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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晚宴 ...

  •   舞会是贵族的阴谋,用以谋杀所有人的时间。奎儿忍不住内心嘟哝。

      他们进来会场已有段时间,却因为到早了,订婚宴尚未正式开始,只得胡乱消磨时间。大餐桌放满切成小块,方便宾客边闲谈边进食的点心。与会者时而像花,一簇一簇站者闲聊;时而像蜂,穿梭往来于各处人群间,然则,不论是立着等人攀谈的花还是寻人刺探的蜂都得承认,兴许这订婚宴前的寒暄客套才是多数人的首要之务。桑顿先生挟着黛芙蝶儿这边说说,那边走走,奎儿苦哈哈跟在后头,发现事前的应对训练也许全是多虑,她压根没说话的机会。难怪这么放心让她这随便训练出的别脚间谍跟来,既然没她的责任,也就放空了起来。

      这回,奎儿偷偷研究起门边的报名童了,开始时她以为这不过是进场的习惯,却发现这些报名童似乎自有一套标准,有时唤得辛勤,入门客早已走远了那连绵不绝的赞赏之词还不停歇;有时唤得随便,嘴里含糊地唸过一遍家族头衔便作罢。不仅如此,唤名童、点名官与门口的乐队配合极好,似乎在视线轻轻一撇之下,便知道这入场宾客该有七鸣喇叭声,或者该来个锣鼓轻响。

      那些进场方式夸张华丽的进场宾客们,大概都是家世显赫的大人物吧。要不就是奉献极多金币给点名官的新兴商人,好让自己这样的陌生面孔能夺得一些老派势力的注意吧。奎儿观察出点门道。

      那么想想,他们进来时不过六句唱名,虽然唱得还算响亮,但是,与那些动辄便是全体礼童齐声喝唱的显目入场行头比较起来还是有些寒酸呢。黛芙蝶儿这女人老一副神通广大的模样,结果她家族的赞助者好像不怎么给力嘛,回头我要好好开她个玩笑。

      奎儿想到这,脸蛋便偷偷绽开小小的笑容,噗哧噗哧自己想着想像中的对白,自得其乐了起来。她回头看看自家‘小姐’、‘少爷’还在那与人闲聊,登时又感到不耐,只希望大钟能快快响起,快些结束无聊的前置秀,殊不知,前方两人的话题却是与她有切身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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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芙蝶儿感觉眼前这前来搭话的富家子弟似乎对她颇感兴趣,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于是她挽紧桑顿先生的臂膀,整个人几乎要贴上对方,就像个眷恋自家兄长那种没什么见识的乡间小贵族,那可怜的男人有什么话题一绕到她身上,她就害羞的低声傻笑,用企盼的眼神看着桑顿,于是桑顿又可以理所当然地说:我的表妹长居于乡间别馆,不懂礼数,还请您见谅,您刚刚说您庄园的庄稼收成欠佳?那可真是令人遗憾。

      诸如此类,相同的戏码重覆个几次,总算是平静地打发掉一拨人。

      桑顿看了眼奎儿,低声询问:“这样好吗?”

      “您这什么意思?”黛芙蝶儿漫不经心地扇了下羽扇。

      “我的意思是,让您的朋友落在后头,这样好吗?前几天我见过那女孩拿石子砸墙,力道大得吓人,把练习场的墙砸出好几个窟窿。一路上我见她瞧我的神情似乎不太友善,这中间应该没什么误会吧?您应该已与她讲过,我只是为了不让您与人接触,才表现得这般亲昵?”桑顿先生的视线扫向在后头的奎儿。

      “原来如此,难怪您的身体僵硬得跟栓马的木桩一样。”黛芙蝶儿想大笑。“别在意,她对什么人都是那副态度。”

      “所以她并不是……”有几名宾客迎面走来,桑顿慢慢压低音量,最后几字宛若蚊鸣。所以她并不是您的赠石者?

