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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开宝六年,太平日久,东京城富丽天下,已是天下之枢,八街九陌,四通八达,去城几百里的官道上仍是车马塞道,来往商客纷至沓来。

      正是行人口干舌燥,身心俱疲的时候,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扑面而来,平沙茶馆的旗帜在风中飒飒作响,大门洞开,行人纷纷落马,有钱的就去楼上的雅座,没钱的就挤在内堂里,叫一壶茶和几份点心,便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众所周知,当今武林里最热门的话题便是四年一换的武林盟主之位将会落入哪位英雄之手。说来说去,最让人看好的还是来俊山庄庄主秋晚来和昆吾山上断水宫宫主叶成蹊。

      “来俊山庄财力雄厚,秋庄主少年当家,有伯乐之才,多少英雄好汉甘愿以他马首是瞻!”

      “没错,秋庄主义薄云天,要是他当了盟主说不定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也有出头之日呢!”

      “别做梦了,在江湖上混还是要靠实力的。当今武林,无人能敌叶宫主。”

      “是的是的,我听说叶宫主最近又单枪匹马解决了湘南的匪患,他不仅仅是以暴制暴,还劝服这群悍匪弃恶从善,改投参军。”

      “叶宫主这样做实事的才当之为大侠啊。”

      就在叶宫主人气急升的当口,有人泼了一盆冷水:“我看叶成蹊想当盟主,起码要先解决好和悬翦宫的关系。”

      不知道内情的人赶紧凑过去八卦。

      “断水宫和悬翦宫到底什么关系啊?明明是正邪不两立的两派人,也是奇怪,竟都在昆吾山上。”

      那人清了清嗓子,才缓缓道来:“断水宫和悬翦宫本来就是同宗,他们的师祖痴迷铸剑,一生所得两把神器,自诩为上古真传。一为断水剑,传说中这把剑,剑锋如虹,势不可挡,甚至能让水断流。另一为悬翦,此剑精巧无比,剑身犹如银练,细若发丝,杀人于无形。后来……也不知他们的师祖做了什么,竟然于当时的圣上有恩。圣上谕旨,御赐山名为昆吾,修建断水悬翦二宫……”

      又有人问道:“那现在的悬翦宫里怎么住着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女?”

      “情字害人哪……”

      知情人卖起关子,听众们凑得更紧了,连声催促:“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说昆吾山传到叶成蹊的师父叶行知那一代,名头是越发得响。叶行知原本有个师妹叫岳画心,他们打小在昆吾山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可不知怎么地,最后竟反目成仇,一个住在断水宫,一个住在悬翦宫,永世不相往来。这个悬翦宫的主儿更是性情大变,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一心把自己关在宫里。而她教出的徒弟就更离谱了,堪称魔女,魔女杀人从不讲理由,谁遇上了谁倒霉。据说,他们反目的时候,正是叶成蹊出现的时候,有人说叶成蹊就是他师父的私生子!所以他师妹因爱生恨呢……”

      听众一片哗然。

      “那又怎样!英雄不问出处。”叶成蹊的拥护者不服地跳出来,“叶大侠光明磊落,不怕这些流言蜚语。”

      “怎么说悬翦宫里住着的也算是他的师叔啊,难保他不徇私!”

      “对呀,我看武林正派几次围剿悬翦宫都失败了,保不齐有断水宫的帮忙呢!”

      “无凭无据不要乱说!”先前的大汉拍案而起,怒目圆睁,看来是叶成蹊的死忠,“你们这样散布叶大侠的谣言,不会是秋晚来派来的吧?”

      场面马上乱了,大家开始叫嚷起来:“你说谁呢!你说谁呢!”

      大汉也不慌,只是提高了嗓门:“秋庄主千好万好,可是他的武功不好!一个谁都能打败的武林盟主,这不笑话嘛!”

