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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小丑说:紫罗兰 ...


  •   紫罗兰震惊的表情静止于脸上,塔奇安娜变幻莫测的脸固定着略带挑衅的笑靥。窗外,梵蒂朵翻腾于雾海,每一滴水珠、雾霭都静定于永恒的一点;林中飞鹰猎兔,在空中维持扑杀的动作;远方,海浪凝结成不规则状。

      各位看倌,切莫慌张。薛西佛特的权柄──神器.时光沙漏至此生效,时间静止于此时、此刻、此分、此秒──所有渺小人类无法测量的时光单位,在我小丑一声令下,通通静止。

      且让小丑我在这绝对缄默的异度世界忘形大笑三声,镁光灯打好,板凳搁好,列队排好,您都准备好了么?莫让我小丑贻笑大方,因为现在是小丑时刻──全知全能的小丑我啊不问是非对错,不管道德礼教。只想要让人颤抖的美妙故事,只想从时光的长河中挖掘出闪耀着炽烈火焰,能够烧痛灵魂的故事。

      而这样的我啊我,每每思及这个故事,全身上下那一九九颗小铃当也兴奋欢快地响动着呢。看倌听众,来吧,机会难得,随我笑脸卡梅迪,倒转时光,跳跃空间,去往那多年前的撒坦北境,呼尔沙斯高山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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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的一切,得由居住于此地的古老族裔说起,慕鲁族。

      这个古老的族裔所有人都以自然之物命名,身材瘦小,不管怎么修练也没有斗气,与半精灵一般老化极慢,却因环境严苛像兽人一样短命,几乎罕有人能寿终正寝。他们与祀奉的神祇曾经是薛西佛特的宠儿,顶立于众人万神之上,但因犯错受罚,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在这蛮荒偏远的帝国边缘,挣扎生存。

      这是个女人尊贵于男人的母系民族──因为女人能生孩子。

      这也是个小孩重于父母的民族──因为族群的繁荣重于一切。

      为了在艰困的环境生存,加以全以繁衍后代为中心的文化宗教体系,有着比较严肃、崇尚勤劳工作的民族性,但任何一个地方,都有不合群的不孝子弟,慕鲁族最大宗的冬兰氏族,便出了这么一个让长辈头疼的女子:风铃兰。

      风铃兰出生于圣棱谷的冬兰氏族,是拥有十二个女儿屋的族母松叶兰之么女,在风铃兰还是个婴儿时,她的母亲便已替她盖好专属的女儿屋,只待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便可直接搬入,自小又得到年长兄姐的良好照顾,使她的生存烦恼比其他族人少了许多。加上她长得极好看,随意又甜美的花言巧语虽然不得长辈缘,却惹得族中许多年轻男子倾心。一般慕鲁女子皆以早日生子拥有自己的女儿屋为荣,而她胸无大志,并不打算太早肩背过多责任,只想趁着年轻无拘无束,恣意玩乐。她不想太早离开母亲的屋子,若怀上身孕,那满满屋子的宠爱瞬时消失,得靠自己努力了。因此与男人欢爱,总是小心翼翼,从没真正让谁的种子进入自己体内。

      某年春天,一队平地人猎队因迷路而行经部族所在之处,并在圣棱谷短暂停留。慕鲁人冷淡以待外族人,尽可能避开接触,但几名游手好闲的年轻慕鲁女子好奇外地男人品尝起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违反族规,在夜晚的时候邀请对方共享欢乐,风铃兰也不例外,她找上的外地人,是个有双漂亮紫眼睛的异族男子,对方五官分明的脸蛋、健美的身材和修长的双腿通通充满异族风情的新奇感,美好的夜晚使风铃兰过于大意,欢爱时没有像平日一般谨慎。

      翌日,车队补足下山的粮食,离开此处。他们离开时暗暗感伤,欢乐的日子过去了,却没一个女子来给自己送行,那些异族女子一反黑夜的热情主动,只是辛勤而冷漠地工作着,眼里毫无自己的身影。殊不知,慕鲁人是树,外族人是风;风怎么吹,也撼动不了树;风尽管吹向远方,树依然根留部族。紫眼的外地人和车队如风般地离开了,呼尔沙斯山的生活并没有不一样。

      风铃兰依旧与男孩们撕混,不太有警觉。几个月后她的肚子开始微微隆起,月事也暂时停止,风铃兰的幼年期结束了,并于年底生下她的第一个女儿,离开母亲的屋子,搬进属于自己的女儿屋。

      第一胎便是女儿,家族成员欢欣鼓舞,他们一反平常安静严肃的态度,从村落的另一头招摇地庆祝过来,载歌载舞,喝酒狂欢,沿路大呼小叫,以异常的喧哔来炫耀家族又添了一个女孩。

      倒是风铃兰的母亲,松叶兰心有疑虑。因为孩子初生下来便有严重眼疾,似乎在母体时便被感染了,眼睛被稠黄的分泌物黏在一块,通红发涨,睁不开眼,试图用力掰开双眼便嚎啕大哭。盲眼的孩子不可能在乎尔沙斯自理生存,只会拖累整个家族。若真是个瞎子,那么得在这孩子取得刺青,得到名字之前,就得迅速下决定,丢入山谷或留下。几名氏族长辈一起检查女婴,孩子身体极为健康,哭声哄亮,头发乌如墨,而眼睛……她们用草根与鹿牯熬煮药材,再以温药水擦拭女婴的眼睛,数日后,眼睛上的分泌物逐渐有了好转,冬兰氏族过去也曾有几个孩子在初出生时眼睛遭到感染,但稍大些便完全治愈,眼能视正常视物,所以这个孩子也是这样吧?下了这样结论的慕鲁人安心下来,遂向山上的神仆,无名者们祈求能替新添的家族成员举行命名仪式。

      仪礼隆重地开始了。然而,当执刀祭司将新生孩童的名字计入脉书,刺青也进行到一半时……那孩子却睁开了眼。

      睁开了,一双紫色的眼。

      “血脉不纯!”

      “这孩子,只有一半的血脉,她即使怀孕生子,也不会生下纯黑的穆鲁人。”

      “今年的冬天很冷,部族没有多余的麦子养不纯血的婴儿。”

      “把她丢入深谷,让野狼叼走她,以她的血肉养壮的野兽被狩猎后,又将能回归氏族。”

      “对!丢入深谷中!”

