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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是谁 ...

  •   已是月上中霄的时候,隆国宫城的重重楼宇之中却有一处仍然灯火通明。那是位于西北角的一座别苑,久在宫中行走的人都识得,是国师的住所长宁宫。
      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纪清明此时尚未就寝,却不是因为忙于处理公务,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个人。
      那人双目紧闭,安卧于华丽的锦榻之上,脸色苍白,形容消瘦,显然已病了很久。尽管一脸憔悴,仍能看出他相貌俊秀,纵是病中,依然可算得上是个美人。
      时间随着明月的偏移而渐渐流逝,锦榻上的人依旧沉睡。这病美人睡得安稳,纪清明心里却开始微微发慌。但他早修得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无论内心如何焦急,神色仍然稳如泰山,落在一干静候于身侧的宫人眼里,完全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纪清明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前,似乎只是因为坐得久了而起来活动一番。窗外玉盘高悬,月色如霜,他却无意欣赏,忙于思索万一事情不如预想该如何应对,却听身后宫女一声惊叫:“手动了!纪大人,他醒了!”
      纪清明身躯微颤,一颗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他回过头,仍是一派稳重,走到床边,那人果然醒了,只是双眼失焦,脸色茫然,还未彻底清醒。
      纪清明欣慰地点了点头,吩咐宫女们去准备点心茶水梳洗之物,并命侍卫去请国君。宫女们不似他这般有定力,个个已难掩一脸欣喜之色,深夜的长宁宫少见地忙碌了起来。
      纪清明扶那人坐起身,接受宫女们的服侍。他不言不语,神色仍是呆呆的。纪清明皱了皱眉,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人终于转过头看他,然而眼中依旧一片空茫,过了良久才吐出一句:“这是哪里?我是谁?”
      “这里是隆国王宫。你叫安临云,是大王最宠爱的人。”
      “是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你生了一场重病,把什么都忘记了。”
      “那你是谁?”
      “我是隆国的国师,纪清明。”
      安临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低头沉思着什么,又不说话了。纪清明温和地笑了笑:“你大病初愈,安心养好身体为要,不必急于回想往事。”
      安临云苦笑了一下:“我脑袋里空空荡荡,就是想回忆,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关系。等你身体好一些了,我陪你四处走走,见到熟悉的场景事物,你自然会想起来的。”
      安临云闻言略感宽心,正待表示谢意,却听门外一个内侍急报:“纪大人,大王驾到。”
      纪清明挥挥手让内侍下去,起身整整衣冠,准备出迎。他安抚地拍了拍安临云的手,道:“你不必起来。你昏睡了足有半月之久,大王见你醒来,定然欢喜。”
      一室的宫人都随纪清明出门迎接国君,走了个干净。安临云虽然毫无记忆,但想到即将面对一国之君,不免有些紧张。他闭眼努力回想,然而脑海里似有无穷思绪凌乱地纠结在一起,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得几乎头痛时,耳边有一个声音唤他:“临云……你……你终于醒了……”
      那嗓音非常熟悉,安临云觉得太阳穴一阵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滚下床,行礼拜道:“微臣叩见大王。”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自然,近乎于本能。他尚未跪好,一只手已有力地将他扶了起来。“临云,别跪了,地上很凉。”
      安临云抬起头,扶着他的人不过二十多岁,面目英武俊朗,王者之气浑然天成,最难得的是一双眼中辉光流转,此刻柔情无限,令人不觉沉醉。
      房中只有他一人,纪清明并没有跟进来。安临云略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任他将自己抱回床上。那人替他拉过锦被盖好,一双手手指修长,关节突出,显见弓马娴熟。自见面第一眼起,一个名字就盘旋在安临云的脑海里,他不由自主地一把握住那双手,低低唤出一声:“景昊……”
      那人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临云,你还记得我?”
