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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谁是谁 ...

  •   安临云的晚膳依旧安排在御花园里,同桌的人由纪清明换成了景昊。素娥带着宫女们上完菜,就领着人退得离凉亭远远的。两人相视一笑,心底了然。
      “临云,我有些事要说。”
      “真巧,我也有事要说。不过不管什么事,都等喝完再说,好不好?”安临云笑得灿若春花,景昊微微有些失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安临云又道:“当此良宵,只是对坐着喝酒也太无趣了。不知大王会不会行酒令?”
      景昊一怔:“这等下人间胡闹的游戏……”
      安临云大笑起来,笑意竟有几分促狭:“那就是不会了。大王,微臣来教你。”他已改了称呼,景昊听着,心头一阵难受。但安临云已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景昊初学,规则由着安临云编排,自然是盘盘必输,连喝了几杯以后便推说酒量不济。安临云斜靠在景昊怀里,不由分说就要灌酒,结果反倒被景昊压倒在石桌上,连灌了数杯。两人相识至今,从未如此放开性子胡闹过,各有了几分醉意。
      景昊喝得还少一点,一手搂着安临云,笑道:“你啊,也就你敢这样闹我……”
      安临云枕在他肩头,指间把玩着景昊的发丝,道:“这样说来,我到底还有地方胜他一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安临云又笑了起来,手在脸上一抹,压着喉中的哭音,勉强笑道:“大王不是有话要跟微臣说吗?”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想起来的也都想起来了。”景昊小心地扶着他的肩膀,从未如此认真地端详过他。安临云嘴角一点嘲色已化成温柔无限的笑意,望着景昊,目光中似有万语千言。他清姿秀逸,并非令景昊完全不心动。而且这个人陪伴他的时间远远长于任何人,对他的命令从无违逆,甚至是那一条把他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命令从景昊口中出来时,他的神情也不见动摇半分,只将一切默默承受。
      “舒鸿……”景昊拥紧了他,两人都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一时四周寂静,月色冷冷地落在御花园里,铺满一地白霜。他埋首在景昊的怀中,耳畔听着虫鸣阵阵,晚风细细,心中竟然泛起一丝安宁平和之感。他情知此生无常,往后再不会有如此宁静的一刻,只求时光放缓,能多停留一瞬也好。
      然,拥得再紧,抱得再长,终有松开手的时候。
      “回昌平馆吧。”

      他坐在窗前,目送景昊远去,回想起他们回来路上景昊所说的话。
      “你名叫段舒鸿,父亲是先王一代的太师段炳。你与我自小相识,十六岁时,你被举荐进宫,成为了我的贴身侍卫。”
      “临云的故事你已经听国师说过了,那个故事七分真,三分假。行刺我的是鄢国特使,为我而死的,是临云。”
      “国师说,有种移魂之法,可以将刚死不久之人的魂魄移到活人身上。你与临云容貌有几分相似,又对我一直忠心耿耿,所以……”
      “舒鸿,这一段日子,辛苦你了。”
      是了,十六岁那年,他进了宫,守护在他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人身边。就在同一年,那个人来到了隆国。自此,他们三人的一生,都已万劫不复。
      段舒鸿长长吐出一口气。不论如何,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尽管这寥寥数语不过是他已度过了一小半的人生的几块碎片,但总好过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
      可他仍然感到心烦——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就算知道他是谁,就算知道他从很多年以前就暗恋着景昊,也还是想不起来。有句话景昊没有说,但他很清楚,他的失忆并非无缘无故或意外,只怕就是出于景昊的命令。现在看来,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他脑海里仅存的片段与身心的反应都清晰地告诉他,他爱这个任性的君王爱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豁出性命也再所不惜,何况那人只是要他一具身体。
      唯今之计,只有去找纪清明。
      “移魂之法,我从前只在书上看过,从未用过。当时对你施法,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根据书中的记载,只有对死亡不超过六个时辰,魂魄尚未消散之人才能施行移魂,而承受移魂之法的人须身强体健。施法后,最惨的后果是寄主身死,两人的魂魄都灰飞烟灭;最好的情况下,还魂者可延寿半年,寄主的魂魄亦不会散去,等还魂者死去,便可重生。”
      “那现在这样算是施法失败了吗?临云的魂魄去哪里了?”