      族人纷杂地讨论着。他们走近风铃兰,伸手便要抢走怀中的孩子。

      风铃兰并不算太有母爱的人,她还太年轻,开始时甚至有些厌烦孩子来得太早,以致于自己的快乐生活提早结束。但怀里的孩子紧抓住她的衣领,好像也不想就这么死,她心中突然母性满溢,对于第一个女儿突然感到惆怅不舍,一个念头下来,大喊:“等等!她的名字已被归入脉书了,所以她能选择,死亡或者奉献───我将她献给袓先,让她成为无名者吧。”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直至一人发出尖锐的质疑:“不可能!荒唐!从来没有这么小的无名者。”

      “对、对!无名者该由已看惯无数生死、尝尽千万悲喜的老者担任才行,太年轻的无名者会抵抗不了生命的诱惑,她会探寻自己的往昔,介入不再属于自己的人生,鬼魂若从深渊回望,生与死的界线便乱了套,她无法做好无名者的工作。”

      混乱的场面在松叶兰喝斥下才安静了下来:“安静!让睿智的掌脉人决定!她所有的决定都没有个人的私心,默乌就睡在她的血之中,她说着默乌想说的话语,她看着默乌见到的风景,让她决定!”

      所有的视线落到掌脉人的身上。

      掌脉人缓缓地站起身。她是如此年迈,已经见过二十三次大族母彗星,身上驮着部族的智慧,血里睡着尊贵的神明。

      她拄着拐杖,拿起搁在一旁的刺刀,划破自己布满伤痕的手指,就着伤口用力一挤,血痕凝聚出一滴斗大的血珠,慢慢滴落到女婴小腿上。

      那滴血一落到肌肤上便像是水蛭般蠕动了起来,在众人崇敬的注视下慢慢爬动,最后它钻进孩子因为刺青到一半,而汨出鲜血的右脚踝伤口中。女婴因麻药退却而嚎啕大哭,哭声宏亮。三十日后,孩子依旧健康如昔,默乌的碎片进入她的体内,却没有杀死她。

      神选择了紫眼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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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名者居住之处,位于氏族成排女儿屋上方茂密的原始林中,圣棱谷背倚的罗贝尔德山最高处。通往山上的通道,以两棵黑木松为界,绑上粗麻绳划线,称为‘上绳界’,非有要事,一般慕鲁人绝对不敢随意跨越一步。因为过了线便是鬼神所在之地,寻常人随意越界,只会招惹不幸。即便偶遇下山的无名者,也要视若无睹,不可言语。

      慕鲁人将供奉神仆视为无上荣耀,每日将食物放入陶钵里,置放于黑木松下,时间到时辈份较低的无名者便会下山取食。无名者又服侍着掌脉人,她们以一连串特殊编码的专用语言背诵掌脉人梦到的族裔故事,记诵历史、向默乌祷告、主持仪祭、替疑惑的下绳界之民指点部解惑,这便是上绳界的一切,所有的活动都与宗教祭祀有关。

      紫眼女婴──其它人都唤她紫眼──便是在这一方天地中,跟着一群垂垂老矣的女人慢慢长大。她第一个学会的单字,是默乌的赞词;入睡前听的安眠曲是低语喃喃的祈神祷词;还不太会走路便先学会每日晨长的祭神剑舞。如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一生的节奏滋养于此,宁静、严肃、静穆,这些会让常人感到无趣的气息,于她而言,却是安心归属的氛围。

      她生得比同龄孩子寡言严肃,几乎不哭闹。很快便学会无名者该有的各式仪祭,年岁稍长后,黑木松取食的工作已经完全由她负责了。第一次下山时,主要负责教育她的无名者断耳于暗处观察她,想知道山下林子另一头那彩色、生气盎然的世界会不会让女孩失去定力,但日复一日,即使无人监管女孩也从来没跨越那条线,甚至可以说,那不仅仅是单纯的乖驯罢了,她的态度就好像天生属于此处,对彼岸毫无兴趣一般。

      紫眼十四岁那年的夏暑发生严重干旱,溪水只剩细涓,作物干萎,山中也几乎猎不到任何动物,家家户户断炊,饿死不少人,更甭提有多余食物可以供奉上绳界。紫眼蹲在黑松林之门旁许久,不见有任何供奉者上山,便自己走入深山找东西果腹。她手脚伶俐地爬到树上,希望能找到任何可以吞下肚的昆虫或果实,却听到细碎的人语在下头经过。无名者断耳与利齿背着木柴,一边弯腰捡抬树枝一边对话。无名者几乎不闲聊,那奇妙的频率激起了她少有好奇与兴趣,加以饿得发昏,因此她甚么声音也没发出,静静地靠在树上,化为一道难以查觉的影子,专注地听着树下的声音。

      “掌脉人近几年身体时好时坏,大约是撑不到下一次的大族母彗星群降临了,接脉人应该会是飞足吧。”

      “是啊,也该轮到她了,见过第二十次大族慧星族的人呢。”断耳边应话,边对干枯的树木摇头:“看哪,旱季不会这么早结束的。我该叫紫眼这段时日不用浪费时间再去取食了,山下不可能有多余的食物供养神仆。”

      “紫眼么?那孩子都是你在看顾的吧,她的技艺学习得如何了?”

      “无可挑剔。不论是记忆梦境、仪礼的学习……还有剑舞术,若不是慕鲁人气力弱小,永远不可能有斗气,她的武艺说不定比平地人更优秀。”

      利齿点点头:“对默乌的教诲也绝对忠诚。”

      “风铃兰哪,好吃懒作的后辈。”断耳道:“却有个相当优秀的孩子,除了眼睛,她比母亲更像慕鲁人。”

      利齿说:“──当初让将那孩子献给默乌是对的。风铃兰实在是个难以教化的人,但她的女儿长成了如此优秀的无名者,不仅替她赎了罪,也荣耀了整个族群──”

      言谈至此,她们又沉默了下来,安静地背着干柴往森林深处走去,衣物与树丛磨擦的声音越来越远。适才的对话轻如絮雪,几乎不留下半点痕迹,只有窝在树头,抱着双脚的紫眼在字句完全消逸于空中之前听到了。

      本该是无亲无顾、无父无母的鬼魂,偷听到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无数罪孽至此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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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为何知道名字后,事情便产生了变化。)

      (那一定是,真名蕴含的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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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先说在前头,她可是一点儿也不想有别的选择。紫眼这么想。

      因为她已经有了最好的选择了。谁能像她这般幸福呢?