      安临云摇摇头:“我只记得这个名字而已……”
      景昊眼中的欣喜散去,叹了口气,柔声道:“以后都会想起来的。你能记得我的名字,已经令我喜出望外。”
      安临云勉强微笑道:“大王,微臣一定尽力。”
      “你好好养病,不要多想。”景昊为他放下了帘子,隔着层层轻纱似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眸里的脉脉暖意,“临云,睡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间,安临云依旧住在长宁宫中。景昊不时过来探望他,但都只是小坐片刻。负责他日常起居的纪清明只叫他专心养病,对于找回记忆的事情一字不提。直到所有御医一致认为安临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纪清明才终于同意,安临云可以在他的陪伴下出去走一走。
      四月春暖花开时节,御花园里芳草如茵,百花争艳。可两人都无心欣赏。一个月的静养让安临云积攒了满腹的问题,但见纪清明神情分外严肃,心中忐忑不安,不敢多言。纪清明看在眼里,缓缓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你问吧。”
      安临云静心想了想,决定拣最紧要的来问。“纪大人,我是怎么得的病?”他不问自己得的是何病——御医们说过他是意外落水感染风寒引起连日高烧——他只问缘由。
      “开春时,御花园里的锦波池刚刚破冰,你说要前来观赏,于池畔小酌,多饮了几杯。宫人照顾不周,以致你竟然失足落水,后来就得了风寒,持续高烧不退。”纪清明指着远处一方碧水池塘,“你落水之地就是那里,可有印象?”
      安临云顺着他所指看去,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纪清明惋惜地叹道:“太医说高烧损害了你的脑力,以致失忆。但你不必担心,那些旧事你若实在想知道,日后我与大王都会慢慢说与你听。”
      他语气诚恳,安临云却已察觉到有几分不对——纪清明的说辞虽然与御医们相同,但最关键的几处依然是含糊带过。纪清明曾说过他是景昊的宠臣,按宫中礼制,出外应随侍如云,怎会平白无故落水?落水后若救治及时也不至于大病一场,那么究竟是谁拖延了时机?无论他是如何落水,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身边的宫人难辞其咎,但纪清明绝口不提景昊对他们如何降罪处刑。而从他醒来时纪清明和景昊的反应来看,他们早就知道他会失忆,落水受凉后感染风寒发高烧都不算稀奇事,但天下间有几人会像他这样因高烧而记忆全失?若说他的失忆并非意外,那他究竟知道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需要一国之君与一国之国师合谋致他失忆?
      纪清明见他沉吟,以为他还在试图回想往事,劝道:“想不起来也就罢了。来日方长,眼下春光正好,你不妨先放下心事。”
      安临云知道急不得,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将心中疑问藏起,随手指着不远处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道:“纪大人,那棵桃花开得真美,折一枝回去吧。”
      纪清明眼中似有一丝异色闪过,安临云微感惊奇,待他定睛细看,纪清明的神情却分明波澜未动,只是温和地笑道:“你喜欢就好。”
      纪清明带着安临云继续在御花园闲游,景色万紫千红美不胜收,可安临云看在眼中,只觉得十分陌生。走不多远,他便推说自己累了,纪清明也不勉强,亲自将他送回了长宁宫。安临云一回到房中,就看见案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新剪下的桃花。安临云暗暗称奇——纪清明一路陪他游玩,自己竟不知他何时吩咐下宫人。他回想起纪清明方才的神色,不禁仔细观察起花瓶中的桃花。这一枝新桃挑选得极好,盛放的花朵与含苞的花蕾疏落相间,花瓣殷红欲滴,楚楚可怜。但除此之外,看不出还有什么特别。
      安临云心想自己定是眼花看错了,叹了口气。他叹息时,身后似乎也传来这么一声幽幽的叹息。他大惊失色,转身一看,是景昊立在门口,逆着光,表情看不分明。他慌忙跪倒在地:“微臣不知大王驾到,有失远迎,请大王恕罪。”
      安临云感到一只手落在他的头发上,轻柔地抚摩着。“临云,起来吧。你不记得了?我曾特许你不必行跪礼。”
      “谢大王。”尽管景昊声音平和,安临云仍觉得紧张。他已经忘了一切,就算曾是宠臣,现在面对景昊也只如陌生人,谨言慎行总是最不容易犯错的。安临云小心地偷偷抬眼看景昊的神情,他脸色和蔼,正望着花瓶中的桃花出神。他确信这桃花绝对和自己的过去有莫大关联,然而无奈的是他半点都想不起来。安临云出声轻唤道:“大王……”
      景昊终于回过神来,对他温柔一笑:“临云,想不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御花园的桃花之下,那时我还不是大王,你也才不过十五岁。一眨眼,已过了这么多年……”安临云仰起脸来,微微一笑,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他眉眼细致,顾盼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景昊心头一悸,情不自禁将他拥入怀里。“临云……”景昊的怀抱温暖有力,拥抱的感觉非常陌生,但安临云感到内心隐隐有个声音,似乎期待已久。
      他身体僵硬地任由景昊抱着,只是一瞬,却过得漫长,有如一生之久。安临云不知道为何仅仅一个拥抱就令自己生出如此沉重悲凉的感慨。景昊缓慢地松开手,朝服的领口被打湿了,两人都明白那是什么。
      “临云,怎么哭了?”