      楼上雅座,一身玄色绸衣的中年男子本是端着茶自若地喝着,却在听闻这一句话后停住了。他将茶杯重重地置在桌上,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神色,身子却已绷得紧紧的,一瞬间便盛满了凌人的怒气。他身边雁翅站着的两排劲装随从见状,立马脊背直挺,一副马上要拔剑而起的架势。只要他一个眼神,这些大言不惭妄议他的乡野莽夫就会人头落地。

      最后这玄色绸衣的男子却只是稳了稳气息,说了声:“赶路要紧。”

      不一会儿,茶馆外的几匹骏马绝尘而去,茶馆里的争论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秋晚来知道那个大汉说的是真话,来俊山庄里高手如云,只有他这个庄主不是练武之才。他苦心孤诣多年,也不过混个三流剑士的水平。但好在,他很擅长赚钱,而钱可以买到的东西比任何人想象的要多得多。

      等来日他的计划达成,定要让这天下武林看看他秋晚来是不是谁都能打败?

      想到这,秋晚来不由得将马鞭挥得虎虎生风,骏马一路奔驰,向那深山野林而去。

      正值初春时节,芳草鲜美,香花如锦,绿树如茵,秋晚来却无心春意,也不知是走了多久,最前面的侍从终于勒僵下马,他转身对马上的秋晚来恭敬地说道:“到了,庄主。”

      秋晚来坐在马上,极目眺望,在他的面前是一条烟雾缭绕的河,逶迤而下,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随从察觉到他的困惑,连忙解释道:“这上霄峰就在河里面,但不知为什么这河常年雾气萦绕,所以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

      秋晚来皱了下眉头,他的眉峰浓密,眼睛精亮,就算是长时间的赶路也不见一丝倦色。他一挺身跳下马来,后面的随从也连忙下马,摆出随时战斗的准备。只见秋晚来朝他面前的随从沉声说道:“那就开始吧。”

      随从颔首,转身朝河边走去。只见他蹲下身子,探手在河中摸索了一番,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抖得往上一提。在氤氲的雾气中,忽然响起一阵嗡嗡声,隐约中还能看到一根细弱发丝的银线凌空震动。

      “若要问药,黄金引路。”秋晚来目色深沉,低吟着这句上霄峰的传言。果然随从的手上多了一个漆黑的匣子,他面色肃穆,转头看着秋晚来,等待示意。

      秋晚来大手一挥,说道:“填满吧。”

      随从颔首领意,深吸一口气,便慢慢自怀中掏出一把亮灿灿的黄金小心地放进匣子里,一块垒着一块,直到整个匣子塞得满满的。那随从刚把匣子合上,就见匣子嗖地一声向浓雾里飞去,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随从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有点茫然又有点忐忑。上百两的黄金就这样飞了,传说中住在上霄峰的药师真的会出现吗?

      秋晚来也不急,他背手站在岸边,看着河上的雾气出神。区区黄金对于他来说,从来不在话下,他要的是得偿所愿。

      过了一盏茶功夫,浓雾里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所求何药?”这声音低低沉沉不带一丝感情,犹如这团迷雾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秋晚来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听闻上霄峰的药师无所不能,我想要一种能取人武功为己用的灵药。”

      迷雾里一片沉静,过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明日来取。”

      叶成蹊正快马加鞭赶回昆吾山,他的好友萧介连着三道飞鸽传书,要他三日内必须赶回断水宫。理由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萧介要他从湘南带回来的药材必须三日内入柜,不然会失了药效。“这个见药忘友的家伙。”叶成蹊忍不住在心里又吐槽了好友一遍,不过挥鞭的手却不见停歇。

      马儿如风驰电掣般掠过,叶成蹊一身寻常的窄袖紧身白布袍在急速中翻飞如浪,衣袂间隐约闪现出那把令人望而生畏的断水剑,却堪堪只露出一截漆黑的剑柄。腰间是一条皮质佩钩革带,束显得他腰细肩宽,挺拔俊逸。同样是骑马的样子,他却另有一番风姿潇洒。因为刚解决了匪患的问题,他满脸的意气风发,更衬得眉目如星。

