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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原罪 ...

  •   日幕已尽,徒留几丝白云在天际,太阳消失的地平线将流转中的云束慢慢吸了过去,余晖之澄、落阳之红、晚霞之紫与新加入的白色云丝,所有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天空轮转混杂万色,黑夜于焉降临。

      芒蝇哄哄作响地群聚于牛眼灯之下,俨如一簇簇移动的黑云,疯狂往人们裸.露的臂膀扎去,轮值的佣兵们边挥手咒骂这些恼人的虫子,边移动沉木发出闷响,篝火不停跳窜出星火。

      奎儿靠在旅店廊檐前看佣兵们忙进忙出,她咂咂手,把鹑鸡腿骨扔到一边去,几头蹲在地边对她猛摇尾的土狗争先恐后地扑向那根骨头。狗群低嗥嘶闹的声响,惹得一名脾气暴躁的马夫不满,他把马儿不肯乖乖卸辔的挫折全发挥在狗群上,拎起马鞭,边斥骂边胡乱撵赶狗群。几名顽童躲在大草堆后头,嘲笑那马夫气急败坏的模样。

      还真是平凡热闹的气氛,奎儿边想边撮撮自己油腻的手指。

      平凡到前几日的激战都只是幻觉了。

      他们的商队离开死战之地托普村已有五天,行将进入帝都,路上开始出现较大的聚落,生人的气息让惶燥不安的众人渐渐安下心来。

      现在这光景,可说是狼狈至极。从索达瓦城出发之际,他们马车旗帜飘摇,人声鼎沸,商人华服上身,表情比凯旋归来的胜利军还倨傲;而今,原来数百人的大型复合商队紧剩几十人,商货损失惨重,每个人都像卷入尘暴中的兔子般,疲惫而易受惊。更有些佣兵藉此狮子大开口提高雇佣价码,商人们完全就是待宰的羔羊,气得跺脚,却又莫可奈何。

      相较起来,比拉蒙的狼骑兵倒是喜悦一片,因为他们的比拉蒙大爷安然醒转。

      奎儿撇撇嘴,翻翻眼皮,内心无限感慨,诸神在上,见鬼的,那个比拉蒙真是一头老怪物。

      据说他一个人就干掉一头血肉魔像,还从那怪物两个谷仓高的身体上摔落下来,肋骨断了六根,右手粉碎性骨折,浑身大小伤口密密麻麻。这么严重的伤势,比拉蒙才三天半就从昏迷中醒转。他醒转之际众人喝呼欢动,奎儿也顺着人流,跟过去凑热闹了。她挤到帐篷口,只见比拉蒙浑身绷带,脸色略显疲惫,但双目炯炯有神,他咧开大嘴对众人道:“小子们全到齐了,我们这不是在地狱相见吧。”

      “比拉蒙大人,哪来这么舒服的地狱,您当然是在索兰人间。”一名年轻狼骑兵泫然答曰,众人爆出一阵欢笑。

      之后比拉蒙就用那副浑身布绷带的姿势,指使车队尽快进城。拜拉耳近郊居然出现行走死者,大事一件哪,这件大事势必需要回城禀报。他躺在临时做出来的担架上,一会喝叱偷懒的小伙子,一会跟心腹低语论事,精神奕奕,可以说是这群人中最有活力的一个了。

      奎儿不晓得为啥比拉蒙不找个好小镇,乖乖待在原地养伤,让人回拜拉耳帝都通报就行了。就他的名气与亡灵横行这事的严重性,怎样也能调动一些人马吧。但比拉蒙就是死活要亲自上城一趟,这怪脾气真是让奎儿难以理解。

      不过,罢了…这样也没啥不好。奎儿耸耸肩。

      反正她跟黛芙蝶儿也确实是要到通比亚城一趟,赶路便赶路罢,离拜拉耳帝都越近,也离她的成事赏金与魔法剑越近,她对现在的情况没啥想抱怨的。有酒、有肉、一到休憩点大伙也客气的把房间让给她与黛芙蝶儿,一切很平稳。唯一小小不满的,大概就是那些意有所指的眼神罢。

      那些该死的怀疑眼神。

      想到这奎儿就有气了,还不都那个伊蒂丝人害的。那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她与黛芙蝶儿救了她的辅者,对方居然摆起那副态度,还留了好大一摊烂摊子给她们收拾。

      当奎儿与邬莉合作击杀最后一头血肉魔像后,黛芙蝶儿也顺利与她汇合,两人正要帮忙狼骑兵驱逐余下僵尸,漠柔雅幽灵般的身影却出现在她们面前。

      “回去你有的瞧了,”漠柔雅幸灾乐祸的走向奎黛两人,“你居然解开缄默之纹。莫不是你对戒杖有特殊的喜好吧,嗯?”