      “也不算彻底失败。临云的魂魄并未散去,应该还留在你身体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你的魂魄意念更强的缘故,压制住了他,使他不能控制你的身体。”
      段舒鸿仍有疑问:“纪大人,按你所说,即使临云真的还魂了,也只有半年可活,是不是?”
      纪清明叹道:“大王也这么问过。生死有命,移魂一途扰乱阴阳轮回,能还魂半年已该知足。”
      “那何必要冒险移魂?就算安临云真能借体重生,半年之后大王还是会失去他,还要再心痛一次。”段舒鸿有些不解。
      “这就是大王和他之间的事了,不足为外人道也。”
      段舒鸿不耐烦了:“纪大人,你怎么还在跟我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有些事我也不清楚。”纪清明闭目喝着茶,“而且,你没失忆时,比我更清楚。”
      段舒鸿急忙问道:“那我现在怎么才能把记忆找回来?”
      “这恐怕极难。我当时奉王命将你与临云的记忆都抹消了,要找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纪清明话一出口便后悔失言,他迅速地瞥了一眼,见段舒鸿尚未觉察,这才稍稍安心。
      段舒鸿尚沉浸在满腹酸涩中,勉强笑道:“纪大人,你别吓我。照这样说,假如不是我追根究底非要知道自己是谁,无论是哪个魂魄控制我的身体,我都将作为安临云活下去。”
      纪清明低叹一声:“这就是大王所希望的。”
      段舒鸿虽有准备,在亲耳听到时亦有如被人一拳击中心房,痛得难以自抑,但他面上仍挂着惨淡笑容:“除了失忆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影响?”
      “这个不好说。书上记载不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纪清明偏头打量着夜色,声音虚弱,“舒鸿,你该回去了。”

      段舒鸿以为自己当夜必定失眠,谁料这一晚却睡得安稳无梦。起来时天已大亮,数名宫女上来服侍他梳洗更衣。段舒鸿懒懒地扫了众人一眼,随口问道:“素娥呢?怎么不见她?”
      “刚被执膳司的宫女叫走了。”正为他系腰带的宫女大概是第一次向他回话,深深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着。
      “这么早……”段舒鸿眼角一跳,“动作快点,我要出门。”
      “大人还没用早膳呢。”那名宫女愕然地抬起了头。
      “没时间吃了。对了,把瞿星叫上。快!”段舒鸿一穿戴整齐当即动身,一众宫女侍卫准备不及,乱做一团,跟在他身后,冲出了昌平馆。
      段舒鸿提起身法,一路急行,疾风刮过面颊,隐隐生疼。他做决定时只是直觉有异,但此刻他的心头已然一片清明。或许是一时善念,或许是曾经旧识,素娥和瞿星最后都没能守住他身份的秘密。景昊不忍与他为难,却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到执膳司一看,果然如他所料,素娥被执膳司总管大宫女以克扣私藏之名定罪,责杖刑二十。以素娥娇弱的身体,只怕三五杖过后就是脊骨尽碎而死的下场。幸有他当机立断,才得以在棍棒下抢回素娥一条命。
      段舒鸿事后一想,深感后怕,传令素娥与瞿星今后不必接受其他府司宣召。“要动你们,就让大王来找我要人!”段舒鸿拍着桌子,仍觉怒气未平。
      “多谢大人。”素娥立在座旁服侍他用早膳,浅笑温柔,却是一脸的毫不在意。
      段舒鸿不由得惊异地望了她一眼,道:“素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救你?”
      “素娥当然很感激大人的救命之恩。只不过……”素娥欲言又止。
      段舒鸿点点头:“说下去。”
      素娥低声道:“若是临云大人,才不会管奴婢这等下人的死活。”
      “你啊,心里都在想什么……”段舒鸿失笑道,“我又不是跟安临云争宠。”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别扭,干笑几声,埋头喝起莲子粥来。
      素娥道:“临云大人绝不会为几个奴婢得罪大王。”
      段舒鸿微笑起来:“得罪便得罪了,我总觉得我没失忆时也没少开罪大王。”
      素娥忍不住“扑哧”一笑,应道:“是。”
      段舒鸿心念一动,问道:“安临云是个怎么样的人?”