      他知道这是现任盟主殷寒崖对他的一个考验。殷盟主和师父是故交,殷盟主就如他的世伯。师父早逝,殷盟主对他一向照顾有加,悉心栽培。他叶成蹊也不负所望,一身雄心壮志。好男儿当建功立业,这样的野心他从不掩饰。

      叶成蹊自认他这二十三年来过得确实顺风顺水。他自小被师父叶行知收养,师父对他疼爱有加,在断水宫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童年,习武习文也是快人一等,从未有什么求而不得。再加上有师父的榜样,他轻轻松松便把自己活出了江湖少侠的模样。而在当他得知师父有先天顽疾,命不过四十后,便收起玩闹之心,接掌断水宫。到现在,他的断水宫固若金汤,早已是声名在外。

      要说他人生唯一的挫折,也就是那朵带刺的白色野蔷薇了。
      叶成蹊还清楚记得初见时,她就站在一片白色的野蔷薇花前。

      当时的他还是玩心十足的少年,昆吾山上的顽主。师父也纵容他,任他满山的探险。他熟悉每一个山洞,每一棵大树,每一片山崖,却从不曾留意山坡上还有迎风盛开的野花。然后他遇见了岳五鹿,像飞纵的雄鹰见到伶俐的小鹿。回忆里,她的眼睛就像小鹿的眼睛一样清澈黑亮。熟识了之后,她叫他叶哥哥,说话的声音又软又柔,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她喜欢自由自在开放的白色蔷薇花。

      少年叶成蹊却不以为然:“花长在这里又不能动,哪里有我们人自由。”

      岳五鹿手捧着脸看着那些花儿,用无比羡慕的语气说道:“你看它们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没有人能管得了!”

      叶成蹊看她稚气可掬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便自告奋勇地撸起袖子说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帮你摘一些,你带回家去!”

      “不用了,叶哥哥。“她笑着拉住叶成蹊的手,“小心有刺。”

      岳五鹿笑起来的样子又天真又甜美,就像暖春里温甜的风吹拂着他,酥酥麻麻。这大概就是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区别吧。少年叶成蹊第一次有了性别之分,于是他就老想找岳五鹿玩。

      后来他知道了岳五鹿是悬翦宫岳画心师叔的小徒儿,比他小几岁。岳师叔对她并不好,虽然岳五鹿什么也没说,但是她经常身上带伤,有时候是手臂上的鞭痕,有时候是脸上的巴掌印。她却总是装出一副不要紧的样子,说是练功伤了,叶成蹊也只好忍着,什么都不说。

      但见得次数多了,叶成蹊的心就像被添了块石头,沉甸甸的。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一天他就拉住了岳五鹿的手说:“要不我带你走吧,别回悬翦宫了。”

      岳五鹿回头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像藏着一颗宝石:“你说真的吗,叶哥哥?”

      叶成蹊便郑重其事地表示:“我们先回去准备一下,三天后在这里汇合。”

      岳五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小脸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

      她明明是那般地欣喜,她也是想离开一直虐待她的师父,他怎么会会错意?

      可是三天后叶成蹊却被狠狠地打脸了——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过岳五鹿!

      他也曾悄悄潜入悬翦宫去找,却都无功而返。

      如果不是武林中一次次传言她杀人的消息,他真的以为她已经消失了。

      他已有十年未见过她了。

      不过,好在这些回忆只是叶成蹊心底里微不足道的一片翳障,丝毫不影响他的快意恩仇打马天下。也许这辈子他和她不会再有交集,他甚至有点想不起来她的样子。

      而迎接他的每一天都是新的挑战,他的未来充满了各种可能,让他恨不得马上去一一体验。他自嘲地笑了笑,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忆起年少的往事吧。

