心了。莫阳和很快明白,在陈一盏的回忆里,不管是开心的、不开心的,曾经忘记了的和没忘记的,到了最后,都是不开心的。
并非天赋,是遭遇如此,喜怒哀乐极易共情。可能别人三五年相处都未必能感受到对方内心的不快,但莫阳和可以,且仅仅通过三两件小事,莫阳和就能准确的知道,她不需要问他的过往,慢慢的,这种不需要就变成了习惯。莫阳和习惯了,不去过问身边每个人的过往,不是不好奇,只是习惯。这个习惯形成的最初,是莫阳和不想见到陈一盏不开心。
莫阳和一路上磕磕巴巴的跟着陈一盏学说话,清爽的山风吹过她汗津津、软巴巴的头发里,把头发里的湿热吹走,风吹过耳边,略过脖子,温柔舒服,莫阳和从那一刻开始,热爱、迷恋晚风。尤其是两广闷热夏日的晚风,因为莫阳和觉得,那就是被妈妈抱在怀里,如风拂动,轻悠悠晃着哄睡觉的感觉。
安静的盘山路,人工载植了三五排白桐木,和山里原有的枫树、杉树,柴树等等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形成了很明显的对比,明亮亮的翠绿之后,就是热闹纷呈的葱葱郁郁里夹杂着鲜艳的红,嫩的绿,脆的绿和新的黄,它们自由自在的生在,按自己的意愿生长,欢欢喜喜的变换颜色和心情,风一吹过,彼此畅畅快快的和身边的朋友兴高采烈的交谈,交换着彼此不同颜色的礼物,轻轻柔柔的落在了对方的树根下,陪伴彼此万万千千个日升月落。
从她开始欣喜的神色里,陈一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古都,相比于京都神护寺修剪得挺拔秀丽,直入云霄的北山杉,莫阳和大概更喜欢这山里的热闹无章。
那个年岁的莫阳和不认字,没有陈一盏杂且泛的阅读经历。心生欢喜,只是单纯的因为这些恣意的热闹,让莫阳和想起电视里皇帝出行的画面,一圈穿黄衣服的严肃的围开了一条道,黄色衣服的外面就是人头攒动的老百姓,百姓们红的、绿的、土的、褐的各色衣裳,贫的,富的,大户的,要饭的,在那一刻不分彼此,都热热闹闹的跳着、笑着,挥着手,他们倒是比高头大马、八抬大轿里的皇帝还要高兴。只是单纯的高兴,大家都不知道在即在高兴些什么?仿佛只是见了一眼大人物,此生便与有荣焉,与人喝茶赌酒时,便也有了翻来覆去,不厌其烦的谈资。
“满~回来得挺快,你输了”
“过来喝茶吧”
“姑娘,小孩子不好喝茶的,喝凉白最好”
“满满,你真的是,茉莉桂香片,甜糯糯的,最好喝不过了,平常你还总让我喝,怎么?我不是小孩儿啦?”
“你这孩子···”满满被莫黎言语刺挠着,嗔骂了一句,就往厨房里去了。
“莫黎,懂点规矩。”莫姨见满满有些挂不住,出言轻呵了一句。
“哦~”莫黎清清脆脆的应了声,觉不出一丝不满。
厨房小餐桌上有一个大肚壶,茶托里倒扣着几只颜色不同的杯子。
“新置换了餐具,你们选一个颜色,以后只能用自己这颜色的杯子、碗、碟、筷子、勺子”
“选了就得记住,不能弄混了,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健康卫生着想”
“黄,白,粉不能选了”满满在边上看着,垂着眼皮子斜斜睥睨陈一盏和莫阳和,和宫廷剧里那些瞧不上趟的老嬷嬷一样。
莫阳和选了绿色,陈一盏选了灰蓝色,其实不能说选,毕竟只剩这两种了。在梁园,陈一盏能有选择,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眼下的选择就和福利院捐赠得来的书籍画本一样,能有就已经需要感恩戴德,哪里还能顾及到是否欢喜呢?
莫黎又开始哀嚎了,从陈一盏进门,她已经哀嚎了好几次了。满满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小祖宗,大小姐的”的哄。陈一盏拿起大肚壶倒水,示意莫阳和赶紧喝。
内院假山池子很大,围绕了大半的院墙而建,败落的荷叶很多,荷杆上干结的细刺,稍不注意就能划出浅浅的血口子,莫黎为此哀嚎不已。
砍伐,束捆,丢弃,陈一盏喝完水,把莫黎手里的活计渐渐接手了去,满满和莫黎相互搀扶着,东一脚西一步的走出横七竖八满是枝残叶败的池子。
把莫黎“营救”妥当后,满满与她们母女在院廊下悠悠然品茶,陈一盏和莫阳和埋头做事,离院廊已有些远,待见不着人影的时候,满满远远的问一句“没事啊?要不要帮忙?”