      素娥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段舒鸿一见这表情心头就已明白了几分,道:“又不能说了,是不是?”
      “大人英明。这事说出来,连大人也救不了奴婢。”
      段舒鸿眼神一黯:“我说过以后不会逼你们,我不问了。”
      “其实,”素娥鼓足了勇气,“其实大人根本无须在意临云大人,现在留在大王身边的是大人你啊。”
      “是我又如何呢?”段舒鸿低笑一声,却不再说什么。素娥默默注视着他,一双妙目闪闪烁烁,看不见底。

      过了几日,景昊忽然命人将段舒鸿的旧物送到昌平馆。素娥觉得此举意义不祥,段舒鸿却不以为然地笑笑:“大王这是要我重新打理昌平馆呢,谁也别闲着,都动手吧。”
      事实上,没有人明白国君心中究竟怎么想,但段舒鸿已老实不客气地指挥侍卫将书房里安临云收藏的字画典籍一件件小心地搬了出去。短短一个上午过去,昌平馆外观如旧,内里陈设已变换一新。段舒鸿将自己多年来收藏的造型各异的匕首小刀一一把玩了一番,小心收入柜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素娥带领宫女将内外打扫已毕,来向段舒鸿复命。“辛苦你了。”安临云见素娥不动,问道:“还有事?”
      “大人,奴婢打扫书房时,从书架后面落下这本手记。奴婢不知该如何处置,请大人过目。”
      段舒鸿接过了素娥双手捧着的一本白皮册子,这本手记纸页泛黄,边角卷皱,颇有些年头。他立在案边翻了起来,刚读过几页即脸色骤变,看到后面神情更是沉重。
      “你看过没有?”段舒鸿的眼神从未如此凌厉,冷锐如刀,素娥被他一望竟觉面目生疼,慌忙跪在地上:“奴婢不敢。”
      书房里霎时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消失。素娥低头凝视着段舒鸿的靴尖,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忽然头顶传来一阵轻笑:“没事了,你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素娥退出门去,这才发觉一身宫衣已被冷汗浸透,盛夏里热风一吹,竟冷得人心头发颤。没等她坐下喝口茶定定神,小宫女又来传话:“大人吩咐,要去长宁宫。”
      “知道了。”素娥手中的茶盏剧烈地颤抖起来,“容我换身衣服就走。”
      到长宁宫时,纪清明正在看书。段舒鸿不经人通报就闯了进去,一把将那本手记摔在纪清明面前,冷脸道:“纪大人既然有闲情读书,不妨来读读这一本!”
      纪清明不知他来意,不动声色,拿起手记大略翻阅起来。他看得很快,段舒鸿在一旁冷笑道:“纪大人,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纪清明神色不变:“不错,我是骗了你。”
      “我原以为你和大王合起来骗我,是怕我发现自己本是段舒鸿,不愿安心作安临云。可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们虽然怕这个,但更怕我想起来——不对,是更怕安临云想起旧事。前几日要杖杀我宫里的素娥,恐怕也不是因为她无意泄露了我的身份,而是怕她把这些事说出来吧?什么情投意合,一心爱护?安临云六年来就过的这种日子,难怪你们不敢让他想起来!”