      马儿忽然惊蹄,叶成蹊急忙勒紧缰绳,俯身安抚坐骑。他抬头看了下天色,铅云压顶,暮色降临,将远处的群山模糊成一片水墨影子,好在他终于在三日之内赶到了昆吾山下。叶成蹊松懈下来,拍了拍马,说道:“辛苦你了,马儿。”

      但马儿只顾在原地刨着蹄子,一步都不愿再往前走。

      叶成蹊赶紧安慰道:“马儿马儿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让萧介给你做最好吃的马食,让他也伺候你三天三夜……”

      玩笑间,暮色晚风起。叶成蹊神色一凛,人类的嗅觉不比动物,但此刻他还是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叶成蹊脸色一变,从马鞍上解下断水剑,纵身飞起,如一只苍鹰般掠翅而去。

      一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向他展示这里刚结束了一次大屠杀。

      叶成蹊俯身一一探试他们的气息、脉搏,希望能找到还存活的人。然后他看到了秋晚来,虽然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叶成蹊清楚认得这位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来俊山庄的庄主。

      多年前,秋晚来带着谜一样的财富,朝夕间便建立了来俊山庄,接着立起招贤的旗帜,像磁石碰上了铁屑,他的身边瞬间聚集了大批的能人义士。不过他一向是坐镇庄中,运筹帷幄。叶成蹊唯一得见他的一次是在殷盟主的宅邸大门,秋晚来一身锦衣华服,独坐一骑高头大马,身后守卫林立。殷盟主站在门口殷勤送客,他回头挥手道别的时候,顺便也和刚刚到访的叶成蹊淡淡点头示意了下。那时的秋晚来早已扬名立万,而叶成蹊不过是初出茅庐,他仍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的敬慕心情。

      叶成蹊做梦也想不到,不可一世的秋晚来此刻竟倒在血泊中,重伤不醒,再不复一身踌躇满志。

      到底是谁有这样的能耐,能突破来俊山庄重重的守卫,伤了秋晚来?

      叶成蹊来不及细想,飞奔过去,屈膝俯身检查秋晚来的伤势。

      经脉俱毁,腑脏已碎,秋晚来的伤势比他预想得还要严重。
      叶成蹊小心托起秋晚来的上半身,一只手抵在他的后背,缓缓注入真气。

      “咳咳……”秋晚来一阵剧烈咳嗽,他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看过来,慢慢聚焦,忽然他奋起一把抓住叶成蹊的衣襟,“快!制住那魔女!”

      “没事了,秋庄主……”叶成蹊安抚神情激动的秋晚来,看他喘得厉害,又凝神度了一趟真气,才小心地将秋晚来扶到一旁坐好,接着问道,“庄主,你可还认得我?我是断水宫叶成蹊,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是你,叶成蹊……”秋晚来恢复了一点神智,但仍是喘着,待气顺了一点便急急地拿眼向四周搜寻,一边急切地问着,“那魔女呢?”忽然他的眼睛一定,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他的脑海里响起那迷雾里的声音:“此药需自己服用,服用后必须在一个时辰内汲取他人内功,否则药效发作,自毁经脉而亡就无人能救得了你。还有,我这药药效了得,一般功力修为的人可满足不了它,你需得找个高手下手。所以我附赠一包我的秘制迷药,迷倒了人再下手,否则就凭你这水平,怕是要浪费我这颗精心配制的好药。”迷雾里的声音冷酷而轻蔑。

      秋晚来却不以为然,他早有下手的目标,那就是昆吾山上悬翦宫的魔女。

      风传悬翦宫的人武艺诡谲,杀人如麻,无人能敌。秋晚来一向自信自己山庄里的那些高手们,他调派了庄里武功最强的二十人埋伏在昆吾山下。这二十人曾经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如今却甘愿跟随他这个来俊山庄的主人,这成了他自信的来源。任凭悬翦宫的人再厉害,就算单打独斗没有胜算,但集合二十人之力还怕不能手到擒来!

