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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番外 天意 ...

  •   “你为什么要救他?”景昊隔着屏风远远望了床上的人一眼,冷冷问道。
      纪清明简直想放声大笑,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有人用同样冷淡的口气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给这两个人完全相同的回答:“若不相救,我会后悔。”
      安临云本有意长篇大论一番以说明纪清明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但毕竟是重病之人,片刻后又在药力下睡着了。而景昊早已习惯了这种看似莫测高深,实则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答案,冷哼一声便甩手出去了。
      纪清明走到床边,薄纱帐里安临云睡得很沉。落在锦被外的一截手腕苍白纤细,腕骨伶仃,宽大的袖口一衬,有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美丽。在久远得已经没有人再提起的故事里,时年十五岁的鄢国二皇子随长兄出使隆国,曾奉命于宴席上舞剑助兴。据说宴席就设在御花园的花树之下,据说那是阳春三月,桃花最盛的时候,据说那日清风徐来,吹落花瓣如雪片纷扬……在用这样那样的优美词汇勾勒出的图景下,舞剑的少年,亦据说清逸之姿唯有神仙可喻。
      纪清明有些黯然地将目光从那截手腕上转开。如今这个人的手,别说一柄剑,能不能握紧一把匕首,都是未知。
      “这算什么呢……”纪清明缓步到窗前,幽幽地叹了口气。窗下悬的鸟笼里,鹦鹉神闲气定地看着他,用亮堂堂的嗓子高叫起来:“算什么呢!算什么呢!”

      纪清明回到书房的时候,景昊正随手翻看着他前天晚上刚写的占卜记录。各个修道门派为了防止泄露天机,各有一套用于书写的密语,景昊见得多了,也能大略猜出几分。
      “纪先生昨夜问的是何事,结果似乎凶险异常。”
      “请殿下先恕微臣不敬,微臣才敢说。”
      “看来是不得了的事情了。”景昊皱了皱眉,“恕你无罪,说吧。”
      纪清明略静了静,沉声答道:“微臣问的是大王的命数。”纪清明仰着头,任由景昊的目光冷冷落在他脸上,静待当朝太子眼神中的严厉稍减,又道:“天道有常,微臣已无能为力。”
      景昊缓慢地“哦”了一声,纪清明继续说道:“大王沉疴缠身,最多只剩下一两年的寿数。卫夫人日夜守在榻前,大王重病之下,难保不犯糊涂。”
      宫廷之中从来不缺少流言,这一回甚嚣尘上的说法是,国君有意改立卫夫人所出的四皇子为太子。从古至今,立太子当立嫡长子,否则后患无穷。然而上了年纪的人都是一样的固执,爱子之心加上枕头风劲吹,将数十年的英名毁于一旦,也不是没有前例。自隆国大王又一次病倒以来,前来太子殿拜会的大臣几乎将门槛踏平,谁都看得出来这场未来的政治角逐的胜者是谁,纷纷前来索求一个关于未来的保证。但身处风口浪尖上的人,自信之余,总是小心谨慎的。
      “眼下有两条路可选。”纪清明虽然有时喜欢故作高深,但该直接的时候向来痛快,“最稳妥的办法是,微臣为大王延寿三载,待大王归天,殿下是王位唯一的继承人,即可登基。”
      “三年?”景昊摇了摇头,“太久了。四弟和他手下那帮废物,三个月就可以收拾干净。”
      “大王要是担心夜长梦多,也不是没有办法……”
      景昊淡淡地打断他道:“顺其自然吧,他毕竟是我父王。”
      “是。”纪清明没有说多余的请罪与恭维之词,“不过,无论要如何做,先决条件是边防要稳定,若是此时外敌来犯,恐大事难成。”
      景昊定定看了纪清明一眼:“所以你要救他?”
      纪清明点了点头。
      景昊沉默半晌,蓦地轻笑一声:“鄢国敢来又如何?我军秣兵厉马,只待一战。”他顿了顿,又道:“虽然是多此一举,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也就罢了。”
      ——有这一句就够了。纪清明很识趣地回道:“多谢殿下。”