      段舒鸿声调不住颤抖,他无法将手记中所述平静道来。那本残旧的册子是昌平馆主人的日记,记载了他从十五岁起在隆国为质子的生活,记录停止在三年前。其中述说的当然不会是多愉快的经历,类似的故事在宫廷里早就被说烦了,谁听说过身在敌国的质子居然能过得舒心惬意?但段舒鸿没想到,安临云的遭遇居然那么惨。
      不幸从六年前安临云刚到达隆国驿馆时就跟随着他。他从鄢国带来的心腹侍从二十多人在短短七日间尽数遭人杀害,此案震动隆、鄢两国上下,声称会全力侦办的隆国司刑府查来查去,得出的结论是鄢国一批叛党阴谋在隆国境内刺杀安临云,借此挑起两国战事。隆国国君据此下令立即封闭隆、鄢两国边境交通,在隆国全境内捉拿身份可疑的鄢国人,并将负责驿馆防卫的官员革职查办。在隆国举动的压力之下,鄢国国君自然只能宣布不再追究隆国的责任,全力缉拿国内叛党。而安临云在得到消息之后也明白了,从此以后,自己在隆国将孤立无援。可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宫廷、陌生的人群,还有隆国与鄢国多年战乱积累的刻骨仇恨。
      这位养尊处优十五年的二皇子在住进昌平馆的第二天,平生第一次知道,御膳不仅可以没油没盐,还可以发酸变质。他的斥责被宫女们轻飘飘的几句场面话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安临云唯有强忍怒火,他很清楚,这只是开始。那是他生命中最难熬的一个冬天:内廷司采办的火炭总是刚好缺少昌平馆的一份,华丽的锦被里塞的大半是枯黄的干草,热茶从来冰冷刺骨……至于送去浆洗的衣物出现狗啃般的破洞、难得的热水恰巧全泼在他身上这样的小事情,更是多得不值一提。
      这些其实不算什么,安临云很能想得开,隆国和鄢国之间的仇恨日久年深,谁都知道讲和不过一时之计,也就因此不会给他好脸色。
      可这些远远不是全部。
      很快安临云就见到了令他蒙受如此虐待的人,当时的隆国太子,景昊。是他派侍卫暗杀安临云的侍从,是他指使司刑府编造证据栽赃嫁祸,是他下令昌平馆的宫人用各种办法为难安临云,也是他,将安临云所有的尊严与骄傲彻底地踩在脚下,用一个男人最不能忍受的方式。
      然而奇怪的是,无论景昊如何不择手段,似乎都并没打算要安临云的命。尽管安临云过得生不如死,可他毕竟还没死。
      安临云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景昊不杀他,当然不是因为他心存仁慈,而是他在等一件事——等安临云死。要一个人死有很多种办法,景昊如此苦心积虑,是因为他希望安临云忍受不了折磨自己去死,病死最好,自杀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如果安临云病故或自尽,根据约定鄢国必须送另一位皇子到隆国为质,而鄢国国君自然不会答应,违背和约的下场就是,集结在鄢国边境的隆国大军会立刻挥师攻城。如此一来,隆国师出有名,两国周围的其他国家也可以趁机分一杯羹。但是如果安临云在隆国被杀,情况则完全相反,鄢国会借此发难,被各国瓜分的则恐怕会是隆国。
      因此,安临云在隆国为质的目标,不是探查隆国国情,不是结交隆国王室,仅仅只是——活下去。
      但他的努力相对于他所处的环境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身在隆国深宫之中,要让他死得看起来像病死或自杀有千百种方法。但景昊似乎并不急于要他死,反而对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游戏兴趣浓厚。安临云只能苦苦支撑,反正下场都是一死,若他能坚持到某一天景昊的耐心终于被磨光忍不住自己动手结束他的生命,到时纵然身死,也算赢了景昊一局。
      手记的最后几篇几乎都是和血写成,纸页被暗红色的血块粘连在一起,足见当时安临云被摧残到了什么地步。只不过,那个想尽办法逼他自杀的人在他真的死去之后,却又命令纪清明想尽办法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段舒鸿看完时觉得世间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安临云在世时,景昊对他百般虐待;等他死后,又用尽手段补偿。景昊曾用最阴险的方法希望逼安临云去死只为一个开战的理由,而当他的死亡确实给他带来开战的机会时,景昊却又将之轻易放过。
      段舒鸿在愤怒之余也想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究竟还有多少他不了解的事。
      然而纪清明却答非所问,只是用清澈的双眼望着他,似笑非笑:“舒鸿,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难道不该生气?”段舒鸿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
      纪清明平静地说道:“这本册子里所记的是临云与大王之间的事情,临云的遭遇确实很惨,但这与你无关,你为何要生气?”