      身为忍耐之神,默乌的神仆便是最好的选择。忍耐着寒冬、忍耐着饥饿、忍耐一切、撑过苦难,从小到大,只有信服这些的才活下来,其余的全死了。雀鹰家的小女儿毛足鹰,因偷懒不愿到随父母辛勤工作,整天就想着轻松方便又能填饱肚子的方式,结果误食炫目的毒菇,死了;胡蜂是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无法忍受情人爱上别的男人,使用奸巧的手段设计对方,却被上门的情敌斗殴至死;还有,切叶蜂不愿忍耐饥饿,偷走邻家的粮食,抓住后被打了好几棍,伤口没得到很好的照顾,就这么去了。太多了,生活的铁证,太多了。

      只有勤奋、不妄言、不抱怨、为群体着想的才活了下来。默乌一直都是对的,是一切的真理。再比如让自己成为无名者。如果不是像自己这般性子的人,怎么能成从枯燥无味,重复性的生活中感受到趣味,又怎能从朗诵千千万万个祖先的名讳感到带点神圣性的幸福感。

      我天生便属于默乌。没人比我更适合当无名者。成为掌脉人是我唯一想走的路,守护族人是不二的梦。

      她确实真心这么认为。所以那真的全是不小心──偶尔外出捡拾木柴时,不小心,多绕点路,靠河涧的那侧山道刚好可以看到那座屋顶有芦苇雕饰的女儿屋,有的时候能看到风铃兰的身影,有的时候则不。

      还有在春季来临,山花遍开之际,不小心地,无法克制地猜想自己右脚踝上那朵未完成的花,是什么样的花?她的母亲是兰,她也应该是以兰花命名,那个本应属于自己的真名,会是什么?

      当山下有哪户人家生女而传来欢快的叫闹声,站在黑松林绳界看着底下孩童嬉闹,她的脑中也会展开一幅景象,景象中有自己、风铃兰,还有妹妹──她不知为何就是坚定地觉得,一个孩子太少了,应该还会有个妹妹,这才该是个典型的慕鲁家族──通常的时候,她想像着自己抱着那个孩子,她们的母亲太没有肩膀,不像个慕鲁的女人。但没关系,她是长女,会帮助母亲照顾家庭,严格地督促母亲,她的妹妹也许会继承母亲的软弱安逸,那也没关系,严格的教育可以让懒的女人也变得可靠。她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屋盖得太远,最好就在母亲的屋子旁,还有男人,母亲似乎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她也会严格筛选能进家族女儿屋的男人,浪男们总要女人管束,多找几个老实勤实的男子,建构兰的家族,就像传说中生下一整个族裔的大族母,让属于她们家族的女儿屋盖满整座山头。

      捡拾木柴的路不近也不远,仅足够做一个梦,当她走回上绳界,木造屋檐出现在视线中,无名者忙录身影出现在眼前,那养大她的味道迎面攫来,将她拉回现实,幻象一瓦解,她便又觉得挫败沮丧──这回还是没克制住偷看风铃兰,还是没忍住不做虚妄的幻想。紫眼宛如青春期少年自渎后感到又快乐又罪恶,于是她更异常勤奋地记诵祖先名讳和故事,用力打扫勤务,更虔诚地祭拜默乌,晚上的时候再自愿领受戒鞭,以超越常人份量的修行和疼痛来让自己感到平静,心灵的耽溺以□□的疼痛来抵销。

      私人的想望与族群的信仰,暂且以这样的方式在她心中同时存在,遥遥相望,相安无事。

      直到,风铃兰真的又怀孕了,断耳指派已熟稔仪祭的她担任执刀司祭。

      新生孩子的名为,曙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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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神呼应了她的幻想么?这是一场信仰的考验?那幅甜美的图像益发清晰明确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事情至此,无名者紫眼已无法再让欲望仅存在脑海里了。她宛如星轨精确的生活安排有了一些小小的更动。

      她依然早起,与往日无异,梳理自己,准备早膳,所有人一起用餐,吃完后听从地位较高的无名者分配该做的事,修理坏掉的梁柱,打扫屋子。下午,是真正的体力活,记诵的体力活。每个人都会参加由掌脉人所主持的记诵会,掌脉人起头,通常从昨天她所做的梦说起,之后,由其人加入分枝,添加自己所记得的部份,她们彼此交换记忆,稳固共有的族群历史故事,掌脉人偶尔会说话,纠正她们记错的部份,有的时候则会呓语般地说新的故事,直到太阳西斜,再准备用晚餐,夜色一暗进入梦乡。

      深夜,看似安稳睡在床榻上的紫眼会在所有人的呼吸都平稳后,轻轻地睁开眼睛,她猫着身体无声地离开通铺,拎起早准备好的布袋,攀上黑岩,脚步轻快,除了对神祇的单纯崇敬外,她的心中充盈了好多奇妙的情绪,快乐、期待、兴奋、喜悦,满满地塞满心口,复杂又难以言喻。

      走到干涸的河道并不需要很久,河道上有各式形态怪异的巨岩。她选定其中一块座落在下风处又不会挡住月光的岩壁后面。近几天空无云,月光明亮,若真的太暗,她还会点上一小盏灯,这是她趁着工作之便尽管罪恶感万分,却还是忍不住拿走的一小罐灯油。就着昏暗的夜色,她把怀里的工具包摊开,打开调好的颜料罐,将长石针以火炙烧后,针端沾上颜料,卷起衣服下摆,在已经有数个刺青的脚上选了一处干净的地方,顶着尖锐的长石针,用小槌敲下。

      第一刀总是最难下手。她在自己的脚踝上练习刺青,于她而言,不管是疼痛或是美观的丧失,都不算什么,平日无名者洗漱也是个别到溪里进行,不大容易被发现,她只担心自己刺青的技艺不够纯熟,不能给予曙光兰最完美的图案,那可就糟糕了。这个刺青会陪着小女孩一辈子,麻药得铺得恰到好处,太多会致命,太少孩子会过于疼痛。紫眼一工一笔地练习着,直到油灯熄灭才收拾好东西,轻轻地回到熟睡的人群当中。

      随着她夜里殷勤练习,曙光兰的刻名仪式之日也接近了。一日,她依旧在深夜起床,蹑手蹑脚地溜进树林练习刺青,陷入过于专注的情绪中,听到沙沙的树叶声,猛然抬起头,断耳、利齿与红甲就站在背后,怒容满面。

      断耳斥道:“紫眼!”

      面对自小拿鞭子与训诫教会自己一切的人,她想也没想,往前一扑,下意识便立刻跪了下来,心脏慌乱地跳动。

      “你晚上做的梦,是私人梦的还是族群的梦。”

      “是族群的梦。”

      “没有私心?”

      “没有。”她把头压得更低。

      “告诉我,你是谁?”