      “我……我不知道……”他无法解释这种悲哀从心底如洪水般澎湃而出的感觉,记忆深处有什么被唤醒了,可他的脑海里依然一片空白。安临云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景昊,你知道么?”
      年轻的君王在他面前一直是温和的,却被问得脸色骤转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竟是回答不出。安临云一见更是疑窦丛生,但他等到最后,也只等到一句吞吞吐吐的:“我……怎么会知道?”
      安临云大感失望。而景昊的目光已重归镇定,用衣袖为他细心拭去泪痕,安慰道:“你身体刚好,不要多想了。我尚有政务未结,晚一些时候再来看你。”说着,不等安临云挽留就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被留在原地的安临云再也按捺不住。“纪大人。”进了纪清明的书房,安临云的心反而逐渐镇静下来,对纪清明微微笑了笑。
      “临云,是你?坐吧。”纪清明毫不意外,书房的窗口正对安临云的卧房房门,或许一望见景昊慌张离去,他就做好了准备。
      “纪大人,我有些事想问你。”
      “说吧。”
      “纪大人可知道临云家中还有什么亲眷?”
      纪清明遗憾地摇头道:“据我所知,你已无其他亲人在世。”
      安临云并不失望,继续问道:“纪大人知不知道临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这一问出乎纪清明的意料之外,他沉思片刻,答道:“我只知道大王长你三岁,你今年应是二十一岁,具体生辰我并不清楚。临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宫人们议论,说有一种占卜之法,只需知道生辰时间就能将推算出一生之事,心里好奇而已。”
      纪清明笑道:“这是哪个下人胡言乱语,你怎么会听信这等旁门左道的邪说?”
      安临云也笑得灿烂:“唉,还不是因为我把过去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如果那种占卜之法真的有用,就可以把记忆都找回来。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情?”此言一出,纪清明顿时变了脸色。安临云慢悠悠地说道:“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只要纪大人肯把瞒着我的故事都说出来,我也就不必靠这等旁门左道的邪说来满足好奇心。”
      纪清明毕竟涵养过人,脸色转瞬平定,笑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实在是千头万绪,说来话长。”
      “我不过宫中一介闲人,有的是时间听纪大人说故事。”安临云嘴角含笑,眼中却紧紧盯着纪清明,摆明了今日他不说便不罢休。
      一室气氛急转直下,沉默良久,纪清明终于颓然长叹一声。“好吧,反正也瞒不长久,索性就都告诉你吧。”
      安临云立刻来了精神,静听纪清明述说往事。“那还是先王在位之时,隆国和鄢国边境战乱不断,民不聊生,两国对峙多年,国力空虚,最后在离、徽等国的调解下,决定和谈。两国约定从此停战,互为友邦,为防此后任何一方轻启战端,两国各送一位皇子到对方国中,以为质子。”
      安临云隐约猜到几分,果然纪清明下一句便是石破天惊。“你就是鄢国送来的皇子,乃是鄢国王后所出第二子,身份尊贵。你到隆国时年仅十五岁,大王当时还是太子,与你年纪相仿,相处久了,情投意合。唯一可算作阻碍的即是你的身份,但大王一心护你周全,刻意隐瞒,处事谨慎,倒也没生出什么事端。”
      “然后呢?这与我失忆有什么关系?”