      景昊与纪清明在书房里商量着决定隆国未来的大计,段舒鸿却无聊地眯着眼睛,立在走廊下喂鹦鹉。纪清明的长平宫看起来陈设简单,但其中暗布结界,是宫城之中少有的绝对安全之处。因此,他这个景昊的贴身侍卫,到此总是无所事事。
      “段将军别再喂了。”清秀的小宫女娇嗔道,“都是段将军,把这只鹦鹉喂得越来越胖,飞都飞不动了。”
      段舒鸿摇头笑道:“素娥,不要冤枉好人。这只鹦鹉的翅膀被剪了,想飞也飞不动了。喏,你看。”他一手托着鹦鹉,一手小心地掀起它一侧的翅膀,飞羽果然都被剪短了。
      “难怪上一回我忘记关笼子,隔天来看,鹦鹉也没有飞走,原来是翅膀被剪了……真是可怜。”
      鹦鹉意外地安静着,躺在段舒鸿手中,眼神滴溜溜地在他身上打转。段舒鸿温柔地抚摸着它的羽毛,把它塞回了笼子里。“只有剪了翅膀的鹦鹉才会如此温驯。再说,剪翅膀也是为它好,免得它到处乱飞乱撞。”
      “说什么呢?”远远有喧哗声传来,有人走了过来。
      “见过纪大人。”
      “是纪大人。”段舒鸿拍干净双手,笑了起来,“殿下出来了?那我先告退了。”
      纪清明点点头:“快去吧。”他转过头,素娥给鸟笼上了锁。鹦鹉大概是吃得太饱,懒洋洋地缩在笼子里提不起精神。纪清明的视线穿过窗口,直望进屋子里。安临云已经醒了,歪歪地斜靠在床头,也向他望了过来。那双幽黑的眼中只有纯粹而凛冽的恨意,让纪清明的心不由自主地紧了一紧。
      “收拾好了,到书房来找我。”纪清明忽然道,素娥不明就里,愣了片刻,脑中立刻盘算开最近是否出过差错。但她想来想去也没有答案,这才意识起来居然还没答话,可她回神一看,走廊上空空荡荡,耳边只有鹦鹉懒懒地拍打翅膀的声音,令人莫名地烦躁起来。

      “这些东西,等一会儿你拿去烧掉。”素娥一进屋,纪清明就递给她一叠手稿,上面鬼画符一样地密密麻麻写满了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符号。
      “是。”素娥将纸收进袖中,知道应该还有其他事情,静等着纪清明吩咐。
      纪清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道:“接下来由你照顾安临云,务必用心。”
      “是。”素娥答道,“临云大人养病期间,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他。”
      “不只是现在。”纪清明道,“我打算将你调去昌平馆,今后负责安临云的饮食起居。”
      素娥一怔,立刻急了:“纪大人,是不是奴婢做错事了?”
      纪清明温和地笑笑:“我不是赶你走。宫里有太多人想要安临云的命,其他人去,我不放心。”
      “是。”素娥不情不愿地应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那奴婢什么时候能回来?”
      纪清明看着小宫女清澈的双眼,微笑道:“一旦有了合适的人选接替,就让你回来。”
      “是。”素娥听得明白,心知恐怕就此不回来了,勉强扯出一点微笑,“纪大人一定要记得奴婢。”
      “放心,你办事仔细,这里离不了你。我的鹦鹉还要你照顾呢。”
      素娥闻言,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喜悦之色。纪清明笑了笑,又道:“交待你的事情莫要忘记,下去吧。”
      素娥告退出来,回房生了一盆火。她小心地将纪清明交给她的手稿一张张卷成细条,燃成灰烬。烧了大半,终于有一张纸上不再是鬼画符。素娥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实在耐不住好奇,快速地读了起来。