      还好问的是‘赠石者’。因为这词,意义可就太大了。不爱对自己说谎的黛芙蝶儿回答起来完全心安理得,毫无犹豫。“不。她只是我的保护者,一个可爱有趣的朋友,您别多虑了。”眼看又一个想与她交谈的宾客接近,黛芙蝶儿搂住桑顿的右手,她表现的越亲近自己的表兄那么其它人就越没有机会碰触到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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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晚了。疏密雨滴从浓厚的云层中掉落到印满马蹄的土壤上。

      外廊点名官呼口气,走进暖火的垄罩下,甩掉斗篷上的雨滴,左右检视,庆幸在滂沱大雨前便将廊前马车疏通完毕。他把因为湿气而挡住视线的灰白头发往后梳,确认似乎已无漏网之鱼,宾客尽皆入内,手册上头的名单大多已勾上,于是对门口警卫扬扬手。

      那顾门警卫是个精明的远东贺米小伙子,来通比亚多年,深知通比亚人的宴会礼仪,知道像订婚宴这样的正典要开始时,便要把外层大门阖上一半,收起一半喜旗,向迟到者宣誓正典已经隆始,进入请蹑声蹑足,切勿打断神圣的仪式。

      他走向外门,拉开固定地栓,正要将门推上,却听到马匹嘶鸣声,似乎有哪个宾客赶在阖门前到了,便停下动作,很好心地等那个差点便赶不及的来客。

      不一会,那由远而近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每匹马儿都雄壮似军马,几名随扈脸缩在斗篷阴影之下,护卫着一辆无徽马车驶入别馆庄园。一路驶来宛如暗雷,无声而迅疾,一伙人就那么安静,又那么难以忽视的停在康拉德别馆前了。

      小伙子环顾四周,正想着自己是否要上头迎接来客,却见到马车的辅佐车夫已跃下后座,替里头的来客开门。

      里边的人狠狠伸出一只脚,丝毫不在意弄脏了靴子,下脚之处踏震起一大圈水花。那巨汉一挺直腰,头就高过了马车顶,他的双臂像大树的根粗壮,胸膛宽硕硬实如巨岩,只要吸饱气大声喝斥恐怕连雷声也得黯然,然则,即使是这样的巨汉,也不是真正的主人。他瞬间又极其温驯地弯下腰,架起身上的斗篷,给另一外人挡雨。

      小伙子眼睛睁圆,他知道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是谁了。慌慌张张地放下原先阖上的半边门,往里头奔去,差点跌倒,赶紧站稳身子,又往里继续快走。到了内厅时点名官挡下他,斥骂他在这场合奔跑不懂规矩,却只见那他对点名官比手划脚脚一番,才描述到一半,老点名官便大声要他回到门口去接待──或者挡下──来客。接着便换那点名官用更急迫的步伐走往康拉德大人所在之处。

      康拉德勋爵有双老妖精的耳朵──意谓者,流言蜚语都逃不过他那双干瘪的老耳。因此仅管身旁拥塞祝贺人潮,门口的小小骚动依然没逃过他的注意。他继续笑容满面地与人点头敬酒,直至点名官不意外地挤进自个儿身边。这才依照惯例,不管打断理由为何,先微微训斥自家仆人,顺势捧捧客人,这才让点名官讲话。

      那点名官行了个礼,便对康拉德勋爵附耳说事,待他说完,康拉德勋爵的双眼已亮了起来,就如同意识到老鹰在窝上盘旋的黄鼠狼那般警戒地,亮了起来。

      于是玩味的、看戏的眼神又从康拉德勋爵与拥着他的前头人潮,往后头外排那一簇簇站着的人群烧去。待那眼神烧到奎儿等人所在的社交小圈子时,桑顿先生刚结束与旧识的谈话,黛芙蝶儿静静站在桑顿身旁,而奎儿打了一个哈欠,接着再忍住下一个哈欠,无人知觉行将发生的事故。其中一名埋在人群中的青年商人,听饱小道消息,便捏着酒杯从人群中抽身而出,眼神左右穿巡,最后落在不远处的桑顿身上,径自往奎儿等人所在之处走了过去。

      “──桑顿──结果就要分晓了,你下注哪边?”

      “亚力克,好久不见,别一来就给我打哑谜,什么注?”

      “啊?你没听说?”那人表情夸张地问。“今晚人人都低声议论,说这场宴会有二个待解之谜,一个大,一个小。小的那个可供消遣,大的那个与你我未来习习相关,就提示到这,你的内心可有答案了?”