      “缄默之纹?”黛芙蝶儿歪头望向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你我都知道我们不该解开那个封印。我想是那头血肉魔像太过衰弱我的施法才得以成功的——毕竟任何一个合格的法师都应该知道,施法成功与否可是有许多因素影响哪。”黛芙蝶儿眼睛不眨,推得一干二净。“不过,说也奇怪,我也怀疑这一切是否太过顺遂了,就好像有人对那怪物施展虚弱术一样呢…您觉得呢?”她含笑的视线笔直射入漠柔雅宛如幽冥的深色眸子里,雷光闪耀,战火交锋。

      “彩卡的卷册女,你这翻说词不该对我说,去对评议会那群老女人讲罢。你最好祈祷她们会相信一个普通符文师可以对巨型生物成功施展缩小术。”漠柔雅表情不变地避开关于虚弱术的话题。

      “伊蒂丝在上,”黛芙蝶儿的语气虔诚庄严而细小,禁忌神祈的名讳只有她们三人听到,“就如同我们都该遵守的戒律,您应该用敬语称呼评议会的长辈,而不是用那粗鄙的称谓。当然基于同袍情谊,这一次我不会揭发您的,以后还望阁下自重。”

      漠柔雅盯着黛芙蝶儿,奎儿感觉她的视线就像一把看不见的匕首,直指心脏,她好似看到幻象,对方的手直直插进黛芙蝶儿的胸口,破膛而出的心脏像残破的玩具在对方手掌中跳动,血色满溢、惨叫不绝——当奎儿几乎就想出手攻击漠柔雅之时,对方却转身走到邬莉身旁,由上而下俯视自己的辅者。“你还想装可怜到什么时候?起来,走了。”接着锁了下眉头,“脏死了,在你把身体弄干净前,别接近我。”,就真的头也不回的走进树林中。

      邬莉慢慢站起身来,她背对着奎黛两人,因此奎儿并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清楚看到她用苍白的手紧紧抓着自己臂膀,肩头轻轻发颤。那瞬间,奎儿突然觉得有些可怜这个女人。邬莉拖着踉跄的步伐,跟在漠柔雅后边,两人的身影被漆黑的森林吞噬,之后,之后奎儿便没再看到她俩了。

      她俩倒是走得轻松,却留下满天诽语,流言传开,窃窃私语。

      你们想明白了没?拉顿与富尔克的哑法师其实不是哑法师,是伊蒂丝人哪…撒坦第一级异端,伊蒂丝人。伊蒂丝人?没听过,但撒坦的一级异端不是都是些危险份子吗,居然有这样的人混进车队了,亡灵该不会根本就向着那两个女人吧,就是这些异端带来不祥的恶兆——

      ——呿,一群混蛋。若不是还需要富尔克的入城证,她也想甩开这群令人生厌的家伙,直接进城去了。

      奎儿擦擦嘴,狠狠把最后一根骨头扔到老远,看那根无辜的骨头消逝在黑暗中,觉得气消了。便走进佣兵团聚的村内小酒馆,要了一杯麦酒,转头视线正对上佣兵丁姆。

      丁姆有些尴尬的对她笑了笑,招招手示意她可以去他那桌坐。奎儿摆动小脑袋,发觉酒馆还真没多的位子了,便大辣辣地走上前去,丁姆把旁边那人赶走,有些讨好的拍拍椅子让给奎儿坐。

      “哪,要不来点山鸡腿吧?你喝什么?还喝麦酒啊,这小地方的酒实在难喝,倒是肉挺新鲜的。嗯,姑娘也漂亮。你看看那个穿绿衣的侍女,多带劲啊。”丁姆似乎想用轻松的话题掩盖掉某些变质的东西,但其实他俩都知道,之前那种毫无芥蒂的友好相处,已然不复反。奎儿毕竟是习惯这事了,更何况之后还要一起进城,撕破脸对谁都不是好事。于是她啜了手中的麦酒一口,道:“不了,我很饱。麦酒就行。”

      她边说边把那盘鸡肉推回丁姆前面。“丁姆大爷,窝在这老半天,有没有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呢?说来听听。”

      “还用说,谈了两天了还是相同话题——”丁姆摆出神秘兮兮的模样,期待奎儿问他下文,但见对方好像不打算接话,讷讷自个儿把话说全了。“还能有什么话题,就是你啊。”

