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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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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先生,若是水战,当用什么兵器最好?”
“这江面之上,两军对垒,兵器当以弓箭为最佳。”
“瑜与先生所见略同。既是如此,敢情烦劳先生造箭十万,以备战时之需?”
“请问何时交箭?”
“眼下形势紧急,十日可否成功?”
周瑜轻描淡写地说,轻描淡写到使这句话的语气甚至构不成一个疑问。
这时,站在一侧的鲁肃发出一声轻微的由惊讶和不赞同混杂在一起的吸气声。但是周瑜对之置若罔闻。东吴的这位以才华、俊朗以及年轻而卓绝于世的大都督从一开始就不曾让自己的视线稍微地偏离眼前这名比他更加年轻的青年。
身披白袍鹤氅的年轻男子只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就如都督所言,形势紧急,十日岂非误了大事?亮只要求三日足够。”
温文清朗的声音,若无其事的口吻,这句话的内容却不异于在这个房间内再次掀起暗涌。这次的鲁肃已是不由得惊叫出声来:“孔明不可……”
当孔明说出“三天”二字之时,似乎有什么表情自周瑜脸上转瞬即逝,下一刻他却拊掌大笑,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制止了鲁肃的进一步行动。周瑜伸出双手紧握孔明的手:“敢立军令状?”
“愿立军令状!”
轻摇羽扇,孔明笑得悠然。
“都督又何必决意要杀孔明……”
“子敬何出此言?”周瑜挑挑眉,看着一脸气急败坏的鲁肃。
“肃何出此言……十天造十万支箭,纵有神人助力亦不可能为之,更何况三日为期?”
“这三日之期可是他自说下的,那军令状也是他自愿立下的……”周瑜脸上浮出冷冷的笑容,他深黑色的眼睛却径直望过帐门,望向远处白茫茫的一片江面……
三日……他说出了三日。这是个巧合吗?
若此话出自其他人之口,我必会认为那是个不自量力的蠢材,或是在作困兽之斗的庸才。但是,这话若是自他口中……诸葛孔明……
“三日内要造箭十万支,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嘛。请都督收回成命……”鲁肃还在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子敬身上自是不缺能力,只是……心肠也太过忠厚了一些。也罢……
这样想着的周瑜突然转向鲁肃:“子敬,你方才可有看见诸葛亮的微笑?很美是吗?”
“呃??”鲁肃完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只得下意识的回答说:“对……孔明先生的微笑,很美……”
“果然,连子敬都会被迷惑住……”周瑜发出一阵清亮的笑声,接下来的声音却渐渐低沉下去:“是那么美丽的笑容……他即使在那样笑的时候,双眼里的神色却还是那样深不见底,完全不泄露真实的情绪分毫啊。”
“公瑾你……”
“哼,既然是他自寻的,那我也不用对他客气了。子敬,传我将令,这三天内,若无我手谕,但凡造箭所需的一切军资用具全部不得置办。违令者,斩!!!”
诸葛亮,那个三日之期,是你对我的挑战吗?既是你想玩,那我就陪你玩得更加逼真好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我说,公瑾……”
鲁肃话未说完,周瑜已然转身向里间走去,火红色披风在他身后划出一道优美至极的弧线。鲁肃默然站在原地,知道周瑜已是拒绝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就在这时,里间里却又传出周瑜的声音。
“子敬,诸葛亮那个人,是那种连任何细小的机会都会抓得住的人。所以……与诸葛亮打交道,过于仁慈可是不行的。”
虽然周瑜说这话时的声线是不带任何个人感情的冰冷,鲁肃却莫明地从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喜悦来。而且,那并非是将要除去心腹大患之时的那种阴霾的带有杀机的喜悦。
于是,鲁肃的心情也随着这种感知轻松起来。
三日之后——
“清点完毕!每艘船约有箭五、六千支,二十艘船共计有箭十二万支有余……”
“真的是太奇妙了。十二万支箭得来全不费功夫!!”
“孔明先生真乃神人也!”