      “就说别跟我打谜了。你知道我运气差,猜什边错什么,正确答案总在岸的另一边招手。”

      “你确实是个倒霉的家伙。要不这样,如果你帮我想法子约西里斯家的海伦娜小姐出来,那么也许就我能好心地告诉你,刚刚钻进那挤死三头牛的人群中究竟挖到什么宝贝消息。”

      桑顿大笑:“划算,成交。”

      “就知道你是个好商人。好了,看看那…没那么左,对,注意那…你仔细瞧瞧那坐在管风琴旁的人。有没有想到谁?”

      “……奇绩琴手胡斯迪.沙朗二世……?”桑顿不可思议地回望亚力克。

      “我喜欢你这双充满疑问的眼睛。众所皆知,他不是恨透了康拉德,罪之赌输了之后就不见踪迹?现在却坐在那,随时准备为康拉德孙女的订婚宴弹上一曲?”

      “真是他?他变得好老,好…温驯,我几乎认不出他。”

      “沙朗二世的钱全是他那被马车撞死的父亲留得遗产。钱得的容易,也就蔑视起金钱来。成天就只知弹琴唱歌做他的好诗人。他还是个纯洁的好青年哟,唯一看过的裸女是他家大厅的女神像,坚持婚宴后才能行房的那种洁月教徒。结果呢,康拉德的小儿子给他戴了顶绿帽,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吧,气疯的胡斯迪在珀磨的见证下开启了罪之赌,想也知道──康拉德家毫无悬念的赢了那场赌局。小康拉德不仅免除通奸罪还得了胡斯迪全部的财产,哟,我还记得胡斯迪二世那时疯狂的样子,他破口大骂那些法官全被康拉德大人收买了,不过真相又有谁在意呢。”亚力克耸耸肩。

      “所以,事隔多年。他又回来了。”桑顿瞥瞥眼,“回到康拉德家的大厅上。这倒挺像康拉德大人的作风。”

      “可不是?康拉德大人的大厅见证了多少人从至亲变成刀剑相向的仇家;又验证了多少人从仇敌回归握手言和的朋友?也唯有至上的珀摩能解决一切人与人之间的纠纷──除了它,谁能让两个仇家,尽管内心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痛,仅管那么多的成见,只要白花花的金币从空中洒落,利与益交错,有什么无法解决呢,啊,赞美珀摩。”

      “赞美珀摩。”桑顿点点头。“那么第二个谜团是?”

      “你应该知道最高听证会延期的事吧?”

      “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延期了,这次无论怎样都会开庭的。所以开庭日一宣布,公民旁听席马上就卖个老光,还好我叔叔有即时帮我买到一个席位,但…老实说,我真无法想像将军成为被告的模样。”

      “所以啰……”亚力克左顾右盼,悄声询问:“你猜猜她会不会来呢?于情于礼,康拉德大人是一定得送礼花给将军的。但是将军会来吗?来还是不来,你要不与我下注?我赌将军会来。”

      “这个注,恐怕是开不成了。”桑顿大笑。“因为我也赌将军会来。”

      “那么,我们改赌将军来了的话,会待多久。是礼貌性地送个礼花与祝词就走;是继续寒喧直到典礼开始才走;亦或是故意全程观礼,让她的老政敌气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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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顿与老友讨论激烈,黛芙蝶儿装成傻女孩,立在一旁只管咯咯娇笑,久了也多多少少走起神来。无聊地比较起撒坦与拜拉耳两地文化。正思考到两国晚宴型态差异等等云云的问题,就看到奎儿目光渴望地瞪着她,看奎儿那副鼓眼直瞪的模样,恐怕早等她的视线对过来许久了。于是趁眼下无人注意,对她笑了下。奎儿就着视线相对时机,赶紧对她打了个口型,摸摸肚子。

      食物?想吃东西?