      段舒鸿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作答。纪清明继续道:“我过去从未施行过移魂之法,不知究竟能不能成功。因此从你醒来时,我就一直细心观察。我跟随大王多年,对段舒鸿与安临云二人都非常了解。舒鸿心性善良,对大王赤胆忠心,处事上却远不如安临云仔细。”
      段舒鸿眉毛一挑:“纪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直截了当地说,能发觉我话中破绽,想方设法查探自己身份的,不会是段舒鸿。他虽然聪明,却不是用在这一面上。不是他,那自然只有安临云。”
      段舒鸿怒道:“可我知道我不是他!”
      “我没说你是。安临云恨大王入骨,怎会像你这样安分?”
      段舒鸿脑海里突然跳出数月前发生的种种蹊跷事——那枝被折下的桃花,纪清明别有深意的眼神,他落在景昊衣领上的泪水,景昊慌乱的神情……与此同时,另一股思绪也汹涌袭来,拥抱景昊时的期待,床笫之间的柔顺回应……他按下脑中里几乎要把他撕裂的乱流,静了片刻,继续追问:“纪大人,你把我说糊涂了,我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你既是段舒鸿,也是安临云。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拍了拍段舒鸿的肩膀,“无论你是段舒鸿还是安临云,你已将往事忘却,那么前尘旧事对你都只是一段故事,而后人生漫长,你应该好好考虑的不是过去,而是将来。”
      “你说得不错。”段舒鸿直视着纪清明,目光阴沉,“可你不明白,一个人连过去都没有,拿什么去想未来?若我是段舒鸿,我会全心全意对大王好;若我是安临云,我会用余生报复隆国。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既已知情,由不得我不想。”
      “我早说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反而能过得快活一些。”纪清明缓缓道,“我也没指望能瞒你很久,只是希望能让大王与你好好相处一段时日,你若体会到大王一片真心,纵然以后想起旧事,或许还肯念着一点情分。不料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你当时说安临云的故事,我本来也有几分信,但总觉得蹊跷。鄢国想置大王于死地,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那名巫师若真如你所说那般高明,直接对大王下咒即可,何必假我之手行刺?后来我说要去探望那名据说被刺死的侍卫的家人,大王执意不许,我就知道这又是纪大人编来哄我的故事。”段舒鸿淡淡一笑,“宫中侍卫都出身贵族,大王却说他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这太令人生疑了。”
      “因此你要求大王允许你搬回昌平馆?”
      “不错。回昌平馆之后,疑点就更多了。我也终于确定自己是段舒鸿。但我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直到今天早晨……”段舒鸿轻叹道,“无论大王将我的旧物还我是作何打算,总之阴差阳错之下,我发现了这本手记,这才明白原来已死的安临云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终于知道为何还魂只有半年时间,大王也非要让安临云活过来不可……”
      纪清明默然地点点头。段舒鸿又想起一事,问道:“那安临云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王和我也不是事事说谎。年初鄢国使团来访,席间突然发难,侍卫回救不及,他为大王挡了一剑,这便死了。”纪清明长长叹了口气,若不是那一场宴席,事情怎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一直协助景昊出谋划策,少有落空,这一回情势却屡屡脱出掌控。说人心是世间最为难测的事物,果然不错。
      段舒鸿微觉错愕:“安临云痛恨大王,怎么会……”
      “你看手记所写,以为他恨大王,但你又怎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纪清明摇头叹道,“安临云在隆国住了六年,日记里却只有前三年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后来这三年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你看现在大王对他的情意,可有半分作伪?而他能为大王舍生忘死,心中对大王也绝非仅有恨意。”他顿了顿,望进段舒鸿的眼中,意味难明地一笑,“大王与安临云之间,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你怎知我是怎样想?”段舒鸿忽然感到万念俱灰,“这两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纪清明失笑道:“这句话,你没失忆前总挂在嘴边。真是一点没变。”
      段舒鸿也大笑起来,笑得眼角迸出了泪。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胸中某处不是那样痛得仿佛有针深深扎在心上,血流不止。

      景昊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昌平馆,段舒鸿也不以为意,这样对耗了半个月,最后竟是景昊先耐不住。
      午后风和日丽,段舒鸿立在后院的假山前,挽起袖子,用木勺子舀着水,从假山顶上慢慢淋下。水流折射出碎金一般的光彩,挂在假山上如披万缕云霞,明晃晃地耀花了人的眼睛。
      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停住了脚步。段舒鸿既不回头,也不停手,只一勺接一勺,慢悠悠地淋着假山。
      其实景昊站得离他很近,他恍惚觉得有气息吹着自己的脖颈。但他也知道,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已是极限,他们谁也跨越不了。
      忽然,有一只手臂将他拥进怀里。木勺跌落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才停住,滴溜溜地在地上转着,残留的水渍将阳光反射进他眼中,刺得令人几乎落泪。这怀抱温暖而有力,却不属于他——段舒鸿只觉得心头刹那间崩缺了一角,又开始出血。
      “大王,微臣不是安临云。”他冷冷地从景昊怀中挣开。
      景昊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哀伤,讪讪笑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么?”