      “我?”奎儿歪头,马上想到自己也算半个英雄,顿时有点得意。

      “你哟…可真厉害,”丁姆谄媚的说,“听那使斧的说,是你把那剃刀怪物引到陷阱去的罢。”

      “哼,那当然,那群家伙全是群没用的娘娘腔,本小姐只好出马了——本小姐出马,当然马上让那怪物下地狱去。”奎儿得意啊得意。

      “喏,看到那个瘦小子了吧?好像叫做安迪,似乎是坎伊裴商队的人,坎伊裴商队可惨了,人全死光了,半毛佣金都没着落了——那个安迪好像也跟你一起出去对付那怪物啊?刚刚在酒馆炫耀着自己有多神勇。”

      “那家伙?”奎儿没趣的望望那边,“那家伙除了逃跑挺快,就是个没用的胆小鬼。”

      丁姆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哪,那小子看起来缩头缩脑的,哪那么大的本领。”

      “要说要本领,我看我们这些拿剑的全去后边喂奶吧,黛芙蝶儿那女人魔法一出,怪物就下地狱见鬼去了,唉,还真让人泄气。干脆本小姐也去当魔法师罢,你说我有没有天份啊。”

      “有啊,你不是挺爱看书的,我就不行了,别看我现在这样,小时候我可有过机会去当富家少爷的伴书侍童呢,可才去了一次,我就在椅子上打起盹来,马上被人送回家,被我父亲打个半死啊,”丁姆眼看话题发展顺利,两人好像又回复之前的友好,便凑过脸来笑道,“不过,说起那个女魔法师…”

      “她?她怎么了?你之前不是挺想敲她的房门吗,丁姆阁下。”

      “之前是之前,现在我可没这胆子啦,你没待在结界内,那女人的法师同袍干了什么事你不清楚,天杀的那贱妇居然用魔法轰杀手足无措之人,刚不是说到坎伊裴商队?坎伊裴商队本来还有对母女还活着,就因为站得地方不对位,就送了命,还好我站得远点,不然丁姆大爷也要到七层地狱去喝酒了,你可小心点啊,说不准两人是同伙的——”

      奎儿猛然抽出匕首,砰地一声用力插上桌子,刀刃连着肉与底下的陶盘直直穿透而下。

      她压着盘子把刀子刷地拔起来,把肉凑到嘴边,就着刀锋上的肉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说:“只是突然想吃你眼前的肉罢了,没事没事,你继续说下去啊——”她笑着说,可爱的小虎牙露出。

      丁姆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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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奎儿拎着半瓶果酒与几只腿肉回到小旅店时,星子已然高挂夜幕。奎儿推开木门,老旧门板发出咿哑声,黛芙蝶儿从沙盘中抬起头,木桌上搁着一本小册子,是她从从村子教堂买来的珀摩标准祈本,只要有字的东西黛芙蝶儿几乎都可以孜孜不倦地研究起来。

      “吃饭吃饭啰,再啃书下去你就吃羊皮纸罢。”奎儿跳到她跟前,挥挥手。

      “那也不错啊。”黛芙蝶儿咯咯笑,把沙盘收起来,把小册子推到一边,将小圆桌清出一片空地,等着奎儿把食物摆上。

      哟,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贵妇啊。

      看她这副等人服侍的模样,奎儿多少有点不满,不过还是乖乖拿了个干净的麻袋垫在下头,把食物放上去。小旅社很简陋,两张平板床,枕头棉絮掉光,毯子起了毛球,灯光昏暗,但不管怎样,总是比夜宿外头马厩好得多。奎儿撑着脸,看着对方吃饭觉得有些无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抛话。

      “你待在房里可听见那女人的尖叫声,总算是把人送走了。早送走早省事,这几天实在被这疯子搅得心神不宁。”

      “那个撒坦的女性么…”

      “嗯,就是她。”

      这一群人中,要说最命大的,恐怕不是比拉蒙,而是这位撒坦女性。在战局大抵已定,众人清扫余下僵尸之时,狼骑兵在村子最里边的一口枯井发现这名跌到井中,神智不清的撒坦妇女。

      毕竟此商队中的撒坦人都只是普通商人,当黛芙蝶儿与漠柔雅架起结界,伊蒂丝的保护结界阻隔亡灵,给了众人希望,却同时也关上了那些可怜撒坦商人的生存机会大门,只能说凡事不能两全了。