在清晨雾气尚未散尽的江边,一夜未睡的士兵们依然忙碌不止,然而没有一个人口出怨言。几乎每个人都在用敬佩的眼光看向那位此时正独自临江远眺的白衣青年,每个人都在心中暗暗惊叹,这名相貌清秀的一身书卷气的青年略显纤瘦的身体中居然隐藏着这样神奇的智慧。
“这真是一场魔术一样的战斗呀!”
不知道是谁这样大声叫喊了一句,于是人群中干脆欢呼雷动起来。然而导演这场魔术的魔术师本人却似乎没有被观众的热情感染分毫。
没有兴奋的感觉……即使是昨夜那场堪称完美的行动,注定会在敌军和友军之间被长久传颂的策略也无法为孔明带来任何兴奋的感觉。
他太了解他自己了。自他还很年幼的时候就是如此。他拥有着怎样的天赋,以及凭借这种天赋,他可以做到什么事情,又有哪些事情即使是他也做不到的。
说是看得太过清楚反而迟钝了感官也好,现在年仅二十来岁的,在周遭那群显赫的名将中间还只算得上是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的孔明,身上已经显露出让任何人也无法忽视的遇见什么事情也都始终不变的清冷沉静的气质。
更何况……
孔明沉默地注视着怒涛汹涌的江面。雪色浪花在江边的礁石上击得粉碎,飞沫四溅开来,冰冷,清新,晶莹透彻。看着这种变化不定永不停息的东西,反而会让他的心比平常更加的平静明晰。
无论身处事外的人们赞叹也好,恼怒也好,对于唯有的两个当事人来说,草船借箭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小小的试探,只是一次将峥嵘杀机掩埋在欢谈笑语之下的小小的试探。然而,非常不巧的是,他们两人都过早地知道了这次试探的结果,早在行动之前就已经知晓了,以至于连期待的乐趣都失去了呢。
“结果呢,就好像是并不出名的戏子上台,念着早已背好的台词,上演的还是一出令人厌倦的文戏。提不起兴致是理所当然的……周都督怕也是这一样的心情罢……”
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着的孔明抬手整理了一下被江风吹乱了的发丝,转过身——
一箭之地以外的军帐门口,不知站立了多久的火红色身影,在晨曦之下格外的耀眼。孔明清晰的感觉到,自那人深黑色双眼中的两道锐利的目光,刺穿了这江边清晨的薄雾,直接、干脆、毫不留情地直刺到自己身上。一霎那间,竟有被那目光刺痛灼热的错觉……
孔明平静地迎上那对目光,回之以莞尔一笑,就见那红色身影立即转身没入重重营帐之中。
“还是惹火了吗?我似乎做得过头了……什么也不说地接受他给我的三次机会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啊。”罕见地露出一个苦恼的笑容,孔明再次望向滔滔的江水。
胸口,突然闷痛……并不是因为惊讶,也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太过极端的两种感情同时席卷而来——这种先是狂喜继而悲哀的感觉到底是怎么了!!!
我在后悔吗……后悔没有干脆的下令杀掉他……
“公瑾有何不妥?”
随着周瑜走进帐内的鲁肃看见此时周瑜的脸色不由大吃一惊。
“子敬,我问你,你认为诸葛亮这人如何?”周瑜斜睇着鲁肃,一脸怪异的杀气弥漫。
听闻,鲁肃急急走到周瑜面前:“公瑾还是欲杀诸葛亮?不可,不可……”
周瑜反笑了:“子敬,你说错了。周瑜并不欲杀孔明。”
“肃知公瑾欲杀孔明之心已久,故前次托造箭之辞,但眼下当以孙刘联合的大局为重……”
“不,不,子敬,你说错了!”周瑜大笑着让过鲁肃,走至前面几上一尾古琴前,伸手轻拨琴弦:“周瑜并不欲杀孔明。周瑜从不欲杀孔明。不是我答错了,是子敬你问错了。”说完,笑容尽敛,厉声道:“是东吴大都督欲杀孔明!”接下一句,却说得痛惜悲凉无比:“此人不死,日后必成江东大祸……”
……良久,才听鲁肃叹道:“公瑾,你乱心了。”
周瑜闻言抬头,漆黑色双眸紧逼鲁肃:“子敬此言何解?”