      奎儿竖了个大姆指。

      黛芙蝶儿摇摇头,眼睛往右撇,偷指向还陷在热烈谈话中的桑顿先生。

      奎儿做了个敲晕他的动作。黛芙蝶儿又给她逗笑了,正想说个什么,一阵攸长的小号高亢响起,直直划破整个晚宴场子,有个五徽官等的大官员要进场了,气氛顿时有兴趣了起来,加上宴会小乐队刚巧在此时换了曲节,在曲与曲交替的短暂片刻,整个场子沉静的好似只为了等候来人而存在。

      奎儿往门口望去,没见到人影,好一会才看到因为向上跺阶渐渐显型的光头,本以为来人是个男子,但随着来人一阶一阶踏上会场,才发现她的注意力打错方向了,因为后头那人的个头太高,使人有着错觉,等到仅剩一两阶才看到站在光头大汉前方那人──而那个女人明显才该是众人的注目焦点。

      她的个头几乎可用娇小形容,奎儿感觉她与自己身高差不多,但两人若真有几会比肩齐站,恐怕对方目测之下会更显纤瘦,因为北方异族人有着比平地人更瘦削的骨架──明明就是那么小的身躯,但每一个异常沉稳的步伐,都让人觉得她似乎不容小觑。嘴角挂着稳约微笑,看不太出真实年岁,但是冷淡的眼神与肃杀的军装却无法让人真正觉得她性情和蔼。待她的脸微微偏过来,露出另外半张脸与紧实密合的面具边缝,这下,连奎儿也知道她是谁了。事实上,她也是奎儿在这场宴会中,身家背得最勤、最感兴趣的与会者。毕竟──奎儿可不太确定自己有生之年,是否还有机会再看到另一个戮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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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尼亚突击战前夜,五位撒坦圣骸骑士埋伏于盖茨隘口,打算将罗兰戮杀于此,却不知,自己反倒成就了罗兰的传奇──那晚,索兰少了五名圣骸骑士,多了个脸上带疤的传奇。她满身是血的驾马回营,鞍后挂了五颗额前刻了圣徽的人头。次日,那五颗人头伴随漫天飞舞的谣言被高挂于旌旗之上,引得撒坦营地一阵人心惶惶,替日后拜拉耳埋下了胜机。

      几个月后,在罗兰将军战胜凯旋归国后,另一场小小的战争爆发了。一场发生在工匠界的小小战争。

      参与者或为金钱、或为名利、或者什么也不图,只因大战盛名对罗兰将军心生仰慕讨好之心。好几名替伤残者制作魔法假面、人皮面具的工艺大师都赶着让自家的学徒送去最精美的面具。送礼的工匠学徒们,各个花尽心思,演戏的、吹牛的、声泪俱下的,想让这位名声如日中天的人物使用自家的货。但最后通通铩羽而归。

      罗兰没戴上任何一人的礼物。就连手艺响彻索兰大陆,脾气极其古怪的魔法道具大师.地侏可罗石三世所赠的面具──那大师难得弯下身子所赠之礼,都被她礼貌性地搁在家里的收藏柜中。

      直至某日,又来了一个没名气的工匠坊学徒。这个小伙子在成为工艺学徒前是个说唱艺人,眼见达不成目标,太早回去少不了被师父海削一顿,无聊之下,居然就在罗兰家宅邸门口自个演起独角戏。演的是拜拉耳民间有名的正剧《守墓愚行》。一会儿载上红色的恶人面具,一会儿拿下满脸苦闷的男子皮套;有时扮演那个可悲的痴情守墓人,有时成了可恶的盗墓恶徒。

      ──守幕人啊、守幕人、你掀是不是掀那棺木,守墓三十载,换来一场空、你掀是不是掀那棺木──

      ──掀了,错了,怎么是个空棺呢,一辈子难道就是玩笑一场──

      唱的正欢,笨拙的唱戏正要落幕,小伙子猛一抬头居然看到罗兰就站在宅邸二楼窗口望着他,瞳内流转的光采像黑潮之河般汹涌奔腾,眼神沉如深渊,脸上闪过一抹很轻的笑,那有些自嘲、甚至可说是有些…绝望苦涩的笑闪电般掠过她总是清冷无波澜的脸上。

      小伙子别过视线,头皮发麻,徨徨然再住窗口望一眼,将军的身影已然消失。他慌忙拾掇背囊,逃窜回工坊。殊不知,自己无心之举,在罗兰将军内心牵引出多少遥远隐晦的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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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夜晚,无人知晓的时刻,罗兰宅邸静静迎来一位陌生访客。若有时常往来南门工艺街之人在场目击,必定会摸摸下巴,偷偷臆度:瞧那小矮个瘸了腿又神气无比的走路方式,莫不是地侏大师可罗石三世吧?