      “默乌在上。我──没有私人的名字──我──没有私人的想望──我──不做私人的梦。族群的梦就是我的梦──我是慕鲁无名者,唯一的喜悦便是族人血脉永续流动,默乌的眼要看腥血,那我便把自己的头颅搁到衪的宝剑前,我是慕鲁无名者,我只是无名的鬼魂,族群的名,就是我的名;族群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捍卫族群──至死方休。”

      无名者断耳厉声问:“那么,无名者紫眼──你在做什么?”她粗爆地拉开她的长袍。紫眼的左脚踝上,几乎都是不停重覆刻着同一朵花的青色刺疤,过于密麻的刺青使得脚看起来就被青色的墨水给染黑弄脏了。

      “你对那个孩子有特别深的情感?你不该的。”

      “我……”没等她回答,一阵戒鞭已经挥了过来。

      “不准哭!不准浪费族群的雨水!”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紫眼……”

      “为何无名者用人体气官叫唤彼此?”

      “因为人终有一死。”

      “为何有名者用自然万物命名?”

      “因为自然恒存。”

      “你有属于自己的真名吗?”

      “没有……但我该有的,我的母亲──”

      “紫眼,你没有真名!你只是一个无名的鬼魂。下一个有紫色眼睛的人当上无名者,那她也可以是紫眼,下一个断了耳朵的人当上无名者,那么她也可以叫断耳,我们没有永恒不变的名字,我们是鬼,是默乌的容器,是默乌的眼睛,代祂行使地上的权力,替健忘的族人记忆一切,我们不存在──”

      她一边喊着,一边发劲鞭打紫眼,三人轮番上阵教训她,不停的质疑拷问,直到声嘶力竭,气力殆尽,体无完肤,失去意识前紫眼只记得无名者断耳最后一句话:“是的,孩子,你是鬼。鬼魂总有过去,但你要放下它们。”

      我──没有私人的名字──没有私人的想望──我只是默乌的容器,我──不.存.在……

      紫眼被关了起来,静待发落。在囚室安静养伤之中,她逐渐冷静下来,面对自己宛如中蛊般沈迷的情绪,她也不明白自己这段时日怎么了,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被亲生母亲奉献给慕鲁,也乐于这样的安排,本该如此,谁知道真名的力量如此强大,不过是知道亲生母亲的真名,不过是,知道她究竟是谁罢了,怎么一个名字就能轻易挑起无穷的欲望呢?她怎能破戒,她……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惩罚了。

      几日后,门开了。并没有想像中的惩罚。断耳在门口唤她:“紫眼,起来吧。掌脉人在等你。”

      “今晚,脉书便要传承给飞足。你也该是时候,亲眼看看‘传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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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道由简陋的石梯铺成,掌脉人独自居住的小屋就在山道尽头。断耳将她带入房内便迳自走到角落盘腿坐了下来,其他三个角落也各坐了一名无名者,房内中央则是掌脉人与飞足,对立盘坐,最尊敬的几位老者都在房内。紫眼惶惶地跪着。

      “紫眼。幸运,却也不幸的女孩。”掌脉人一双□□的眼睛没有看向她,喃喃自语般地说话了。“只有半血。男人可以只有半血、甚至是异族都没有关系,但女人一定得是纯血,黑发黑眼的女人,才生得下黑发黑眼,拥有罪血的后代。”

      “你想念你的母亲。”掌脉人拿起搁在一旁的利刃,划破手掌,鲜血直流。“但你的母亲身在族群里,所以想念整个族群,也就想念了你的母亲。”

      “这里每一个人,除了你,都是老者,都生过许多孩子,拥有许多后代,直到再也无法生育,无法再干重活。但我们还想对族群有所贡献,除了不要让自己拖累族人走入森林喂饱野狼,我们还想要更有意义的贡献。”

      “断耳还是有名者时,所生下的后代几乎全死于前几年的饥荒。”掌脉人往自己的右边一指。“因为她告诉上山求救的氏族之长,若要度过灾荒,就将最瘦弱家族的食物让给强壮的家族,为什么?因为保住最健康的血脉才是优先。”

      “我们过往与下绳界的牵连也不比你浅,为什么我们不会让私人的情感凌驾族群的事情之上,为什么我们办得到?我们特别无情么?我们的血都是冷的么?不。”

      “我们只是知道,人终有一死,只有死亡后要面对的,那无穷无尽的荒凉,是真的。”

      掌脉人的手中出现了一本书。

      那本书散发着古老的气息,看起来页数不多,却违和地让人感觉很沈很重。掌脉人抚著书本:“这便是脉书。你从未亲眼看过吧……千千万万个袓先们,都在这,所有的名字都在里面。”

      “你的真名,也藏在其中。”她把书举向紫眼。

      “你想要回你的真名么?不做知悉一切肩负责任的鬼,只愿做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紫眼。想要的话,你的真名就在这里。但要回你的真名,你就做不了无名者了。你想清楚了么?”

      紫眼没有点头,她揣测不安地望向掌脉人。

      “很难吧?紫眼。人若能什么也不管地活着那该有多好。有的人不会想那么多,只要选择让自己能短暂安心快乐的选项就好了,而你明显不是那类人,因此注定受苦。可怜的孩子”

      掌脉人问她:“你觉得,脉书是什么?”

      紫眼不加思索地回答:“脉书记载所有人祖先的名字,是我族的至宝。”

      “但,它也是罪之书。是囚禁我们的牢笼。”掌脉人深深长叹一声。“这是被神上神薛西佛特流放重罚的神,才有的罪之书。”

      “罪?”紫眼诧异地问。

      “我们的袓先犯了罪。无比严重的重罪,我们得到的惩罚,便是‘遗忘’。”

      “我们试图学习过平地人的文字系统,我们可以纪录无关紧要的事,也可以写下他人的历史,但是,只要试图写下关于自己族裔的事情,字与图像便凭空消失,无法用任何的符号留下纪录,多么可怕的诅咒。完全的遗忘。”

      “罪神默乌被囚禁于罪人的血,而罪人又被降下永远无法以符号纪录的诅咒,死后桎梏于脉书之中。我们试过很多方法,包括请求他族替我们纪录历史,没用,写下的字迹依然蒸发得无影无踪,只要有关慕鲁的纪录,都会空缺一片,最后我们明白了,除了自救,别无他法,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会关心另一个民族的命运,我们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地,活下去,并记住一切。为了不要遗忘神祇的名讳与群族的历史文化,我们只能靠口耳相传纪录一切,但,没有文字的族群必定会跑不过时光的流逝,终有一天回归寂灭。遗忘,就是最大的惩罚。”

      “如果终结的那天来临,再也没有一个慕鲁的血脉,也没有任一个信仰默乌的人存在,那么,我们的神祇会因为遗忘而死亡,我们所有的人,千千万万个祖先与自己,都有人的灵魂都会封印于一本已然被世人遗忘的书中,永世不得解脱。不会再有人梦到我们,记忆我们,想念我们,愿意试图帮助我们解除罪愆从书中脱逃。”

      “为什么……不让下绳界之人知道这些。”

      “让他们知道?看看你的模样,紫眼。震惊、不可置信、动摇,如果是精神更软弱的人,知道真相后,就再也不愿意努力了。既然未来只有一个必然的可怕结局,为什么要努力呢?我们早先的祖先有一群人便是如此,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沉醉于酒精,早早便死于荒淫。另一群足够坚毅,决心与诅咒共存、搏斗的人,则设计出无名者的制度,将常世之人与知悉一切、愿意深入地狱的鬼分隔开来,多数下绳界之民,只要知道族群一小部份的故事就好,而我们无名者,继续潜入无穷无尽的梦境中,打捞解罪的方法……”

      “那……要怎样才能得到薛西佛特的原谅,解除罪愆,破除诅咒?”