      当狼骑兵拖着那不停发抖呓语的女人经过黛芙蝶儿与奎儿时,对方却像发狂的病犬吐着口沫,对黛芙蝶儿尖叫:“异端——异端——异端——我咒你们死于火刑,灵魂永远在九狱徘徊,我咒你们永远哀痛受难——”若不是狼骑兵即时架住那女人,对方那双苍白如骨的手就要掐上黛芙蝶儿的脖子了。

      “小时候听奶妈说,疯子是灵魂被恶劣妖精偷走的罪人,除非得到高顿的赦免,否则一辈子就那样了。那个女疯子还想诅咒我们,去,先想法子让自己得到高顿的宽恕吧。”

      “也许我们该给点同情,她经历了非人的恐怖,商货全失,亲属又在自己面前凄惨死去,看到异端出自己面前,自然会把所有的不幸归罪到我们身上,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

      “您真有气度,可惜本小姐就是心眼小,而且她不一定是商人啊,说不定她是撒坦的历练牧师,那股神经质、爱罪怪别人的气息就是标准的撒坦牧师味——撒坦牧师一点都不值得同情——全是群吸血虫。活该。”

      “她恐怕不是撒坦牧师。撒坦不会有女性的远途历练牧师,”黛芙蝶儿指正她,“因为女人易受诱惑,易败德,所以女性历练牧师只会象征性地在帝国内、在男性亲属的陪同下巡游一遭,草草了事便行了。”

      “哟,大法师阁下,你还真不像会说出这话的人。”奎儿斜眼瞅她。

      “我刚刚说的是撒坦牧师都知道的戒律,并不是我的想法。”黛芙蝶儿食量不大,一下就吃饱了。她本来坐在小椅子上,觉得坐太久有些不适,便爬到床上,拉过小旅店棉絮几乎掉光的枕头,拍了拍,虽觉不满意,还是把那软趴趴的枕头垫在后头,身体往后靠,动作的时候她撩起发梢,石榴红耳环在手指间闪闪发光。“这一路上你没看过任何女性撒坦牧师吧?”

      奎儿歪头,想了想,“没。这种事无聊小事谁会去注意。”

      “是小事,女性牧师不得随易跨越国境,的确只是件小事,但所有的小事都是大事的微观反照。这条戒律牵扯到撒坦的中心教义,说起来,这事也跟高顿与伊蒂丝人的冲突有关呢。”

      “唉,得了吧黛芙蝶儿,什么事都跟神有关,说那些不如来杯果酒,哪,没有麦肯果但是有果酒,要不要?”奎儿感知到这是黛芙蝶儿要长话连篇的前凑,急着想脱身,她斟了杯酒,手伸过,对方却摇摇头,没有接下。

      “谢谢,但我不渴,你自己留着吧。”她顿了顿,接着说,“让你感觉在说教还真是对不住哪,你是撒坦人,我曾经也是,因此对此撒坦的羔羊总是忍不住想多说点什么。我还是撒坦人时就有很多疑问了,尤其是对女性的规范,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成了伊蒂丝人以后才渐渐明白这是为什么…奎儿,你难道不觉得撒坦的戒律始终矛盾?比如女性归家论?”

      “无聊的女人,喝酒不是为了解渴,是为了解风情,您真不知趣。至于归家论,我可不觉得有任何矛盾,骑士打仗,贵妇守贞;男人干活,女人生育,我奎儿既然做了男人的活,那也不必替男人生育,很公平。”

      “你觉得公平啊…难道简朴令也是吗?”黛芙蝶儿解下自己的耳环,摊在掌中。“看到这个会想起什么?”

      “玛瑙、暗红翡翠、一点细银、滚边黑绳。哗,真值钱。”

      “除了昂贵另一点很重要的,很漂亮,不是吗?”

      “漂亮,借我玩玩。”,奎儿还想抓去玩玩,对方就迅速收手,看了她一眼,把耳环戴上耳盼。

      “小气鬼,如果有龙在附近盘旋,你肯定第一个被抓走,谁叫你浑身宝藏。”奎儿悻悻骂道,可惜对方没理会她。

      “看到美丽昂贵的东西,就会想伸出手,想拥有。爱美是人之本性,就连那些骑士也夜夜把自己的铠甲擦得晶亮,可惜这事一到女性上头,就被扣上罪恶的名头。除了庆典,一般平民女性不得穿黑灰土褐棕五种平民色以外的衣物,贵族女性可多加上家族色与贵族通用色,但总体不得超过七色,连裙摆滚边都要计算。”

