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也想抱抱你》七二二九

1、久旱逢甘霖（1）

　　正当盛夏，石灰铺就的马路边儿上，翠得整整齐齐的柳树枝一动不动，通达四野的平坦地界也见不着一点儿风。

　　喧嚣的蝉鸣没完的吵，空气燥热沉闷得让人心烦意乱。晴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

　　天上只剩了一颗毒日头，烤的地面滚烫，几乎下不去脚。

　　这里是四军区尖刀特战队的专属训练区，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连路上来往，都能看出这儿严肃谨慎的纪律。

　　训练场外，顺着铁网的隔断看过去，排满关卡的黄土地上热浪翻滚，像刚打开笼屉时喷涌的蒸汽，荡漾着明显的高温，烤得周围树上的蝉、鸟都焦躁不安。

　　一辆军绿色大卡缓缓驶入，车上下来有足足十九个，都是男兵。

　　“按队形站好，原地待命。”驾驶座上的男人随手就解了安全带，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冲着十九个兴致勃勃的男兵大声喊了一嗓子。随即，又自顾自的坐回去系好安全带，飞快地掉头出了场地大门，把一辆大卡车溜得起飞。

　　将车停在指定位置后，这人就兴冲冲地跑到指挥楼一楼某个办公室，开了门，一股凉风迎面而来，吹得整个人都熨帖了不少。他慢悠悠地往里走着说：“嘿，还是这儿凉快。老大，人给你放训练场了啊。这一波我看着还行，不过今年是老大考核……嘿嘿，他们就自求多福吧。”

　　刚进门的男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可怕的记忆，先是夸张地做惊恐状，转头就一脸坏笑。

　　贴墙站着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他，又瞥了一眼坐在正座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管清才幽幽地开了口：“谢泽同志，可别给队长添堵了，一会儿要叫你留下换我，你就老实了。”话毕，就见谢泽瞪圆了一双狭长的凤眼，惊恐万分：“可别介，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我才不干呢！”

　　装不下去了，俩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王允，看完了？”管清这才抬起头，波澜不惊地看了一眼靠墙的王允和已经坐下的谢泽：“活干完了就走，留这儿没人管你饭。另外，老爷子叫你有空回去一趟。”

　　本来还坐得稳如泰山的谢泽，听见老爷子三个字，脸一下就垮了，蹭就站起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撒腿就跑：“老大，狐狸，我归队了！可千万别跟老爷子提我来了！”

　　“……”王允看着谢泽逃得飞快的背影眨了眨眼，关上门回忆了一会儿，问：“老爷子什么时候说的？刚一块儿去的办公室，我怎么没听见老爷子说？”

　　“他要是再不走，你就能听见老爷子说了。”管清换了一个文件放在面前，一丝不苟的整理好面前所有文件夹，才站起来拿着文件往外走：“走吧。”叫他们等这么会儿得了，怪热的。

　　王允撇撇嘴苦笑一声：“摊上你，也不知道是倒了多大霉了。”然后认命般点了下头，关上舒适的空调，转身快步跟上去。

　　身为尖刀特战队的队长，管清一向冷静自持。常年在精神和心理上的训练使他平时的面部表情格外匮乏。因此，即使他现在内心有极大的震动，也依然能保持一张古井无波的脸。

　　他在名单上看见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名字，由于个人资料是保密的，管清并不能确定，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管清已经五年没接触过跟这个名字相关的人事了。它像一把钥匙，只是撬开了记忆的一角，就能让他心神不宁。

　　“怎么了，有心事啊？”王允侧头看着管清，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资料看了吗？”管清没答话，反问回去。
　　“嗯，二十个人的基本资料看了。”

　　基本资料……管清心想，这往年的资料里都有性别，今年反倒去掉了这项，事出反常，他心里越发不安。

　　没等俩人说什么话，就到了训练场。“嘿，别说，这训练场是真热！”王允趁着还没走近，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嘀咕了一句。

　　管清匆匆瞥了一眼，一水的男兵，稍微放心些了。

　　“全体集合！”王允轻咳了一声，才喊道。

　　原本在训练场中央站军姿的男兵们又匆匆忙忙按着队形往他俩这边跑。

　　倒是挺聪明。王允和管清换了个眼神。队形一看就是临时站的，整齐有余，默契不足。

　　跑动过程中，管清皱着眉头：“差一个。”

　　王允往队伍里也看了一遍，缺席一人：“要问问情况吗？”

　　通常队伍被带到场地是不会有人胡乱走动的。具体什么情况，还得问过上级领导。

　　管清保持跨立动作，站在距前排四五步的空地处，扫视一遍面前站定的男兵们，刚要开口，就听见背后传来非常平稳的跑动声音。

　　来人步伐稳健，气息匀称。管清似有所感，没有回头。

　　王允回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皮肤十分白皙五官精致相貌昳丽的女孩儿在距他们不到两米的地方站了一个标准漂亮的军姿。