      “素娥姐,纪大人唤你去。”小宫女轻轻叩着门。
      门里良久无人应声。小宫女不耐烦地推开门,却见素娥赤红着一双眼睛立在门后,满面泪痕,神情异常严肃,冷斥道:“我听见了,你下去!”她的嗓音里犹带哭音,但气势逼人,竟令人不敢违逆。小宫女从未见过她这等样子,一时吓得面无人色,大气也不敢出,忙不迭地逃了出去。
      素娥深吸了口气,用手绢抹净脸,检视镜中的自己勉强掩盖住了悲伤的痕迹,起身出门。
      安临云的房外跪倒了一片人,全是御医。段舒鸿抱着手臂站在门外,一脸忧虑。素娥轻声打了个招呼,这才知道安临云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昏迷不醒。御医们连病因都诊断不出,更遑论施救。
      “听纪大人说,不用延命术是救不了了。”段舒鸿道。
      素娥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漏跳了一拍那么难受。“纪大人……已经决定了?”
      段舒鸿摇摇头:“不知道。殿下也在里面,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素娥咬着牙低声道:“一个鄢国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
      “别胡说,当心你的舌头!”段舒鸿急得想去捂她的嘴,“总之他现在死不得。”
      素娥瞪了他一眼,恨声道:“他死不得,难道别人就该死了?”
      “你这说得什么话?”段舒鸿纳闷地看着她,觉得她生气得莫名其妙。
      素娥还欲开口,却听房门开了,景昊与纪清明一同走了出来,只得忿忿闭上了嘴。
      纪清明严肃地对景昊说道:“请殿下切记,物极必反。”
      景昊点点头,然后出人意料地对着纪清明一揖到底,道:“有朝一日,我登临大位,定当奉先生为国师。”他以太子身份行此大礼,纪清明却坦然受之。在场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唯独素娥霎时热泪盈眶,悄悄将头偏了开去。
      所有人都随着景昊走得干干净净。纪清明有意无意地瞥了素娥一眼,缓步走回书房,素娥低头默默跟上。四周安静,走廊上徐徐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让人恍惚间生出一种感慨,原来心痛也是有声音的。
      “我让人去传你,怎么那么晚才来?”纪清明的声音很温和,却有种严辞厉色也不及的压力。素娥羞惭得简直无地自容,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在他眼中都无所隐遁,慌忙跪倒在地,颤声道:“纪大人,奴婢该死。”
      纪清明的手轻轻拍在她的肩上,力道不轻不重,有种温暖而安定的力量。“起来吧。”
      “纪大人,奴婢求求你……”素娥再也压抑不住,抽泣起来,“纪大人,一定有别的办法的……”
      那张纸上推演了无数种可能,隆国与鄢国将来数年内的种种政局变化,素娥不懂,也不关心。她看得懂的是,若救了安临云,未来纪清明就会死,而景昊将可以得到两个国家的土地。
      纪清明看着她悲戚的样子,想起当年师父天天在他耳边念叨,天道不可逆,天命不可违。老人家那双看惯世情的眼睛,或许早已预见今日。声名、权势、富贵,离他既近且远,但他根本没有时间也不想去考虑,只是用全部的心思,平生第一次想违抗那无可捉摸的天意。
      “素娥,你记得那只鹦鹉是哪一年送来的么?”
      素娥呆了呆,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但还是温顺地回答道:“奴婢记得,是四年前南边一个岛国的使臣赠给大王的,大王将这只鹦鹉赐给太子殿下,三年前太子殿下又赐给了大人。”
      “三年前,就是安临云进宫的时候。”纪清明悠悠道,“那时我力劝殿下善待安临云,殿下却不同意。他的意思是,让安临云和那只鹦鹉一样,变成一只剪掉翅膀的鸟。一只鹦鹉剪了翅膀就不能飞,戴上脚镣就不能跳,只能一生呆在笼子里。可人不是这样。现在殿下还不明白这一点,但他终有一日会明白。那时他会后悔,却未必有机会挽回。过去的错误我无力更改,不过未来还很长。我派你留在安临云身边,便是希望你能照顾好安临云,提前替殿下补救,懂了吗?”
      素娥听得如堕五里雾中,疑惑道:“纪大人,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你只需要记得一点,对安临云好一些,这是隆国欠他的。”
      素娥涩声道:“可纪大人你不欠他什么……为什么要救他?这是一命换一命啊!”
      纪清明居然微微笑了起来:“不是一命换一命,是一命换一国。”
      逆天而行的下场,不过是死。反正人必有一死,仔细算起来,这或许还是一桩不错的生意。纪清明怎么想都觉得很是满意。“素娥,别哭了。”他声音柔和,“为我磨墨。”
      纪清明将开好的药方交给素娥,神色严肃地反复嘱咐道:“这是延命术要用的药,绝不能出半点差错——你亲自去,一刻也不许离开,千万记住!”
      素娥失魂落魄地低低应了一声“是”,她抬起头,纪清明靠着椅背,和煦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有种安详宁静的味道。他闭着双眼,养精蓄锐——为了去救那个将来注定要杀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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