      “但是,男性不在简朴令约束行列,因为高顿造人,令女人天性虚华,令男人天性简朴,再行约束,只得偏颇。此外,除服装颜色外,发饰也不得复杂过三式,袖口以圆筒收拢最宜,夏季胸襟开口不得低于锁骨。”奎儿接口。黛芙蝶儿这翻话唤起她幼年时在众教会诵经时,曾经背得滚光烂熟的戒条经文。

      “嗯,这也只是表面上的戒律,实际上,还要算上道德的约束。你若真穿上四色,就会被人背后偷骂败德,超过五色便可能有家法伺候,平民则是公众鞭刑。在大陆通用语中,有一词,叫五彩缤纷,到拜拉耳你才能知道,五彩缤纷是怎么一回事,撒坦每个地方都像经过沙暴一样,灰暗严肃…有这么多对美的戒律,但另一方面,其实又是爱美的,珍珠粉永远卖不完,身上有疤的女人嫁不掉…这些叫人怎么若无其事地说,一切都很公平?”

      讲到这,黛芙蝶儿停了下来,问奎儿:“你与剃刀骨魔战斗的伤势还好吧?”

      “一点都不好,你教我魔法算了,你瞧,这边又多了一道痕。”奎儿很不淑女的把自己衣服下摆撩开,指指腰侧,可怜兮兮地望着对方。

      黛芙蝶儿却很认真的把脸凑过来,盯着她伤口看,像在咀嚼一个难以理解的思维难题一般,若有所思。奎儿刷地一声快速把衣服拉下,突然觉得脸有点热热的。搞什么,就开个玩笑,这女人干么什么事都那么认真。

      “要学魔法,那首先你得有耐性,神学基础可是所有知识的轴心呢。你的伤…恢复的真快,明晚我帮你用点草药敷,疤应该会淡点。”

      “赞美诸神,您是好人。以前的伤也行吗?我还有好多好多的疤,见了就心烦。”

      “超过一年的恕我爱莫能助,回到梵蒂朵再请人帮你看看吧。”

      “该死的亡灵,还好它不是砍我脸,不然就算再把它从九层地狱召唤回来,本小姐也要好好的给它点教训,让它知道女人的脸是不能打的。”奎儿舞着小拳头,对想像中的剃刀骨魔眦牙列嘴。

      黛芙蝶儿觉得奎儿很有趣。她偶尔以女性自居,但遇到她不喜欢或不想面对的情况时,又把自己抽离女性族群;常常侮辱高顿,但一会又捍卫着高顿那自己已熟悉的教条,真是个矛盾的墙头草,不过,不至于令人讨厌。她认为她只是迷惘,是值得导正的懵懂羔羊。

      “害怕留疤,与其当法师,不如当受洗牧师,那么你马上可以施展神术治好自己,保证不留半点疤。”黛芙蝶儿笑道。“不过撒坦的女性牧师,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施点小神术在众教会应付一下村民,再怎么努力,也永远不可能当上高阶主祭。”

      “那可不一定,嗳,你老窝在房间里真没意思,今天我去酒馆里,大家都叫我厉害的奎儿呢。高阶牧师这点小事不成问题,只要亡灵歼灭者——厉害的奎儿一出马,马上手到擒来,吆喝。”奎儿有无比多的绰号,蟑螂奎儿、幸运的奎儿、坏嘴奎儿、大力少女…相较起来,厉害的奎儿是好听多了,她喜欢。

      “呵,若你真想,我相信你有办法当上高阶牧师,不管是用拳头、嘴巴还是脑袋,谁说牧师一定要信仰坚定?不过我说你当不上高阶牧师的重点是,撒坦根本没有女性高阶神品哪。唉,奎儿,请原谅我的质疑,你真的是撒坦人么?难不成你去高顿神殿都是望着护殿骑士的剑?除非你生在苏菲亚圣女蒙难事件之前,不然你应该是没看过女性高阶牧师的。”

      “还真给你说中了,我小时后去神殿,就是看着护殿骑士的剑。而且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尊贵的牧师才不去奴隶角斗场,就怕弄脏了他们的白袍子;角斗场奴隶也不会去神殿,我们不能随意外出,就算可以外出,看牧师不如给我金币,那还比较能救赎人的灵魂。苏菲亚?那谁?倒是有听过苏可亚斯圣骑士,我小时候对他的火焰圣剑垂涎得很。”

      “没听过苏菲亚倒是自然,因为这件事不存在任何撒坦的官方纪录中,还好伊蒂丝人的史书有保留这段历史。总之,若史载无误,在撒坦十七世.阿得勒尊王以前也是有女性高阶牧师头衔的:圣女、使女、大牧师…但在苏菲亚圣女蒙难之后,这些职务就全数彻除了。”

      “为什么解除了?”