      他知道要当上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必须有所作为。待他的来俊山庄除去悬翦宫的魔女,为武林解除一大隐患,赢得大好名声;然后他再夺取这魔女的功力,为自己加持,从此他便也可以天下无敌,再不用听人嘲讽来俊山庄的主人是个武功不行的人!他的如意算盘,可谓一举两得。他以为一切都会如他所料,就像他一路走到今天做过的每个决定一样从未出错过!

      但是这一次他错了,这一错就是生命的代价。

      他定定望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白色身影,高手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是,他们拼尽全部,才勉强让秋晚来近身,当他向她撒出迷药的同时,也被一脚踢飞。这一脚竟远比长虹贯日,踢得他五脏六腑俱裂,一股腥甜从口中喷涌而出。在失去意识前,他瞥见一道白光贯穿了他山庄二十位最顶尖高手的身躯,顷刻间他们齐齐倒下。原来这才是悬翦魔女的杀招。

      可是,此刻他却看到这魔女毫无知觉地倒在地上,看来竟是迷药起了作用。他怎能不苦笑。

      叶成蹊顺着秋晚来的目光看过去,在一众劲装打扮的男子中间还躺着一个与来俊山庄侍卫打扮绝无相同的白色身影。难道他便是秋晚来口中的魔女?

      秋晚来粗重地喘息着,他彷佛看到自己的力量正随着他的喘息而流失。

      “叶成蹊,看来我还是不够你幸运啊。”秋晚来低低叹息了一句,缓缓抬起一手,指着那道身影说道,“我们一行人围剿悬翦宫的魔女岳五鹿,却还是不敌她,竟落得如斯田地……她的武功已然到了不可预量的地步。如今她已被我迷晕,你快去杀、杀了她!”

      熟悉的名字跃入耳际,叶成蹊不可置信地再次看向那道身影。她依旧静静地躺在地上,在夜色中,被模糊成了一团灰白,夜风一吹,仿佛随时会烟消云散。

      “岳五鹿……”

      他低吟着这个久远的名字,在她刚从自己身边消失的时候,他焦躁过、困惑过、急切过,他四处寻觅她的身影,只为见到她,听她亲口给他一个解释。

      他找遍了每一个她可能会在的地方,却仍旧没有得到答案,直到突然有一天,她成了心狠手辣的恶人、杀人如麻的魔女。

      他忽然泄气了。他们就像天上的月亮和太阳,明明同在一片天,但她选择了黑暗的夜晚,而他只能是光明的所在。

      所以哪怕两人只是隔山而住,却无法再有交集,也不能再有交集。

      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已经忘却,他甚至觉得对岳五鹿的回忆都不会再有。

      可偏偏在他打算彻底遗忘的时候,她出现了!

      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想和岳五鹿见面的真正原因,就是害怕面对这样的难堪处境。

      秋晚来直起身,艰难地推了一把叶成蹊,声嘶力竭地催促道:“叶成蹊,你还在等什么!快杀了她,杀了她!”

      叶成蹊身形晃了一下,手上的断水剑撞在腿上,冰凉又生硬,可他此刻的心里却是一片酸楚和柔软。

      不管她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记忆深处始终保存着那个笑靥天真的少女,甜甜地叫他叶哥哥……

      “不!”叶成蹊握剑的手紧了又紧,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地挺着,“秋庄主,我无法趁人之危。”

      “叶成蹊,你和魔女讲什么江湖道义!”秋晚来表情凄厉,“难道我来俊山庄这么多条人命就这样枉死吗?”

      叶成蹊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背固执地挺着,声音压抑但坚决:“对不起,秋庄主,我不能杀她。”

      秋晚来感到一阵窒息之痛,险些昏死过去。他想起曾经和叶成蹊的一面之缘,一张不谙世事的脸,带着天生是宠儿的自以为是。而在那之前他听过了太多人太多遍称颂他是少年英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便造诣过人,未来可期之不可限量……

      可是他却对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感到厌恶,从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觉得,凭什么他叶成蹊就天生有这样的好运气?