      没多久,罗兰便戴着那“苦炼者的誓约”面具,出现在众人面前。

      而人们的窃窃私语,漫漫奇谭,喧嚣得更是益发猛烈,总也不消。

      ──那“苦炼者的誓约”,不正是苦愿者修行时所戴的面具么?发一个誓,再戴上面具,直到心愿达成之前,面具永不能从脸上取下。哪,您说啊,我们的罗兰将军,究竟对那面具吐露了什么秘密,封印了多少渴望,倾诉了多少温柔。毕竟她是那么的冷冽,那么难以亲近的人,那么地令人好奇这样的她,除了军国之事,还会有什么如我等凡人的私人想望?看那面具造工之精巧,那淡淡流转的魔法光韵之幽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愿,让她年年复年年地等待,始终无法了却心愿?

      奎儿想到那些略带传奇色彩的故事,胸口不禁也热了起来。她忍不住想更往前一点观看,可想起现在自己还是个小小女侍,主人不过去自己也不大能乱跑。便靠近黛芙蝶儿身后,手指偷偷戳了她几下,眼睛满是兴奋企求的光彩。

      黛芙蝶儿睨了她一眼,看神情便大约明白奎儿想作麻,仔细思忖后,想想应该不至于坏事,便对与还陷在熟烈谈话中的桑顿先生点头示意,领着奎儿往前走,占了一个离罗兰一行人稍近的距离。

      奎儿这下可乐了,她仔细琢磨起罗兰一行人。

      但看得仔细,反倒让她有些失望。没有她想像中传奇战士该有的风范(发光的铠甲呢?纠结的肌肉呢?罕见钢金打造的良剑呢?)。毕竟这儿是觥筹交错的晚宴,不是战斗的场地,罗兰腰间只配了把礼仪长剑,她戴着魔法面具的脸与其它女仕娇美的妆容相比,总显得她有些古怪。但,至少她还穿着尚算正式的女式军装,就连那标示性的面具上也礼貌性地系了代表祝贺的黄色丝带。

      若说罗兰的装束多少符合宴会的期待,那么她身后那群人基本上都带着格格不入的挑衅意味。

      她的后头,站着一个大汉──神箭索多。这个状汉偏不拿巨斧长剑,玩起常人认为该由纤瘦之人使用的弓与箭,听说他的弓张饱射出,便可射进由花岗硬岩打造的城垛,射穿三个穿着软甲的撒坦人。战争后期,神箭索多所在之处,敌将帅营总会退个老远,就怕哪个大将的头又被飞来冷箭给射掉。

      在神箭索多之后,跟了一名金发的俊美少年。御兽神童克仑菲尔,年幼之时被父母弃于深山中,被巡山的泰塔人捡去抚养长大,却没想到这个白皮肤的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才刚学会爬便与凶猛的野兽玩成一片,年纪轻轻便驯化了数种连泰塔人也难以驾御的猛兽,最后被回乡的比拉蒙看中,带到帝都加入军队。新一代诡兽骑士团的坐骑几乎都属他管辖之下,虽未参加过之前的撒坦大战,但衍然已是拜拉耳军队新一代的后起之秀。

      幻形者鲁顿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地跟紧跟在后,脸上带一贯的没所谓表情。鸟窝般的红棕发,细眼长眉,看起来就像个有些普通的中年男子,但没人知道他下次出现会是什么模样。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大战中立下无数军功,却说不出他究竟立下了哪些功,参与了哪几场会战。

      队伍的最后,绿膳之手.药师弥洛林像个斯文的抄书官,言谈举止总是那么腼腼有礼,无法让人想像他曾在大战中以圣职者也净化不了的猛烈毒药夺走一个军营之多的撒坦军人灵魂;与他并肩而行的是军尉柯斯特,毛发异常茂盛的脸颊,偷偷透露了他四分之一的半兽人血统。身为罗兰将军忠诚的战友及信奉者,在撒坦大军攻破菲瓯纳隘口时,独自在敌军陷落的梅郡城寻回了遗落的大公幼子。

      这一群人,这群俱是在大战期间立下无数战功的辉煌人物,无视宴会原来节凑地缓慢分开人群,直接走向大厅主坐,康拉德笑容满面地转过来,似乎很惊讶于罗兰的出现:“──将军,您来晚了。我正与莫嘉爵爷提到您。您说这有多巧?”