“大都督与公瑾本是一人,公瑾却将之一分为二,是故公瑾你乱了心了。”
周瑜沉吟片刻,清朗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空洞:“子敬,只一夜未睡你就糊涂了。我周瑜的心是和江东子民百姓一起的,又怎会乱心?”说罢挥挥手:“子敬还是趁着眼下尚无大事,先去歇会。”
鲁肃知道多说无用,于是依言退下,却在军帐外站立了片刻,正要离开时听见身后帐中有琴声传出。宛转,悲凉……
“若伯牙不逢子期,纵有高山流水,又能如何……”
自伯符死后,以为周瑜公瑾就已无心,有的只是这还未成的江东大业……若真是如此,那一开始的十日之期又从何而来!以孔明的才智,这个结果早就是毫无悬念的罢。而方才所见的他的那个笑容……他亦是早就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定下那三日之期。
看来……要杀他,是更难了……
自约定之日起,第三天夜,第五天夜,第十天夜,江上有大雾。自古为将相者,不仅要善于用兵谋略,也要知天相晓乾坤……周都督予亮三次机会,亮若不竭才而为,则无以报都督。
孔明将表情隐于羽扇之下,冷冷地笑着: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学会了自欺欺人……
应允下那十日之期,诈作被前两次的江面大雾启发,规规矩矩地在第十日夜借箭,既能自保,亦不会让对方过于警觉。这样才是最佳的方案罢。
周瑜是那种只会让得到他承认的对手活下去的人。周瑜也是那种站在他身后的人是绝对不能入他眼的人。
所以,周瑜,你不可看轻了亮。十日之期,周瑜,你是看轻了亮。
可是,这等锋芒毕露并不是自己一贯的风格啊……话说回来,难道现在在此犹疑不定长叹自艾又是自己一贯的风格??
两将交锋,斗勇,斗智,反应要快,判断要准,出手无情——是故心念不动者易胜出。
“真希望这场大战可以速战速决。江东果然不是适合我的地方……”
“孔明先生,这是大都督的手笺。”
沉思被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回过头,一名看上去才十六七岁的小将正带点怯怯又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双手倒是恭恭敬敬地托着一方雪白丝绢。
孔明接过,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我方失了先机又如何
对方得了先机又如何
阅毕,孔明微蹙眉尖,将丝绢收入怀中,对那小将亲切地笑了笑:“去罢。这手笺不用回的。只对大都督说我知道了便是。”
那孩子几乎是立即窘迫地红了脸,匆匆离去……
……
……
之后周瑜借蒋干盗书杀张允蔡瑁,凤雏设下连环计,黄盖苦肉计诈降,待得孔明披发跣足走下祭风台,看见侍立于江边一叶小舟之侧等待自己的银甲将军之时,他觉得所有这些天的疲惫似乎是一起袭来。
借助那双有力的臂膀走上小舟,立于船尾,看着江东景物渐渐后退远去……突然两将带兵走至江岸,大呼:“孔明先生请留步,大都督有事相商!”
只听身后赵云冷笑一声:“吾乃常山赵子龙在此,今奉主公之命接军师回夏口,谁敢阻拦!”随即拈弓搭箭,弦声才响,对面帽璎应声而落。
孔明急忙按住赵云欲射第二枝箭的举动:
“子龙不必紧张……”公瑾不会杀我,他让我走到了这一步,那么,至少,目前他还不会杀我……
孔明将手探入前胸怀中,指尖所触的柔软织物……
卧龙因感刘皇叔三顾茅庐之德而出世辅佐之。
我方失了先机又如何
对方得了先机又如何
这世上的生老病死,人之间的因缘际会,先来后到,皆有天命。富贵荣华可争,天命不可争。
微微握紧手指:奈何,奈何……
“军师对这江东似有不舍?”身上突然一暖,厚厚的披风裹上只穿单衣的略嫌单薄的身躯。抬头对上的是赵云关切的目光,似乎可以看穿一切的目光。
“不,子龙……”孔明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自己视线,用一贯清冷沉着的声线说:“我在江东的每一天,都在思念着回到夏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