      “别这么性急,马上就要说到了。苏菲亚是当时的圣女,据说出生就有神迹禀赋,对高顿有极高的信仰,足迹走遍撒坦,她所到之处伤残者再度行走、小偷停止行窃、骡子辛勤耕地…也许是有点传奇了,但由此可推测出她天赋异禀,在那个时代是颗最闪耀的星星。但在她十九岁那年,声望达到最高峰的那年,她被伊蒂丝秘法选中。”

      “从现存的史典看,这件事带来非常大的冲击,毕竟伊蒂丝秘法降临的规律在那时还不是很明确,撒坦上层阶级从来没想过,万一有重要的女性掌权者成了伊蒂丝人该怎么办,因此一时之间群情混乱,神学家、雄辩家、法学家争相为自己的立场奔走,苏菲亚庞大的拥护者几乎造成南部撒坦的暴动。但最后裁判所还是宣布将对苏菲亚公开处以火刑。”

      “所以…她就这么死了?”

      “当然不。行刑那天,一名支持者代她而死,她本人则被死忠支持者救走。某些人对她本人的感情甚至超越了对神祇的崇拜,也许有些矛盾,也许有些难以理解,但苏菲亚对那些死忠者来说已经取代高顿成了自己全心侍奉的新神祇了——没有信徒会希望自己的神死去,即使那个神想死——人都是很自私的,所以苏菲亚拥护者几乎是半强迫地带着苏菲亚一路南行,来梵蒂朵寻求庇护,这也是英雄王驱除伊蒂丝人后,撒坦人与伊蒂丝人第一次的大规模接触。”

      奎儿喟叹一声。“后来呢?”

      “梵蒂朵的法师收留他们。当时的梵蒂朵评议会不仅将这些流离且改变信仰的撒坦人安置在外墙,还公开宣称保护苏菲亚的立场——既然她已经成了伊蒂丝人了,那么她的去留生死就该由伊蒂丝的意志决定,而不是撒坦的律法——当时她们是这么宣称的,梵蒂朵马上与撒坦武装军队发生正面冲突,结果,梵蒂朵大获全胜。裁判所的追军本来预期的是一伙衣衫褴褛地可怜异端,比狗头人还简单应付,却没想到碰到的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法师,自然吃了败仗。加上国内对裁判所无视英雄王戒令的作为有也所微词,纠纷不断,也就渐渐妥协,让苏菲亚继续留在梵蒂朵。苏菲亚的拥护者则在庇里斯山区定居下来,渐渐成了有组织的团体,友善之手于焉发展,记得我们在盖茨隘口遇过的那个独眼约翰?他就是苏菲亚拥护者的后代,他们以‘苏菲亚’之名闻名索兰,不过伊蒂丝人自己是习惯叫他们‘友善之手’。”

      “那现在苏菲亚还在梵蒂朵吗?”

      “不在了,死了。在高顿教义中,自杀是罪,因自杀而死会无法上秩序天堂,所以她没有自杀;却又受不了笃信宗教与自身变化的剧烈相违,在梵蒂朵第七年便抑郁而终。梵蒂朵还留有她生前遗留的手扎。我个人是认为,真正促使她厌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是因为她受到爱情的诱惑,毕竟——”

      “咦,你不是说梵蒂朵全是女性,难不成那位夺走她芳心的男士是从墙头爬进去的?”奎儿插嘴。

      黛芙蝶儿顿了一下,眼睛打量她,接着含笑说:“我那样说过么?那么我说错了,梵蒂朵还是有少许男性存在,但大多住在外城,内城只有女性才能居住。”

      “总之,苏菲亚事件不仅让撒坦了解到,他们有个最危险的死敌还静静蛰伏在庇里斯山区,而且所有的女性都是不定时发难的烫手山芋,再怎样驯服,再怎样乖顺,只要被伊蒂丝秘法选中,随时会背叛高顿。这就是现在撒坦与女性有关的教条核心,伊蒂丝的报复,女性的原罪,背叛之罪,因此所有的女性都得远离权力核心,加深她们的负罪意识,好好规范起来。撒坦男人总爱嘟囔:女人容易犯罪,女人需要被规范,但为什么?其实只是因为伊蒂丝的诅咒…只会降临在女人身上罢了,这就是整个撒坦法律运作的因果关系,有因有果,但撒坦帝君与神职牧首联手把理由湮灭了,让结果成为不得撼动的铁律、让人即使觉得不对劲,也无法按图索骥往上寻回因果之根了…这样,你还觉得这一切公平吗?还觉得自己不是受骗的吗?”