      “提到我什么?康拉德大人。”罗兰的声线非常和煦。“莫不是笑话我迟到了?还请您见谅,这场春雨下得太急,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唉呀,将军。”莫嘉爵爷插嘴。“您把大人想的小气了。康拉德大人只是担心将军您错过了开幕的表演。”

      “奇绩琴手……”罗兰也看到了坐在管风琴前的男人。“天使之音么?”

      “正是。将军您真是好眼力。听说当年那位奇绩琴手心高气傲,如果对方不入他眼,用再多钱也买不到一个音符的响动,也只有康拉得大人才请得到这等好手。您会留下来听演奏罢?”

      “好了,莫嘉爵爷。别为难将军了。”康拉德这才慢条斯理地回话。“将军这次来只是要回赠礼花,没法久待的。”

      “也是,也是,毕竟听证会快开庭了。第一次列席被告,将军恐怕是有许多事宜需要准备罢。”莫嘉爵爷恍然大悟般应声。

      “听证会是小事。”罗兰一点也没被脑怒。“只可惜。今晚比拉蒙大人便要离城了,我已与他约好今日会去送行。恐怕真是听不到天使之音了。”

      “比拉蒙大人进城过?又要离城了?从没听人说过这事。怎么也不与康拉德大人打声招乎就要离开了?”莫嘉爵爷问道:“回头我可要教训那撰写党报的书报官,比拉蒙大人回国这等大事怎连个小版面也没写上。”

      听他这么一说,立在一旁的御兽神童克仑菲尔顿时变了脸色。

      “那么《异族限境政策》初投会比拉蒙大人会不会回来投票?”莫嘉爵爷继续发问,咄咄逼人。“比拉蒙大人应当知晓政策的推行有助于西区的管制,更是巩固国家秩序之盘石,若不能参加此次政策的决议,那就让人遗憾了……”

      克仑菲尔脸上阴晴不定,其它人倒是老神在在,喜怒不显于外。罗兰笑笑应答:“这事我可就不清楚了。也许待会替他践行时,我能替两位问个明白。还先谢谢您对他老人家的观照。”

      “哪里的话呢,将军,就可惜了奇绩琴之音的第一声您听不到了。您真不考虑多待一会?”

      “也许下次了。”罗兰含笑颔首。怎么不懂对方老提奇迹琴手的意含──继续心高气傲吧,总有一天她罗兰也会如那奇迹琴手般灰扑扑地在跪倒在他康拉德面前──“礼花怕是不能亲手交与您的孙女了。”

      “小事。您可以让代理人代劳,这事让我替您安排吧。来人哪──收好将军的礼花,顺便带上回赠的礼品给将军。”康拉德摆摆手,唤了个女仆过来,让她抱去了罗兰的礼花。

      至此。

      发生之事,俱在情理之中;

      然而,后续变故之巧合,其中因果,是否真有机运女神从遥遥晶界轻轻拨动命运的脉动,却再也人知晓、无迹可循。

      那个女孩不知是紧张,还是过于大意,走着走着,居然一个不小心踩到自己裙子的前襟,立刻往前栽了过去,还撞到一旁拿着酒杯的小侍,手上写着罗兰名字的一大捧礼花,也在空中绽开、旋转。然后,与洒出的红色酒水,一起,落往了黛芙蝶儿那边去。

      而黛芙蝶儿那厢,前一秒还在专心注意着康拉德别馆的布局,思索着更晚些的事宜,没很专心注意身旁的事。于是马上就毫无防备地被泼湿了前襟,她还来不及反应,又是一捧花往自己空着的手落了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就抱住,然后一愣。白色的礼场手套渍满赭色酒水。

      其它站在她身旁,也被酒水淋到的贵宾们,不满地大声嚷嚷。那个女仆眼看自己犯下大错,一阵慌乱,想作些什么来弥补,一副做势要帮黛芙蝶儿换下手套的模样。

      奎儿偷拿饼干的手还悬在空中,内心大惊。正想绕过去想法子解危。才踏出半步,罗兰却步伐轻而稳地往黛芙蝶儿这走了过来。两个点,黛芙蝶儿与罗兰;一条线,她与她之间的距离,顿时变成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罗兰走到黛芙蝶儿跟前,脱下自己的手套,那姿势,居然是要把自己的手套给黛芙蝶儿戴。