      就像此刻,他的苦心孤诣,却换来叶成蹊一句“无法趁人之危”!

      他恨不得将那张脸上的鲜活自信撕毁,踩在脚下碾压……

      “很好,叶成蹊你想做君子……”不知道是过重的伤势还是叶成蹊的拒绝,让秋晚来的表情有点狰狞,他狠狠地喘着气,仿佛在积聚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量,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过来点……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叶成蹊不疑有他,跨身附耳过去,秋晚来却忽然出手,像猎食的毒蛇,转瞬间点住了叶成蹊胸前的穴道。叶成蹊只觉得全身血液一滞,身形已动弹不得。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秋晚来会如此做,受辱的怒火大过了被困的惊慌,他瞠目盯着秋晚来,驱动身体的真气去冲开被点住的穴道。

      秋晚来推开叶成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叶成蹊,我很想知道,如果你不趁人之危就会性命难保,这个时候,你还要坚持自己的君子原则吗?”秋晚来因为自己这个绝妙的想法而露出病态的兴奋,一面慢慢地从怀中掏出那粒用百两黄金从上霄峰药师换来的药。

      他看着这颗原本能让自己得偿所愿的灵丹妙药,五味杂陈。他离成功仅仅一步之遥,如今人在药在,他却命不久矣。他有太多的不甘,他不甘心失败,不甘心死亡,不甘心不甘心!如果他必须失败,必须死亡,那他不能一个人,他要眼前这个最得意的人陪同,他要他痛苦,比死亡更痛苦!

      秋晚来蹲下来,把这颗药塞进了叶成蹊的嘴里,然后在他的胸口拍了一掌,强迫叶成蹊吞下。

      任人鱼肉的感觉让叶成蹊怒不可遏,他加快驱动体内的真气。

      “你知道江湖上最神秘的上霄峰药师吗?传说他可以制造出任何你想要的良药或毒药……江湖传言,若要问药,黄金引路,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可以随随便便拿出那么多黄金?只有我有……”说到这,秋晚来的眼里慢慢涌上了恨意,那是嫉妒叶成蹊轻松拥有他求而不得的一切所生出的恨,“你吃的这颗药就值百两黄金,吃了它你就能汲取这魔女的一身功力,当然你也可以不这么做,但一个时辰之后,你就会自毁经脉而亡!叶成蹊,叶大侠,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会怎么选择?”

      叶成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但秋晚来的话犹如闷雷一般在他胸口炸开。他不是秋晚来,他从未想过夺取别人的东西来成就自己,他更不屑用任何违背良心的捷径来换取自己的成功,他从来都是自信靠自己的能力便可获得他想要的一切。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活着!

      活着?他马上想到了萧介。他还有机会,萧介出身医药世家,从出生那一刻就和药混在一起,他不会比那个上霄峰的药师差的!

      叶成蹊凝神静气,体内的真气汩汩上涌,他马上就能重获自由。

      秋晚来又看了一眼叶成蹊,他知道自己看不到最后的结局,但他要万无一失。悬翦宫的魔女必须死,这是来俊山庄的仇。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支暗哨,用尽最后的力气拉开哨尾,火哨冲天而去。他知道来俊山庄的人马上就会赶到,到时候就算叶成蹊放过她,来俊山庄的人也不会放过她的。

      当最后一丝气力用尽,秋晚来沉沉倒地,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叶成蹊终于冲破被点住的穴道,他略调整了气息,一跃而起。

      夜色笼罩,连满地的尸体都仿佛消失了一样,只有那白色的身影触目地躺着。

      叶成蹊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将岳五鹿拦腰抱起。然后她的脸就这样穿越了十年的时光,第一次暴露在他的面前。