      “女性的原罪吗…背叛。”奎儿咕哝。“这些我没想过,反正乖乖遵守不就没事了,简朴令也碍不着我,本小姐又不爱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不过奇怪了,跟你讲话我老觉得自己是境外野人,明明我也是撒坦人啊,说得好像你对撒坦牧师很熟悉似的。”

      “当然,我以前是撒坦的牧师。”她撇了奎儿一眼,没好气说道。这么慢才发现吗。

      奎儿的嘴张得大大的,好一会才阖起,:“我以为信仰高顿神能对伊蒂丝诅咒免疫呢。”

      “你还是没弄清楚,正好相反。越是对敌对神祁有高度信仰的年轻女性,越是容易被伊蒂丝秘法看中。苏菲亚不就最典型的例子?”黛芙蝶儿淡淡吐出这几句,沉默便突然凑降两人之间,黛芙蝶儿叹口气,慢慢转过身去整理行囊,不再开口了。

      完了,慢不经心的太明显了吗?她生气了?奎儿吐吐舌,乖乖闭嘴不再说话。

      不过…有的时候奎儿觉得黛芙蝶儿实在多虑了。她往昔的故乡虽然多少是有些讨厌,但也是有迷人的东西存在,黛芙蝶儿却老把高顿讲成阴谋十足的野心家,撒坦就是个灰败的无趣国度,什么为了防止女人背叛,给予女性诸多限制;什么为了不让法师被伊蒂□□惑,所以每年魔法试炼其实是信仰的考验,人都是蝼蚁,被诸神的意志役使…林林总总,她权充有趣的故事,听听罢了,但说实话,又与她何干?

      她奎儿活在最底层,原始直接,伸出手,喝得到水、拿得到面包、掏得到金币,那她便满足了;至于制作面包的麦子是由西南克里斯公国所供给还是由西区平原产出、河流的水越来越干涸会不会是东部山区蜥人部落干得、今年劣金币的大量横行有没有可能导致撒坦通用币贬值,诸如此类,高层次的问题,就交给那些大人物去想罢。

      多虑了、多虑了,全是群想太多的家伙。奎儿摇摇头,开始想像黛芙蝶儿穿牧师袍的模样。

      她那么爱讲大道理,又一脸道貌岸然实在适合牧师这职业,派她去野蛮人的属地,念着祷文,高顿与您同在,秩序就是一切,理论就是现实的反照,信高顿者得以超越凡生俗务,哟,肯定可以让一狗票异教徒乖乖跟她信。

      当奎儿还准备继续胡思乱想时,一只手拿着蠋罩,盖熄她眼前的烛光。

      “睡了吧。嗯?”

      “嗯。睡了。”奎儿乖乖站起来,收拾东西,把外衣卸下,正要躺上床板,却听到有人敲门。她随手罩上斗篷不悦地前去应门,正看到胖子神情紧绷地站在门前。奥莉西雅抱着小被子缩在哥哥后头。

      这什么情况。

      奎儿只把门拉出一条缝,等着蓝尼出口。

      “自那夜之后,我妹妹她…便睡得不安稳…她想问问是不是能跟你们一起睡。”胖子的神情,完全与他的话相左,他满面不情愿,眉头皱出三条直线,摆明了是期待奎儿拒绝的。大概只是被妹妹弄烦了才来做个样子问问。

      奎儿也不愿意,当保母还没铜币领呢,白活她不干。

      “当然不——”

      “那就让她进来罢。”不行两字还没说完,就被人插话了,奎儿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她诧异地往后看黛芙蝶儿,门也因为她抵门那只手的松懈而轻轻开放。

      “不碍事。”黛芙蝶儿对奎儿说,又转头对蓝尼道:“富尔克这些日子来帮了我们很多忙,愿春风让富尔克的秋实盛开,谢谢您,我们很乐意照顾您妹妹。”

      “…那好吧”奎儿看看胖子,又摆出凶狠的脸。“你也听到她说的了,把你妹妹留下就滚蛋。”