      “我们忘了。”掌脉人轻轻划破左手腕动脉,血疯狂涌出。

      “语言记录的整套方法与制度太慢才建立好,生活又太过动荡流离,等我们在这片荒凉的北域安顿下来,中间已经散落了太多的知识与记忆。”坐在右上角的无名者红甲上前帮掌脉人划破右手的动脉,地面全是鲜血。

      “可是,为何不能亲口问问您梦到的袓先呢?”

      “想要梦到谁,我并不能控制。就算偶有机会梦得上古的袓先们,他们的灵魂都已经被封印在书中太久了,发疯失神,剩下的记忆只剩纯然的痛苦、绝望、混乱与空白,再怎么坚强的人都难以抵抗时间的牢笼。”

      “但我们还是要找──”掌脉人虚弱低哑的声音突然高昂了起来。

      “不停寻找──”声音中那穿透灵魂的执着,狠狠在空气中震荡。

      “只要神祈不死,血脉不断,就还有机会赎罪。否则所有人的灵魂都不能超脱,爱的人,恨的人,喜欢的人、讨厌的人死后都被封印在书中,永远不能解脱。我们是为了族群,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是为了私人的愿望,却也是为了整个族群。我们就是族群……”掌脉人不再说话了,脉书从她手中滑落,从固体瞬间溶解成红色的液体,她的血液淌满地板,如滚烫的红色岩浆冒出泡沫,地上的血窜动着,每一滴血都像活物不停出现人脸,整间小屋都隐约回荡着啜泣与哀号,无意识地,朝同一个方向前进。

      无名者飞足早已准备好了。她以锋利的匕首刺破十根指头,张开双手,身躯向那由古神与无数个灵魂组成的红色怪物跪拜,迎接神祇的到来。

      清晨,掌脉人全身血液抽干,已然断气。无名者们静静地放好她干枯的身体,清洗屋内,飞足──新的掌脉人,则已下山休息,默乌才刚到她的身体内,她还需要时间静养。

      紫眼怔怔地跪在原地。

      断耳离开前,告诉她:“如果你想离开,就从后面的山道离开吧。这是前代掌脉人最后的交代,给予你再一次选择的机会。你只有半血,虽然你本人依然无法逃离罪的诅咒,但你的孩子可以,你生下的孩子不会有任何的罪血,不用承担我们的命运,你可以下山找别族的男子养育下一代,让所有的罪到你这代终结。”

      紫眼慢慢抬起头,问道:“可是,她们呢?”

      “她们属于穆鲁。”断耳这么回答。

      紫眼一个人留在山屋中。第二天,她下山,静静地躺回自己原本的位子,就如往常那般,跟其它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继续身为无名者的一天。

      曙光兰的刻名仪礼那天,她戴着手套,脸藏在斗篷阴影底下,从头到尾没讲过一句话,动作谨慎克制,目光没有任何接触,没有任何违礼之举。直到仪式结束后,风铃兰抱着曙光兰与其亲族下山亦然。

      她再也没去河边偷看那有着芦苇雕饰的女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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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秋来,时光冉冉,两个年轮过去了。紫眼十九岁那年,十年一度的大族母彗星降临之日到了。

      清冷的山谷逐渐热闹了起来,邻近山头的慕鲁族部落全往供养掌脉人的冬兰、山石与黄蜂三大氏族移动,所有的慕鲁人全都回到圣棱谷,因为这是袓先生根之处,也是唯一能观看整个彗星群降临的广褒高原地区。

      祭典之时,也是少数人与鬼能共处的日子,无名者们戴着没有任何五官的面具,穿过麻绳界线,来到女儿屋的林立的村寨中找一个好位子,等待晚上大族母彗星降临。

      难得下山的机会,但紫眼并不打算再接近风铃兰的女儿屋了。是的,她想清楚,看明白了,自己的志向便是当无名者,那时不过一时鬼迷心窍,乱了本分,却也让她知道守护掌脉人是多么重要的工作,之后不会再有的。有着芦苇雕饰的女儿屋是她此生最大的诱惑,她心怀胆颤,只想保持距离,再也不轻易让前尘往事乱了套。她是无名者紫眼,没有其他身份。

      不过,她倒是想看看大族母彗星群。上一次彗星群来她还太小,记忆并不清晰,紫眼往后山走去,那里有一棵视野良好的大杉木,很适合夜晚仰望星空。

      她在山径转角停下脚步。

      路的另一头,风铃兰牵着才两岁的孩子,蹲在路旁笨拙地弯腰捡拾东西。小女孩嚎啕大哭,扯着母亲衣服下摆。那她那焦头烂额的母亲正努力地捡拾掉满地的马铃薯,布袋破了一个大洞。

      为什么彗星群已要降临了,风铃兰还在这儿呢?紫眼可以想像得到一些细节,习惯被人照顾的风铃兰,独立后的生活并不惬意,不黯工作,动作比别人慢上几分,也许再加上不自量力的贪婪,试图想多收割一些体力负担不了的作物,导致如此狼狈的样子。看清她本性的男人也跑了,女儿也得不到很好的照顾,全都乱成一团,为什么呢,这个女人为何如此地让人生气,又如此地扰乱她的心。

      紫眼把头兜拉得更低,双眼也埋在阴影底下。脚步加快,走了过去,尽量让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去思考。走到风铃兰身旁时,有感于自己挡住了小小的山路,风铃兰赶紧让出山道,动作又慌乱了起来,原本搜集到一半的马铃薯,因为过于急切又掉了几颗出来,那狼狈笨拙的模样让紫眼叹了一口气。

      紫眼默弯下腰,动作俐落地帮她拾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她在破洞处打了一个结,只拣又大又圆,芽眼也较浅的马铃薯,再勉强放太多的东西进去袋子可能又会破了,因此太小的作物不要也罢,还有,工具也得捡回来,铲土耙子还在下面的小坡。紫眼打量着坡地,还想着怎么下去才好,身旁的风铃兰却开口了。