陈一盏脸上笑着,手上的动作很快,远远的应着,带着那点笑意也传播出去,说自己小时候割稻谷,比这辛苦多了···
陈一盏坚持不用满满帮忙。莫阳和看着他,皱着眉。
“一个人问你要不要的时候,一定要说‘不要’,记住了吗?”看着皱眉疑惑的莫阳和,陈一盏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忙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又嘱咐了一句。
“不明白也没关系,但是哥哥说的话,一定要记住”莫阳和沉默着点头,跟在陈一盏后面一根根的捡成小堆。
当时是不明白的,只是在那个当下,莫阳和知道了,那是陈一盏和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得到满意的回应后,满满再没有说什么,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进了厨房,叮叮当当的忙起别的事情了。
满满忙厨房,莫姨跟在他们后面,用宽布把干枯的荷杆包起来,莫黎再一扎扎的运到外面,堆在野草边上,没再哀嚎。
“真想一把火烧了”莫黎舒展腰身。
“把这园子也点了吧”莫姨就着莫黎的话,不像责骂的反话,语气里溢满着向往。
“姨,山林不得见火,咱不能给消防官兵添麻烦···况且费了多大劲收拾得有点样儿了,石山和凉亭推了,草地一两个月就绿回来了,明天找人把水渠一通,小桥流水也有了,池子里栽满芙蕖,明年夏天,蓝蓝的月亮下,乘着南风,凉凉的一吹,暗香浮动···咱也好好附庸一下‘醉持芙蕖傍碧潭’的风雅”莫黎知道自己说了错话,话锋急转。
“跟哪学的,改说书吧,跳舞屈才了”莫姨被她这一番说,心情似乎没有那么苦闷了,也有兴致跟莫黎逗趣了,满满从厨房圆窗里望着她们,也在笑。陈一盏拉住了正要抬脚的莫阳和,摇着头,示意她别跟进去。
陈一盏取了一支坚硬锐利的莲蓬,就着宽布从根茎往上缠绕。拿在手中,藏于背后,等莫姨和莫黎进了厨房,三人有说有笑。陈一盏才牵着莫阳和回房,将枯莲藏在装旧衣服的纸盒子里,莫阳和扯他衣角。
“你想知道?自己问好不好?”莫阳和摇头,依旧扯他衣角。陈一盏引导莫阳和开口说话再尝败绩,挫败已成习惯。
“她们是一家人···所以,这个,留个纪念吧”陈一盏讲得含蓄,莫阳和却明白了,他们融不进去。不是她们的问题,而是他们俩的问题。“弃养”已经成为陈一盏的常备状态,随时准备着被解除关系,随时预备着离开,所以,不需要融入,所以,留个纪念。
莫阳和抱着陈一盏,头靠在他的肚子上,左右转动脑袋,闹得陈一盏发笑。眼泪湿润润的浸入他的衣服,凉凉的贴在皮肤上,他才知道莫阳和的心疼,在她5岁这一年,莫阳和开始懂得心疼。陈一盏13岁,才明白有人心疼自己是什么感觉。眼角发痒,鼻翼发酸,心口涩胀,有东西慢慢的往心里填,感觉出奇的好。
陈一盏抱着她的脑袋,像大人哄小孩“这样也很好的,凭勤劳换口饭吃,这样踏实”
梁园的门牌雕在一块实木板上,古朴润泽,修整后的梁园像美人大病得愈,渐渐活了过来。玩耍的地方很大,莫阳和依旧少言寡语,却是一天天的明朗起来了。陈一盏给每一天做了详细的计划表,计划表里大项包括:上学,做功课,帮忙和带莫阳和玩。其他几个大项都很好完成,唯独“带莫阳和玩”这件事,往复循序,无有尽头,几乎耗光了一个少年所有的心血。带小孩是真的难,这件事,很多人是到了30岁往后才能明白其中滋味,陈一盏13岁就体会遍尝,甚至有了少年华发生的焦虑与忧愁。
莫阳和不是普通的小孩子,长期营养不良,个头体重比标准偏低很多。言语不良,有些时候脑子反应比较迟钝,要命的是,在情绪方面却比别人敏感很多。
于是,“带莫阳和玩”的计划里,详尽到吃什么、穿什么;话要怎样说才能让她不受伤害的理解那些明里暗里的艰难和委屈;每天要做什么运动来锻炼身体;益智类游戏一次玩多少分钟;动画片都陪着她看,就怕她愿意说话的时候,自己竟然不知道她说什么。
陈一盏回忆自己看过的绘本和故事书,自己默写了一本厚厚的“莫阳和专属故事书”。陈一盏在睡前讲给她听,有那么一刻,陈一盏想把这个世界复述于她,只为了她能比较顺畅,没有恐惧和阻碍的跟这个世界交流。
除了陈一盏,莫阳和很喜欢观察莫姨,看她说话的样子,对莫黎微笑的样子,走路的姿态,拿东西的样子,她的每一帧动态,都深刻的吸引着莫阳和,莫阳和偶尔幻想过和她亲近,像莫黎那样。在梁园,莫黎是陈一盏和莫阳和当仁不让的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