      胖子抬头,神色不定的望着黛芙蝶儿,蓝尼一肚子坏水,所以他非常笃定这女人眼中那心不在焉地谢意与闪逝的愉悦不是自己的幻觉——这个伊蒂丝人根本就没把富尔克当一回事,她答应肯定别有企图——蓝尼猛然伸出大手想抓住妹妹,但奥莉西雅一听黛芙蝶儿允诺了,就噗通噗通地就着敞开的大门,冲进去揪住奎儿的衣服下摆不放。胖子手捞空,脸色铁青的看着妹妹的身影渐渐消失,木门朝他的脸疯狂奔来,奎儿用力把门关上,卡搭,锁上门。

      接下来就是哄小孩的事,黛芙蝶儿不再装哑巴,奎儿本以为自己可以乐的轻松了,没想到小浣熊对她的衣服下摆有种说不出的眷恋,小胖孩死揪着她不放,好像抓着奎儿的衣服一起睡觉就可以摆脱这连日的恶梦骚扰。

      又是威吓,又是哄骗,折磨半天,小浣熊睡着了,奎儿擦擦额汗,把衣角从奥莉西雅紧抓着的手中轻轻抽出,抬起头。却发觉她好像又得面临一个更难的麻烦。

      只有两张床。而她的床,被一个小胖孩霸占了。

      奎儿看着睡得正香甜的奥莉西雅,很想力马把她摇醒,送回她哥哥的房间去。

      “奎儿,快睡了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黛芙蝶儿侧躺在自己床上,手枕着自己脸颊,略带睡意地轻声说。

      “跟你睡?”

      “或者你想跟那孩子一起睡也可以,只是小心别把她又碰醒了,你不想睡得正舒服时又得起床哄小孩吧,嗯?”黛芙蝶儿式,那种温柔却带点凉意的声音慢慢飘过来,奎儿瞪了她一眼,又转头盯着床上小浣熊半晌,最后慢吞吞的,几乎是有些不情愿的,往黛芙蝶儿的床尾磨蹭过去。黛芙蝶儿把内侧的位子让给她。

      她钻了进去,一开始平躺,接着,又移动身体背对黛芙蝶儿侧躺,感觉局促,又继续扭动身子,最后好像很无奈的正对着黛芙蝶儿侧躺。眼睛盯着对方眨巴眨巴,很像小动物。

      “床已经很小了,别跟只松鼠似的乱动。”黛芙蝶儿笑着压了下奎儿的鼻头,惹得她不满的抉起嘴,鼻翼像仓鼠般抽动。

      “不常跟人一起睡?”

      “是很不常。”奎儿又移动身体,把毯子整个蒙住脸,蜷缩着,闷闷说道。

      “你这姿势…不觉得不好睡么。”

      “嗯。”

      “来。告诉你怎样才好睡。”黛芙蝶儿手穿过奎儿脖颈与枕头的缝隙,“头抬起来点。”

      当黛芙蝶儿的手伸向奎儿,她的身体立刻像碰着了火舌地猛然后退,却因身处内侧,碰到了冰凉的壁面,退后停滞。在轻柔的黑幕之下,黛芙蝶儿没看到她如此剧烈的反弹,床铺的振动她只当对方在调整姿势,她伸出的手非常理所当然地轻轻兜住她。

      对方很轻易地环过她的脖子,这种时候,奎儿方才意识到,这个她一直认为是被自己护卫着的女人,比自己还高。

      当黛芙蝶儿收紧圜住她的手时,奎儿感到一阵哆嗦,胸口深处涌起奇异的感觉,既陌生又疏离,久远久远的记忆还在沉睡,身体却先行辨识出这久违的美好感觉,她感到有些想哭,那哭意却只是精神上的,眼眶依然干涩,黛芙蝶安纤细的双臂,像荒漠中降下的甘露,冻土中燃起的星火,那么稀少、那么罕见、那么卑微渴求,龟息许久的、与他人接触地渴望在这瞬间爆发,久久不息。

      人的体温,很久没有了﹍

      奎儿调整身体姿势,像一头负伤的母山猫,在恒久战斗之后,终于找到一个可供休憩的小山洞,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先用鼻头碰碰,狐疑绕转着,好像即使暂时接受了这样的位置,也要把姿势调整到最熟悉可靠,随时可以推开一切站起来战斗的方位。她脑袋靠在黛芙蝶儿柔软胸脯上,僵硬的数着对方的心跳,直到眼皮不敌睡意,紧绷的肩膀,慢慢慢慢地放松,最后回归最原始的姿势,蜷缩在黛芙蝶儿怀抱中,宛如回归到羊水中的脆弱婴孩,沉沉睡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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