      记忆中,岳五鹿是软软小小天真又甜美的可爱小女孩,却没想到有一天会长成这样摄人心魄的美人。她穿着寻常男子的衣袍,也如男子般束着发,全身不着一丝装饰,反而突显得那眉眼鼻唇有如神作般嵌在白皙的脸上。此刻,她的双眼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像微小的蝶翼落在脸上,呼吸轻不可闻,就像开在暮色中的白色花朵,柔弱得只剩缕缕馨香。

      远处渐渐传来嘈杂的马蹄声,来俊山庄的人即将赶到。

      叶成蹊在心中叹息了一声,运展轻功,抱着她朝昆吾山上飞去。

      听闻叶成蹊回宫的消息,萧介欢天喜地地飞奔而来,但他一推开叶成蹊的房门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他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叶成蹊已一把将他拉过去,急急绕过一壁屏风进到内室,说道:“你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萧介刚凝神站稳,却瞟见床榻上躺着一个姑娘,被吓得差点跌倒。

      也不知怎么的,叶成蹊这样的身份才貌明明是很受姑娘喜欢的,可他就是没有和哪个姑娘能跨过朋友的界线。受到叶成蹊这光棍体质的普照,很快断水宫就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地盘。除了很早就在断水宫里的女眷,负责着断水宫的衣食卫生等杂事外,叶成蹊一律启用了卫兵制,他的卧房,书房,议事厅,练功房,俨如军营,铜墙铁壁般,可以说围绕叶成蹊方圆几十里,是连个雌性生物都见不到的。

      萧介称奇道:“什么情况?我竟然能在你的房里看到个姑娘!” 一面发挥着医生的天职赶过去看病,待检查了一番,萧介就更纳闷了,“这姑娘中了迷药,甚是厉害,估计得睡上个一天一夜。不过,你带着一个被迷晕的姑娘回家,也太可疑了吧?”

      叶成蹊在听到岳五鹿没事后,终于松了口气,他慢慢走到平时喝茶看书的塌上坐了下来,颀长的手指落在坐塌中间的茶几上无意识地磨搓着。

      萧介跟了出来,难掩一脸的八卦,但在对上一脸凝重表情的老友后,不由得收起玩笑的心情,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叶成蹊却反问他:“萧介,你听说过上霄峰的药师吗?”

      萧介回道:“当然了,传说上霄峰位置奇绝,常年烟雾缭绕,水气富饶,特别适合各种药材生长。至于住在上面的药师嘛,据说是个制药高手,江湖传言若要问药,黄金引路。就是说要买他的药,先给黄金,可见他的厉害。不过,我要是有那样的原材料,指不定比他更高手呢……”说起和药相关的事,他就有点收不住。

      叶成蹊眼中燃起希望:“那他的制的毒你能解吗?”

      萧介一愣,目光在叶成蹊的脸上睃巡着,他忽然抓起好友的手,搭紧脉门。片刻后,他掀开叶成蹊的袖子,赫然看见他的手臂隐隐发黑,那臂上的经脉里仿佛隐藏着两条黑龙,蓄势待发。他大惊失色,连连问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叶成蹊苦笑:“是秋晚来,他说是上霄峰药师给他的药,为了强取别人的功力为己用。”又粗略地把山下发生的事说给萧介听。

      “一个时辰?只有一个时辰!”萧介颓然倒坐在另一边塌椅上,“从你上山到现怕是已有小半个时辰了。剩下的时间我需要找出他到底用了什么毒,还要找到能解这些毒的药……我我我……”

      叶成蹊倾身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倒还有心情安慰他:“确实有点为难人,你尽力就好。”

      萧介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振作起来,他取出不离身的医药包,拿出一把样式轻巧的小刀,在叶成蹊手臂上割了一刀,取了血样,说道:“你等我会儿……”人已飞奔离去。

      叶成蹊整了整袖子,坐定,给自己倒了杯茶。

      窗外风吹过,斑斑驳驳的树影落在窗纱上,竟有几分像某种小兽的剪影,只一瞬间又变幻成别的样子。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心中却早已经翻江倒海。

      如果萧介找不出解药,他该怎么办?