      “无名者姐妹,请您帮我看顾这个孩子一会儿。”风铃兰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一点也没有慕鲁女子该有的明快强悍,但,很好听。她把孩子抱到紫眼怀里,自己下去捡回铲土耙。

      紫眼直愣地站着,连拒绝都忘了,连挑剔也忘了:别这么大意地把小孩交给别人。诸如此类,她本来心中是想责备对方的,但不知为何噤声了,只是把手伸山来,稳稳地接住那个孩子,内心轻轻颤抖。

      好轻。

      好瘦弱。

      这要如何在呼尔沙斯山生存,多吃点,小人儿,快快长大。

      就跟想像的一样。她想。不、比想像的还更美好。

      与此同时,天空被一道巨大的闪电霹过一般,半个山头都亮了起来。

      慧星群降临了。

      先是闪耀如白昼的大族母星星,它宛如无声的雷电,强烈道宛如太阳的白炽光亮快速照耀天空,随着大族母流星带来的强光消褪后,普通大小的母星和女儿星也逐一洒落,星子如光造成的雨滴从青黑色的苍穹坠落,就像母亲带着女儿们生生不息地划破天际,所有的穆鲁人全都一动也不动地仰头望着天空极致的美丽,直到诸星降临已经接近尾声,随着最后一颗流星消失在天际,闪亮壮烈的天空最后又回到阒黑一片。

      流星群的陨落似乎结束了,幸福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又如此悠长,风铃兰慢慢站起身,往女儿的方向走去,紫眼依然抱紧怀中女童,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内心炫然欲泣。这不是一个巨大的启示么,至高无上的默乌啊,感谢您,完成我的悬念,从今之后我再无遗憾,我会做她们背后无声的影子、无名的鬼魂,庇护她们一生幸福美好,了无悬念地祀奉神祈,只要风铃兰走回来,我将孩子还给她──紫眼突然警觉地清醒过来,什么时候乌鸦全都停止鸣叫了──

      那个高大的男人忽然就从草丛中走了出来,紫眼从来没看过那么高大的男人,又黑又壮,目露凶光,穿着皮甲,腰际跨着一把锋利的小斧,手拿长刀,对方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就向着风铃兰劈头一刀下来。紫眼马上往前扑倒风铃兰,并写顺势抓着风铃兰身体往旁侧翻,往山陂滚下。

      一滚落到坡下,紫眼马上抓紧风铃兰的手站起来。“──走──”但风铃兰站不起来,她的头软软地垂着,痛苦地喘着气,紫眼这才看到她捂在咽喉上的手止不住地溢出鲜血,太慢了,那又快又狠的一刀已经划破风铃兰的喉咙。

      紫眼不知所措地看着风铃兰,怀中搂着的女婴大哭,身后唰地一声,铁器撞击到的声音,有人尾随在后从山坡地上滑了下来。紫眼不再犹豫,放开风铃兰身子,抱紧孩子站起身,往森林的方向跑去。

      身后传来平地人的说话声,紫眼还是忍不住往后瞥了一眼,然后,她看见了两名男子围绕在风铃兰身旁,好像两头灰狼在打量着垂死挣扎的猎物,较高壮的男子推开背后的同伴,粗鲁地抓着风铃兰的头发,冰冷的剑顺着柔软的脖颈弧度砍下去──

      紫眼不再看下去,她紧紧抱着小女孩,头也不回地跑进漆黑的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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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鲁一族并不晓得,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有了巨大的变化。号称最为开明的撒坦大帝,凯斯敦驾崩。最后的好日子结束了。因凯斯敦大帝未有子嗣,因此由侄子□□尔三世继位。□□尔三世继位后,为了讨好教廷势力,也为了替自己树立值得史家书写的功勋,便采取了帝国历史悠久的登基庆贺方式,以异教徒的血祭天: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异教徒猎魔行动。

      猎魔,猎得又是何方妖魔?没人知道正确答案。但种种迹象显示,至高神高顿确实喜欢自己的信徒狩猎异教徒,只要猎魔令一出,随着异教徒的血液喷溅,人头落地,帝国各处也出现祥召,拥有强大力量的神朴比往年还多,农地丰收,果实甜美。高顿用迂回地方式暗示了自己的喜好,聪明的信徒也发现了某些胃口偏好,比起已知名字的异教徒神仆,高顿似乎更喜欢那些无名,人数少,却可能有未知危险的异教徒之血。

      因此,每当猎魔令一出,许多弱小的边陲贵族便开心了,为了这难得的翻身机会,他们下重本编组远境狩猎队,只为了杀光一整个族裔,取悦神祇,获得神恩。

      忽尔沙斯山脉群领地恰巧由最北三郡瓜分,财力旺盛的列兹男爵、封地最广的洛特子爵与既无势力又无显赫财力,但辖地内的猎人对慕鲁一族接触较多的波恩男爵。

      三人皆知辖内山区窝藏了一支未归藉的少数民族,身材娇小,惧怕平地人,包含老弱妇孺,总人数大约只有千来人,正是很好的狩猎对象。猎魔令一下,立刻向上通报,不久后,由三方各自组织的远境狩猎队出发前往圣棱谷,现在,山谷区置高点正有一支队伍虎视眈眈地看着下方山谷处。

      “果然,那些异教徒全都回到山谷区了。今晚,一个也跑不掉。”由波恩男爵赞助的守猎队长问后方下属:“其它队伍来了么?”

      “没见到人影,大约还在半路上,其它几支队伍人数虽多,但跟本没有经验,跟本也不晓得为什么非得今晚下手,全是些临时召来的人手,什么人都有,不能跟我们由波恩男爵赞助的专业狩猎队比。”

      “很好。”狩猎队长得意地笑了。“等他们到时,只剩烧焦的木片可以捡了。”

      一名老迈的战士忧心忡忡提醒道:“杀那些异教徒时,可以留两个、可以留三个,但绝对不能,只留下一个。否则……”

      狩猎队长笑道:“否则,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老皮桶,你真迷信。是‘最后一人’的传说吧。”

      “那不是传说。”老皮桶道:“我的父亲也参与过上一次猎魔,他曾亲眼见过‘最后一人’,那次他们讨伐的是崇拜火焰的异教徒,当那些异教徒只剩最后一人时,那名年轻男子宛如恶魔附体一般,全身被火焰围绕,双眼发出青光,口吐火焰,那次讨伐死伤惨重,听说最后从中央调来光明骑士才杀死那个恶魔。所以待会得先留下几个女人,最后一起杀死,才不会──”话没说完,一阵嗤笑声传来。

      “老家伙,没酒喝犯酒瘾了吧。我们上回不也漏掉最后一个小孩,那个小男孩躲在枯井底,被我们抓到时还不是一下就了结掉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啊。”