　　她稍微抬着点头，漂亮的桃花眼里燃着热烈璀璨的光芒，满含笑意地扬唇高声道：“报告，女兵程静，请求入列。”

　　这女孩儿身材高挑匀称，腰带勒出优美纤细的腰部曲线，一身军装笔挺英姿飒爽，似一抹骄阳，灿烂又张扬。

　　听见这个声音，管清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身体不着痕迹地僵直在原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至此，他从昨晚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归队！”管清一向严肃冷静的声音里掺杂着不易察觉的温和。

　　王允正想杀鸡儆猴，给这群新人个警示，尖刀队纪律严明，绝不允许出现迟到这种低级错误，也让刺头收敛收敛。然后，就听见一向执法必严的尖刀队长，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归队，把他脑子都喊懵了。

　　王允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没等他想明白应该先强调一下纪律还是先八卦一下队长的反常，就看见那个比他在电视上见过的所有女明星都好看的女兵，迈着稳当矫健的步伐，先停在了自己面前：“报告副教官，裴军长叫我过去谈话，所以才迟到了。”

　　尖刀队一向直隶于军区首长，这也算个正当理由了。王允点点头，示意对方可以归队了。

　　程静一转身，离管清一步之遥。她声音放得很轻，却又带着不易察觉、似飞蛾扑火般坚决：“管清清！我找到你了。”

　　无论翻山越岭还是刀山火海，我都会找到你。像儿时他们玩儿的捉迷藏躲猫猫，总有一个人能轻松的把她从隐秘的角落里找出来，然后语调轻快地说一句“我找到你了”。

　　——

　　上午只说了选拔规则，为期十天的选拔内容相当多，八个项目，开始的一周每天都会按分数淘汰至少一人。坚持不住的可以自动退出，视为淘汰。每个项目满分十分，按照总分，不及格者或分数末位者，淘汰。也就是说每天都会有人被淘汰。最后大排名前两名可以进入尖刀队。

　　“规则就是这样，现在，把你们的行李放回宿舍。”王允看了一眼表，又看了一眼管清：“一小时整理时间，还在这里集合。”

　　“不许任何理由迟到！”管清瞥了一眼王允，接收到眼神的王允心神一凛：老大忒凶，怪不得小三十了都没女朋友！

　　“程静跟我走。解散。”

　　被留下的王允只能负责带新人认宿舍。

　　程静行李并不多，只有换洗的贴身衣物和简单的洗漱品，全装在背后的包里。管清走得快，在她前面，她就躲在他的影子里，低头看着地上，也懒得赶上去。他不知是在故意配合她还是怎样，俩人一前一后走了一路。

　　就快到宿舍楼了，管清突然停下来。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注意就直直地撞在他背上。

　　“唔！你怎么停了都不说一声！”程静捂了下额头，扶着帽檐，抬眼瞪过去。

　　管清没出声，看着面前的女孩，脑子里还在胡乱地想：上回见面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来着，长高了不少啊……

　　“你怎么……你来这儿……告诉你哥了吗？”管清想问的太多，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头。

　　小丫头略心虚的抿了抿嘴，声音明显低了：“嗯，那个，昨天来报道之前，给我哥打了个电话，但是他挺忙的，就没接着。然后，我发了条短信过去……”

　　这话越说声儿越小，程静自知理亏，更不敢造次，乖乖低着头装鹌鹑。

　　这话越听火儿越大，管清黑了脸，气得脑袋嗡嗡响，一时间想不出是先打个电话给程远报个信，还是先去行政楼问问程静的情况。

　　僵持了半分钟，管清费力地揉了揉眉心，决定先把人送到宿舍，再打电话给程远。反正到这儿了，他的地盘上也没人敢欺负她。

　　哦？你说选拔？呵，管清面无表情地想，淘汰个把人的还不是小意思。

　　“这儿是女宿，水房在走廊西边头上……”管清没进去，停在宿舍楼门口，再具体的宿舍信息程静自己也都知道，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堆纪律和生活上的东西。程静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抬头看他的眼睛。

　　远远看去，两个同样挺拔笔直的身影相映成辉，十分和谐。

　　管清已经很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他自认为的废话了。话说完了，这种熟悉的感觉还没褪去，他熟稔地抬手轻轻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有事就跟我说，有人欺负你也告诉我。一会儿我给你哥打个电话……”

　　程静一听这话就明白管清什么意思了，开口打断：“我来这儿是参加选拔的，士别三日还得刮目相看呢！你别小看我。”

　　眼前小丫头目光坚决，还带着几分狠厉，整个人张牙舞爪活力满满。年纪不大，说话一套一套的。管清头疼得很，只道：“你先上去收拾，一会儿集合。”不尝尝苦头，她是不会放弃了。虽然不知道小丫头怎么空降的选拔赛，但是管清坚信小丫头不能待在这儿。