      “这就讲到了,你不要着急。”纪清明浅浅啜了口茶,继续道,“后来先王驾崩,大王即位。大王虽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但因为初登基的缘故,国内局势不稳,不敢轻举妄动。然而鄢国也不安分。今年初,两国例行互派使节出访。鄢国使团中有人自称是王后特使,要求见你一面。大王以为鄢国王后是你母亲,思念爱子心切,于是同意在御花园设宴招待特使。然而那名特使却是奉命来唆使你行刺大王。”
      “那我到底有没有……”安临云听得心焦,不停追问。纪清明眼神慈悲,却隐隐透露出不祥的意味。他停了停,喝了口茶,继续说道:“那名特使并非寻常人,乃是鄢国国君重金聘请的巫师。当时宴席上除了大王和你,只有几名侍卫和宫女在场。他趁众人不备,对你下了巫术。你在巫术蛊惑下,意识错乱,拔剑刺向大王。大王不虞有此,一时忘了防备,若非一名侍卫舍身替大王挡住那一剑,后果不堪设想。”
      安临云惊骇得脸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纪清明宽容地一笑:“那时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此事大王并不怪罪你,你也不必太自责。”
      “后来呢?”安临云神思恍惚,喃喃问道。
      “大王何等英明神武,不过一时失神罢了。他立刻下令侍卫将你制服,鄢国特使畏罪自杀。鄢国使团上下则都称对此事毫不知情,将罪责推在已死的特使身上。大王虽然震怒,但考虑到国力尚不足以立即与鄢国开战,只得将此事按下,不了了之。然而,鄢国特使虽然死了,你身上的巫术却尚未解除。我被大王封为国师是因为我深通术法之道。据我观察,这种巫术非常歹毒霸道,要解开术法必须连你的记忆一同消去。大王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消除记忆对人的身心损伤极大,你昏迷半月之久方才醒来。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纪清明又是一声长叹,“并非我与大王刻意隐瞒往事,实在是因为这件事太过沉重。我和大王都认为,或许什么都不记得,你反而能过得更快活一些。”
      安临云脸色黯然,轻声问道:“那名为保护大王而被我刺死的侍卫,后事办妥了吗?”
      “他忠心护主,大王下令厚葬,颁下许多赏赐抚恤他的家人。”纪清明眼神飘远。窗外,一片白云极慢极慢地流过宫城。

      晚间,景昊依约前来,一进门就变了脸色。“临云,你怎么了?”
      安临云蜷在床上,听着他焦急而关切的声音,只觉得心痛如绞,侧过头不愿看他。“大王,我都知道了。”
      景昊大惊之下,失声问道:“你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纪大人把我过去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大王,我……”
      “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景昊急切地打断他,托起他的下颌,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以缓慢而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临云,我都知道。”
      他话中藏着情深似海,安临云怔怔地仰着头,眼眶逐渐泛红,眼中泪滴将落未落,极是惹人怜爱。
      这一瞬沉默,撩人心弦。
      景昊微一低头,吻住安临云。这个吻逐渐加深,安临云慢慢放松下来回应着他。春夜微凉的空气里隐约浮动着一丝焦灼,彼此的双唇宛如甘泉,令人流连忘返。
      这一吻良久方休,两人都微微有些喘。景昊搂着安临云在床边坐下,含笑问道:“你用了什么办法,能让国师把一切都说出来?”
      “也没什么。我只不过说有种占卜之法能推算人的一生,向他问我的生辰而已。”
      “那就是了。国师定是怕你知道了一星半点的事情就胡思乱想,反倒不如他全都告诉你。说出来了也好,免得我成天提心吊胆,又怕你想起来,又怕你想不起来。”
      安临云忍不住打趣道:“你是一国之君也会怕?”
      “怎么能不怕……”景昊摇头苦笑,“你不知道,你昏睡的那半个月里,我有多害怕。”
      安临云情不自禁地紧紧回抱住景昊。当他伸出双臂时,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从很久以前他就一直等待着,等待有一回可以这样主动地拥抱他,紧紧地抱住,再也不放手。
      “在想什么?”景昊吻了吻他额角。
      “我想起纪大人下午告诉我的事情。那名侍卫因我而死,我想去看看他的家人。”
      景昊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已吩咐将那名侍卫厚葬,他的家人也得到厚赐。他的家乡远隔千里,你大病初愈,承受不住长途跋涉,就不要去了吧。”
      安临云也不争辩:“知道了。”
      “你能有这份善心,已是难得。”景昊在他面颊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笑道,“刚才累坏你了,快睡吧。”
      安临云双颊飞红,低声道:“景昊,我想搬出长宁宫。”
      景昊奇道:“为什么?”
      “我怕……我怕纪大人听见……”他声音愈发低了下去,脸庞已红得有如火烧。
      景昊笑道:“原来是害羞。那好吧,你原先住在昌平馆,明天我吩咐宫女打扫干净,让你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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