      年轻男子们哄堂大笑,不久后,天色渐暗,他们兵分二路,一部分人安静地占领进出谷地的山道,另一部分人鬼魅一般地就着树影的掩护,弓箭备齐,待包围网完成后,在大族母彗星群降临之时,所有穆鲁人失去戒心仰望星空,在不断闪放的流星照耀下,每个目标、每个人都是清晰可见的立定标靶,乱箭齐放,惨叫连连。不知何时,屋顶连绵在一块的女儿屋烧了起来,而全副武装的剑士则挡在奔逃的穆鲁人面前,巨斧与长剑上滴淌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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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星消失在夜的深处,天空中,什么光也没有,只剩漫天卷地的黑云。

      无光星空下的夜晚森林,就像漩涡一般,又黑又静又冷,激起心底深处的恐惧,把人吞噬。紫眼抱着孩子躲在大杉木林高处,原先还热闹无比的星空,瞬间黯然无光。从高处往底下聚落的方向一看,可以看到橘红色的火焰一明一灭,刚开始时,远方依稀还能听到武器碰撞的声音,无法听清晰的喊叫声,但随着夜色越来越暗,那些声音也慢慢地消失了。

      怀中女童忽然发出抽咽声。

      紫眼学着看过的样子轻拍打女孩的背,她本以为己是个不懂温情的人,第一次安抚小孩,却连自己都感到惊奇地做的很好,小女孩在她修长手指抚触下渐渐地又安稳了下来。

      她看着那安稳的睡脸,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山谷被包围了。这里并不安全,她很想马上就离开,她从没离开过这片峡谷,但现在是非得离开了。她本想趁着夜色还暗,试着绕过可能有敌人埋伏的地方下山,此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巨大咆哮。

      紫眼警觉地张望四周,怀中女孩依然恬静地沉睡着,于是紫眼惊觉到,那声音并不来自外界,那声音自心底传来,从自己身体深处那一滴默乌的碎片呼喊而出,这是一个古老的神祇正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用最后的怒吼召唤自己的子民。

      ──掌脉人有危险了──紫眼轻巧地从树上爬下来,她就着夜色树荫的掩护慢慢往掌脉人所住的地方前进,有时候会听到操着南方口音的平地语,但最后还是有惊无险的来到掌脉人住的小屋,越接近,心中那急促的拉扯感便越强烈,心脏跳得极快,一种危险的预感使她决定不再抱着孩子继续前进。

      环顾四周,无名者居所前院旁巧有一个低于地面,放腌渍物的小木棚。不在任何人会走动的山道上又隐密。她躜了进去,把熟睡的孩子放下,刚要抬起头,又停顿了下来。因为女孩小小地手中还紧紧抓着一缕头发。

      她凝视她好一会儿,心想:谁也不能吵醒你,谁也不准吓着你,谁也不准伤害你。接着从腰际抽出短刀,把小女孩紧抓不放的那缕头发割下,不惊动熟睡女童地静静离开,继续往屋内走去。

      通往上绳界的石阶走到一半开始有断成两半的剑与尸体,这里曾发生过相当惨烈的战斗,许多慕鲁人被切断头颅的尸体被搁置在一旁,偶然也有看到平地人的尸体。

      每一个都很高壮。紫眼心想。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平地人。手臂全是肌肉,比她两条腿还粗,又带着各种精良的武器,对照起来,自己的族人实在太瘦弱,因此虽然进入上绳界的士兵人数不多,却已然造成这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紫眼继续往更里面走去,掌脉人的小屋还得往更隐密的山道走去。

      平日祀奉掌脉人的三名无名者与一名平地人士兵横尸在屋内。但紫眼没看到掌脉人的尸体,她再往后院走去才看到掌脉人倚靠着石臼喘息,一根长枪刺穿身体,伤得极重,紫眼一出现在视线中,那双几乎要失去生命光辉的眼睛便死命瞪大眼,死死地把手伸向紫眼。

      紫眼知道自己该干麻,她拿起短刀,用力划破自己的指头。

      “传承!我求您!”她跪在地上,渗着血的十指高举,负隅顽抗的古老神祁如野兽般从掌脉人身体中挤出来,疯狂涌入她的身体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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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会儿后,一名士兵举着长枪步入木屋中,他原在下方山谷区掠夺首级和异教徒的财务,杀戮告一段落后到草丛中小解,却偶然发现通往小屋的山道,并且很快便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告知下方的同伴这儿还有漏网之鱼。这儿的反抗相当激烈,先来的同伴都死光了,这儿可能还有会反抗的异教徒。他慢慢地步入屋内,快来到便来到后院。

      里头还躺着两具尸体。

      他先用力把长枪刺入其中一具尸体中,长枪如同碰到薄脆的木片般,轻易便穿透进去,干扁如暴晒多日的干尸,完全死透了。正要再确认另一具尸体的状况时,那尸体却突然暴起窜来,那团黑忽忽的影子如此快,贴着长枪,趁他没来得及回转枪身,已翻上他的背后,喀地一声,扭断脖子。

      紫眼茫然地坐在原地。隐约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她只不过想劈晕对方,谁知道他的脖子那么软,那么脆,动作又如此地慢,轻易地就扭断了。她按着额头,头痛欲裂,才站起身子又一阵作恶,眼前一黑,吐了几次才站直身子,还没适应默乌进入自己的体内,现在自己还是太虚弱了,得赶快带那孩子离开……

      此时,她依然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毫无概念,撇除因为不适引起的恶心与头痛,默乌一进入她的身体后,另一股因为基础法则而产生的力量便占据了她的身体,论她有闲余心思好好地感受一翻,便会发现自己全身都轻盈了起来,浑身充满力量,随时都可以跳得更高,跑得更远,不论什么敌人在眼前,都可以轻易地打败,也就不会错估了自己的能耐。

      但紫眼并没有注意到身体的变化,因为她全心全意只惦记着一件事。她往原先放那孩子的废弃木棚跑去,路途中,紫眼想起多年前自己曾幻想过要代替软弱的母亲教育妹妹的事,即使风铃兰不在了,只要曙光兰还在,一切就都还充满希望。

      紫眼在木棚前停下脚步。附近的野草并没有被人践踏的痕迹,似乎没有人来过。但一往里边看,原本静静躺在那的美好小东西,已然消失无踪,而原先紧抓在女童手中那一缕黑发,散乱在地。紫眼疯狂地上下搜寻,几乎要掀倒整座木棚,却找不到曙光兰的踪迹。

      正当她失心疯地寻找之时,身后的草丛传来微弱的响动,那稀稀疏疏的声音似有物体在草丛中爬动。紫眼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向那草丛靠过去……

      她才拨开草丛,那头延着口沫的凶犬就张开血盘大口咬向她的咽喉。

      紫眼扭头,避开闪电般的一击,手用力一压,短刀一划,登时了却那畜生。

      事情却还没完。身后草丛四面八方地晃动了起来,到处都是狗群的吠叫,吠鸣之中还传来敌人相互叫应的声音。

      “那边还有一个!”男人兴奋的声音响起,在树林的另一头出现了数个人影,一柄箭射中身旁的树干。

      紫眼转身正要逃跑,却见路的另一头也有好几个人包围了过来,猎犬不停吠叫,不知还会再引来多少人。紫眼心一横,脚不停地往唯一没有人的方向跑去──那儿正面对高耸的山崖。

      她飞快地一跳,跳得又高又远,但,就差那么一点,她的手并没有够着对面的山壁,还是直接摔落到断崖底下的河流中。

      “妈的,这种高度……居然跳河寻死,太浪费了,一颗头一枚金弊呢。”

      “去下游找找?”