      段舒鸿笑容惨然,觉得自己真是无药可救,直到此刻竟然还是看不得景昊有半分难过的样子。他回身握住景昊的手,涩声道:“我不是生气……”
      “我知道。”
      景昊对他说过许多次“我知道”,他总是做出一副万事在心的样子,可他究竟知道什么呢?段舒鸿觉得世上再没有更可笑之言。不管景昊过去爱的是谁,如何对待,从安临云为他死了开始,这人就是景昊心头一根刺,要拔出来何止是伤筋动骨,那是剜他的心!景昊如今心心念念的不过是那个已死之人,就算不把他当作安临云,难道还能把他当作段舒鸿?而最悲惨的莫过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更准确地说,他谁也不是。他只是天地间一个遗失了过去的游魂,飘飘渺渺,找不到出路。
      景昊的唇印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冰冰凉凉,段舒鸿觉得一颗心也是如此冰冰凉凉,任仲夏燥热的日光都不能将之温暖半分。及至两人滚倒在榻上,景昊与他指尖交缠时,一双手竟全然冷透。景昊从贲张的欲望中猛醒过来:“很痛么?”
      段舒鸿摇摇头,饱满的红唇里透出一丝极细的呻吟,伸手揽住景昊的头,闭目吻了上去。
      两人心照不宣,似乎就此和解。盛夏天气,阳光洒得铺天盖地,催人昏昏欲睡。景昊见段舒鸿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不免关心地多问了几句。
      “无聊而已。”段舒鸿懒懒一笑,“我久居内廷之中,已忘了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一句玩笑话,景昊却切切地放在了心上。日暮时分,暑气渐弱。段舒鸿倚在景昊怀里,从宫城中最高的望海阁顶看去,千楼百宇,飞檐画角,俱披上金红色的晖光,显得沉静安宁,气象恢宏,令人胸怀开阔。景昊遥指着东南方,沉声道:“那里是鄢国的方向。三年之内,必将纳入我隆国版图。”
      远方只有泼墨一块的莽莽青山,段舒鸿却觉得那片暗影仿佛近在面前,令他喘不过气。他绽开一个无声的笑:“大王雄心壮志,必能成霸业。”
      暮色之下,他的笑容似乎亦有光芒万丈。景昊脱口问道:“我取鄢国,你会伤心吗?”
      “安临云会伤心,而我不会。”段舒鸿镇静地与景昊对视,看着他在自己的逼视下狼狈地转开了头。段舒鸿心底涌起一股残忍的快意,那种兴奋感流入四肢百骸,让他稍微暖和起来的身体又迅速冰凉下去。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遮掩就没意思了。
      “景昊,我到现在才想通,原来你从没有一刻放弃过把段舒鸿变成安临云。”夕阳的余光照亮他嘴角的笑意,连哀伤都有种凄绝的美感,“为什么非我不可呢?纪大人那么厉害,换了别人也可以吧?隆国上下都是你的子民,你想要谁作安临云都行,总有个人能做得好的。我是演不下去了——景昊,你放过我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景昊声音极低,“你别多心。”
      “连你自己也不信。”段舒鸿神情灰败,语气却不动不摇,“景昊,我会把安临云还给你。”

      其实并不是什么很难想的办法。一具身躯中本来只有一个灵魂,多出来的那一个,自然该早早送去轮回。
      “大王托我转告一句,舒鸿,今生就当是他对不起你。”纪清明叹了口气,“我要动手了,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段舒鸿平静地摇摇头,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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