      上位者赠物给下位者,全部人都等着,若踌躇太久反倒惹人生疑。

      黛芙蝶儿不得不脱下手套,然后慎重接下罗兰的手套──而她俩的指间轻微地碰触了一下。那刹那,两人都隐约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像是快要破壳的初生之卵绽出轻微裂痕般的声响,但那声响太细微、太轻巧,就如一个远方的轻声梦呓,确实存在地激起一点行将发生的预感,又虚幻地让人转瞬间就忽视,没人发现任何异状。

      手伸回去时,黛儿略带怀疑地抚着自己的手,那位将军却仅仅只多看了她一眼,平静而冷淡的一眼,接着便没再多观注她。以自己的礼花造成困扰为由,把主控的权柄从晚宴主人手中夺走,制住了原先有些混乱的场面;接着又合宜有礼、不反客为主地把主场还给康拉德,安抚了被淋到酒水的宾客,对康拉德微笑点点头,似乎不再关心接续事宜地领着自己人,慢慢走出公馆大门。

      她的态度如此轻描淡写,也就感染了身旁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该干麻就干麻,女仆小侍动作迅速地把凌乱的地板打理干净,原先有些噪动耳语的人们,复又回复成优雅知礼的绅士小姐们了。很快,刚刚的事就如退潮沙地,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了。

      奎儿走近黛芙蝶儿,担心的望着她。

      黛芙蝶儿把手套戴上,微微蹙眉。她看看奎儿,又望了下赶过来的桑顿,三人的瞳内都有些许不安,而他们的不安似乎没有感染到周遭之人。桑顿的老交情,亚力克先生有些得意地隔着人群与桑顿远远口语:瞧,将军送完礼花就走了,这回的赌你可是输了;主厅另一头,康拉德爵爷咪着眼目送女将军离去的背影,想着不论罗兰表现的再亲民,送多少双手套给平民也挽救不了她在殿堂上的颓势。

      宾客嘀嘀咕咕地低声议论着不同的话题,有的揣测听证会将有的局面,有的担心势不两立的政党走向会坏了自家的外来麦生意,每个人的内心都弯弯绕绕地想着些事,却没有一人的担忧真正骚到至关要紧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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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拉德别馆外,在真正踏上马车前,罗兰回望富丽堂皇的康拉德别馆,脸上表情甚为虔诚,嘴无声地缓缓喃动,似一字一字地在唸祷文。大雨将她祈唸的词文声响吃进黑夜,听不出那低低的祷语所托为何。

      “将军?”罗兰就那样轻声默唸,直至克仑菲尔从车里往外唤,才弯身进入车内。随着车夫甩动的鞭响,马车隆隆驶入黑暗中。

      马车上,车门一关,闷着的话也随滚动的马车轮爆开来。“真希望您也有机会听听天使手指所弹出的乐曲。”克伦菲尔学着康拉德的语气,还未变声完全的嗓子使得语调更显尖锐。“我想打烂那个老家伙的脸!”

      “哈哈,别狰狞着脸嘛,你这副模样让那些总喊着‘美少年克仑菲尔大人’的贵妇与少女们情何以堪?”幻形者鲁顿取笑他。

      “那里的气氛真让人受不了,满屋的人就只想看我们出糗。”克伦菲尔从鼻子哼气:“就让那伙人今晚全见鬼去吧!”话一出口满连自己也感不妥,瞪大眼吐吐舌,偷看了罗兰一下。

      “克伦菲尔。”军尉柯斯特摇摇头。

      “唉呀,这不是挺好的。”鲁顿把手搁向后脑勺。“老家伙对我们越是明显的不客气,越是显得他对今后的情势有多么的自负,多么地有把握,又对自身的命运有多么地……”话至尾音,低如呢喃,只剩嘴形辨识出未破口而出的最后一词:无知。

      感觉到身旁的晃动,克仑菲尔斜眄了下坐在右侧的索多。

      这家伙被咬人猫刺了屁股吗?怎么一副坐立难安,有话憋不住的兴奋样。不过……倒也不用主动问他。因为啊,索多这大傻个,对外还晓得自己嘴笨,最好是当个沉默的哑巴。可一旦都是自己人了,却总也沉不住气。