      他不想死,但更不想亏欠着别人而活着。如果说,他夺取了别人的东西,违心地活下去。那纵然得到了全世界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睡梦安稳?他这半世的骄傲不容许他这么做。
      更何况还是她岳五鹿的……

      难道他一帆风顺的人生要在这里戛然而止了?想到这,叶成蹊的心中泛起一种无可奈何的酸楚,但也重获了轻松,至少这一辈子他没违背自己的原则。

      时间在一滴一哒地流逝,他双臂的黑龙开始急不可耐地在他的体内搅动冲撞,犹如嗜血的猛兽要去寻找猎物,如若不获,便要吞噬寄主。

      叶成蹊赶紧盘腿打坐,收敛心神,他运用真气一遍遍打压因药物产生的冲动,两股气在体内做困兽斗。渐渐地,他能控制的气越来越弱。

      门哗的一声被推开,萧介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

      叶成蹊已用尽最后一股真气,黑龙上涌,嘴里一阵腥甜,一口黑血喷涌而出。他单手撑在坐塌上,强忍着钻心的疼痛,不让自己倒下。

      萧介冲进去,扶住叶成蹊,他盯着垂死的老友,脸色一片死灰,良久他一咬牙决绝地说道:“叶成蹊,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死。”

      “你找到解药了?”叶成蹊艰难地抬起头来,但当他看到萧介脸上的神色,便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如果没有解药,那就是用别人的功力化解。“不,萧介,我不同意……”

      萧介却仿佛一点儿都听不到叶成蹊说的话,兀自说着:“这个药性太毒,没有一定内力修为的人根本承受不了,所以……所以我不可以帮你,断水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却也找不到能帮到你的……可是我之前检查过那个姑娘……她可以的,她的内力和你不相上下!虽然我也不齿这样做,虽然我此刻是多么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好好习武,但是——”他抓着叶成蹊的肩膀,带着自欺欺人的憧憬,“那个姑娘不会死的,她只是失去武功。没有了武功,我们可以保护她,她可以活得好好的……”

      叶成蹊的脸上像蒙着霜寒,白得吓人:“萧介,失去了武功她会死的,有多少人想……杀她……”他语不成句,冷汗潺潺,蚀骨锥心的疼痛源源不绝,体内的黑龙横冲直撞,誓要冲破他的经脉,终于他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确认:“萧介,答应我……不要……”

      萧介看着昏死过去的叶成蹊,几近喃喃道:“就算这样,我也要拿她的命换你的命,就算你为此怨我。”萧介把心一横,红着眼冲进内室抱出岳五鹿。他把岳五鹿盘膝坐好,再扶起叶成蹊,让叶成蹊的手搭上她的后背。而他就像个引路人,驱赶着叶成蹊体内的黑龙之毒去往另一个方向。那黑龙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猎物,一瞬间缠住了岳五鹿的身躯,犹如飓风一般盘旋飞驰着,慢慢地黑龙褪去了黑气,竟越来越白,最后变成一道白光,像归途的灵宠般嗖地飞回了叶成蹊体内。

      一股清明之气贯穿叶成蹊的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把他从无尽的疼痛和黑暗中拉了回来。叶成蹊倏地睁开眼睛,犹如历劫归来。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正抵着一具微凉的后背,他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惊觉地收回自己的双手。在他身前的岳五鹿已软软地倒了下来,他赶紧伸手接在怀里。

      岳五鹿还是毫无知觉地睡着,只有她的脸色白得犹如洒了一层银色的月光。

      叶成蹊定定地看着她,脑海中回响着秋晚来那近乎癫狂地质问:“叶成蹊,叶大侠,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会怎么选择?”
      他选择了活。

      他的劫难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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