      “算啦,就一颗头颅。回去找别的漏网鱼比较实际,你要找尸体便去找吧。”

      “呸。”

      男人不悦地啐了一口唾沫在地,移动身体时踢动脚边碎石,使得一颗浑圆的小石粒往下滚动,翻越悬岩,直坠而下。石头被克德河湍急的波浪不停推送、翻腾,卷入河底漩涡,被暗流拉扯,最后搁浅在下游密林岸边。

      而一道水渍与足印从岸边往森林深处蜿蜒。

      紫眼踉踉跄跄地走着,呼吸时冷空气窜入肺里,又引起更剧烈的咳嗽,因为在河川中奋力游动而全身疼痛,但她还是不停地走着,直到再也走不动。她精疲力尽地倚靠着大树慢慢坐下,好一会儿,内心才开始慢慢回想刚刚那几乎无法喘息的骤然巨变,才思及风铃兰,想到锋利的长剑搁在她柔软的脖颈上那一幕──

      天光从远方洒落,光透进森林,慢慢出现晨起的鸟语啾鸣。万籁俱响的林子,很轻易地盖处了无法宣泄的痛苦大喊,伤痛的声音全都消失在嘈杂的声音当中。

      一群鹿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牠们开始时心怀戒备,但不一会儿后,便大着胆地开始啃咬陌生林中访客身旁的鲜芽,因为那个人、那个生物就如同死了一般,毫无生气,即使牠们是胆小的生物,但对于石块、木头之类的死物,并不会感到惧怕。

      紫眼身上散发着淡淡血咸味。一头好奇的牝鹿舔了舔她的手指,像是触动了什么一样,紫眼突然睁开眼睛,把手抬到面前。突然的动作惊走鹿群,四周瞬间又安静下来。

      她本来万念俱灰的双眼闪过一丝光芒,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很快地坐直身子,掏掏后腰,原来放着的短刀已不见踪迹。于是便用牙齿用力咬破指尖本已快的伤口,血再度汨汨流出。

      紫眼双手展开,心念一动,学着掌脉人的样子召唤脉书。

      脉书现形后,她直接从最后一页开始翻起。一片死灰。再一翻还是死灰色的一片,更迅速地飞快翻动,全是灰字……不、快速翻动中的纸张中突然快速地闪过一蔟亮光。她赶紧翻回去,还没注意看那亮光,倒是先注意到风铃兰的名字,她的名字已然是没有光辉的灰字,紫眼眼神一黯,但往下一瞥,心中又燃出无限希望。

      风铃兰之下,两个并列的名字,生命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还活着。

      紫眼忍不住凑近书页,轻轻亲吻那写着曙光兰的光亮小字。

      太好了……我会找到你。

      她不会哭泣,掌脉人不浪费族群的雨永,她只是紧紧抱著书,情不自禁地发抖颤动。

      这就是她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即使没有挥下的戒鞭,也仿佛尝到幻觉般的疼痛,就是这么一个让人幸福与痛处并列的名字。

      曙光兰。

      我不该存在的私人想望、我的梦、我的魂、我的……妹妹。

      确定曙光兰还活着以后,她才凝神细看与曙光兰并排的那个名字。那个名字位于风铃兰正下方,曙光兰右方,也如曙光兰一般烧着倔强炙热的□□,字与字的边缘因透着强烈光芒而几乎融在一块,看起来就像两个人紧紧地肩并着肩、手牵着手。

      那名为紫罗兰。

      至此,无名的鬼魂终于寻回了自己的真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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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流动的画面定格于情此景。

      在昏暗的山涧下,紫眼满身血污,微微前倾,轻轻摸着脉书中微弱的两个光点,永恒的景象,牛皮纸质纹路的老记忆。不久后,因为紫眼身上那浓厚的血腥味,一头座骑巨狼将会嗅到不寻常的味道,牠不管主人的斥喝,迳自脱离山道,往山涧的方向跑去……

      成象流沙般地一格格消散,眼前已几乎看不到任何景物了,仅剩了了几句对话从远方传来。

      “女人,你把自己弄得真惨。哈、别用那么防备的眼神看我,也许我能帮帮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一会儿后,一个女子以生涩的平地语回答他:“……紫……罗兰。”

      “是罗兰?是便是吧。”男子大笑。“罗兰,我乃是比拉蒙──你的运气很好,米克的脾气跟我差不多坏,但牠似乎很喜欢你。坐过迦勒角狼么?”

      音量渐小,之后,寂静,消音,复返于全然的静默。

      闭眼。

      睁眼。

      不过一个瞬息。情景已然不同。

      于是你又回到这只有全然纯白的空间。

      与我小丑面对面地坐着。

      看官哪,中断您的观看乐趣实在对不住,我知您现在是心急不已,别举起板蹬试图打我,小丑我呢也是身不由己,即使再怎么想看下去,那迷样的力量是怎么回事?消失的女童跑哪去了?心中数百个疑问不停转啊转,但──薛西佛特的权柄就要挡不住汹涌的时光之流啦,静止在钟面上的指针开始微微颤抖,空间震荡,时间就要走动了起来。我,也得回到那所有存在之外的陋居龟息起来,继续缄默,安安份份当那所有时空的度外之人。

      来吧!别被幻觉所迷惑,竖起你的耳朵,听我小丑铃当──叮叮当当──跟着我回到原来的时间线,索兰的故事,继续进行着。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各位读者,我最近是各种心力憔悴了。
    索兰如果是在学生时代开始写就好了,可惜从一开始它就处于跟时间赛跑的状态。
    今年就先更到这里吧,
    明年会不会更、什么时候开始更我也不知道,等我3D忙完整顿好了再与各位碰面。
    那么就不知何时的下次更新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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