      他注意到了鲁顿的小动作。鲁顿正用眼神示意柯斯特注意索多的举止,接着比了个二。意思是,我赌索多这小子,不出两秒便要挨将军骂。

      看着吧,我猜他会被罚去外头淋个小雨。柯斯比了比下着大雨的马车窗外。

      “──将军。刚刚还好您反应快。把手套给了她。”索多咧着憨傻的嘴。

      罗兰看了看索多。

      “那女孩的身份若是被提前发现可就糟了,您是想到了这点吧。”

      “我们离得太远,就您靠得近,而且我们不论做些什么都是越矩了,只有您理由充份。您想得可真是周全仔细,当下我还不明白,过一会才──”

      “索多。”罗兰波澜不惊地截了后面的话。“车夫绕路了,你去前头帮他看下路吧。”

      大个子幸幸然摸了摸鼻子,鲁顿懊脑地拍了下自己大腿,柯斯特自信地耸肩,克仑菲尔忍不住爆出笑声,他们的气氛是如此欢畅,好像他们隐去不提的事,不过是件无伤大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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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罗兰等人所坐马车隆隆驶向隘口之际,离康拉德别馆九个街口远的一栋深院大宅,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舞会之事与阿道夫勋爵毫无关联,他正在自家大桌上振笔疾书,草拟骡背党在最高公证会的预立文件。待草稿告一段落,他抬起头嘎吱一下筋骨,叹口气。

      近日阿道夫总有股思绪罣碍的不顺畅感,行将抓到的思绪片段,总是在快到手之际,又从脑中翩翩飞离。脑袋老是混沌不堪,连思考个简单的问题都要停顿许久。再伴随时不时发生的轻微头疼,不用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状况。

      老了吧?他又大大叹了口气,鹅毛笔尖沾墨,正要继续草拟权状,却突然一阵如雷钟声响起,浑厚的楼钟不仅敲醒了一个罪恶的漫漫长夜,也狠狠地敲破了深藏的灵魂之锁。

      对于随钟响满溢而出的种种记忆,阿道夫先是瞪着悬在半空的笔尖,木着身体姿势好一段时间。再放下鹅毛笔时,魔药已然完全解除,一切经过瞬间了然于心。他冷汗连连,痲疯病人般不停颤抖的手把羊皮纸画出一片杂乱墨渍。

      “噢,天啊、天啊,珀摩在上……我的老天哪。我、我都做了些什么……”他低声呢喃道,为自己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感而惶恐,一拍桌子猛力站起身,却全身刺痛,翻倒满桌墨水跌到地上。阿道夫忙不迭地大唤:“皮可!皮可!”

      “老爷,皮可在……您怎么了!”皮可手忙脚乱的冲进来。

      “哦,见鬼的,别碰那,这该死的魔药也太猛了点……疼,就叫你别碰我的腿,放着、放着,轻点放着……真是,全是没用的家伙,帮我泡杯醒脑玫瑰茶,快去!等…等会儿!皮可!回来!谁准你动作这么快的──夜钟敲几下了?”

      第一响才刚过呢,老爷。

      等一干仆役乱哄哄地涌进书房拾掇,阿道夫又疲惫地挥挥手遣走所有人。魔药余劲尚未结束,他哆嗦着手抱着披毯,神智从未这么清醒过,感觉脑袋一下涌入太多太多资讯,不快点找个宣泄口,将如吃下太多果子的贪嘴狸般涨死。

      他需要一个倾听者,但任一个活人都不适合在此时此刻倾听他。

      于是他转头看看背后高挂的肖象。他的父亲,是一个甘于一辈子贫穷的农人,因此一个死去之人,一个无知,不懂商业政治的鬼正是他最好的选择。

      “父亲大人……您曾告诫我,也许有些人就是天生尊贵,权贵者的游戏咱们这种普通人家是玩不起的,以前我总瞧不起您,认为您怕事没骨气,但现在我知道了,您说得对,这种事、这些游戏,玩不起啊……”

      于是,在无人的空荡房间,勋爵开始对永不回声的鬼魂自言自语地娓娓诉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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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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