　　——

　　指挥楼三楼的军长办公室。
　　“报告！”
　　“进。”

　　管清推开门，四军区说一不二的裴松和，裴军长坐在客座，冲他点点头。办公桌另一边，一个灰白头发的老爷子端坐在主位。裴老爷子当年退休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办公室。右手边是他最常用的搪瓷杯，泡着上好的茶叶，整个屋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为了配合裴老，这个屋里的空调度数都比其他地方高一点，管清一路走过来，额头上布满一层细细的汗，空调一吹，整个人都冷静了几分。

　　“诶，来了啊。”裴老爷子放下手里的资料，从眼镜边框外看着管清，丝毫不意外他的到来：“坐那儿吧。给了他们几分钟调整啊？”
　　“……一小时。”管清顺从地坐到裴军长对面。

　　“嗯，那差不多。”裴老爷子合上手里的文件夹，递给手边的儿子：“这个，给他瞅瞅。啧，别一天净想着怎么把人给赶回去……”
　　裴军长双手接过文件，放到管清面前的桌上：“先看看，有什么问题，看完再说。”
　　“是。”管清拿起面前的文件夹，好像有预感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看完之后，管清紧紧地皱着眉头。这的确是一份近乎完美的个人资料，甚至这份资料人四分之三的经历，他早就知道了。
　　如果这个人不是程静，他会为这位战士献上他所有的赞美之词。但是现在，看完这五年的经历和荣誉，他只想知道，他记忆里那个娇气的小丫头到底吃了多少苦。难怪在刚才猜到他要淘汰她的时候，会露出那种抗拒的眼神。

　　“嗐。你们俩小年轻真有意思！这小丫头是老邢给我推荐的人。啊，老邢是咱们尖刀队的第一任副队长，当时还兼队医。早上从我这儿走的时候，小丫头就跟我说，你肯定得来我这儿问情况。”裴老吹吹浮末，看了裴军长一眼。

　　他俩早上见这位不让须眉的女军医时，确实被她这份精彩的个人档案惊艳了。程静作为一个军医，她的实力已经摆在所有人眼前了，这份优秀配得上几位首长的青睐。

　　以至于裴军长当场就拍了板，直言要安排她加入尖刀队。
　　虽然现在的尖刀队伍实力强劲，拥有有全国最精锐的顶尖人才和最先进精良的武器装备，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代表着国内的巅峰水平。

　　但是它还有唯一的短板，就是尖刀这支战斗力超强的队伍里，没有一位军医。

　　并不是那些参与选拔的军医医术差，而是他们的综合实力跟不上这支单兵素质极强的队伍。

　　因此，邢老向裴军长推荐程静，就是看中她的单兵作战能力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军医，甚至与参与选拔的这些精兵强将不相上下。在未来的战场上，足以支撑起队员们最坚固的后盾。

　　至于实战经验，来日方长。

　　当时，程静站在这里，听着首长们安排她直接进入尖刀队。不过，她想让管清亲眼看看自己的优秀。“我想参加这次选拔赛，以我的实力，不会被淘汰。况且，要直接以编外人员的身份把我空降到队伍里的话，反倒不好跟队员们培养默契。”

　　邢老自然是没意见，自己的学生什么脾气自己清楚。同样，他也确定以程静的实力还不至于在选拔赛就被淘汰。

　　裴老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敢在他们这些老首长面前如此锋芒毕露的女孩儿，这想法没什么问题，也就同意了。但下决定的裴军长，还要考虑各方面的因素，就多问了一句原因。

　　程静脸上，露出一个张扬又自信的笑容：“我为了管清而来，当然要让他主动认可我。”

　　去参加选拔之前，程静带着自己最全面的资料来到这间办公室：“中午管清一定会来问，请首长替我交给他。谢谢首长。”

　　管清听完来龙去脉，难得怔了一会儿。

　　裴松和看看父亲，是很不解为什么一向不近人情的父亲会突然选择帮这个刚见面的女兵的忙。
　　管清离开之后，裴松和问出自己的问题。

　　“多少年没见过活得这么肆意张扬的小丫头了。”像当年的那个人一样。裴老清亮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几分怀念和深情了。

　　看父亲的变化，裴军长就明白这话的意思了，如此就难怪裴老会对程静多了几分难得的包容。

　　几乎所有老兵们都知道，当年那位裴夫人英年早逝，那是震动军区的大事。因为这位是真正的巾帼英雄。

　　裴老那会儿才退出尖刀队，转入领导层，他们的女儿也才不满两岁。夫人接到任务，配合当地警力逮捕一支非法入境的由他国雇佣兵组成的贩毒团伙。

　　在这场任务中，裴夫人毅然决然的与仅剩的敌人同归于尽。那个时代里，作为极其罕见的女特种兵，她成了部队里广为流传的传奇。

　　时间久了，这件事在部队里代代相传，这位活得光彩夺目的女英雄成了不朽的神话。

　　当年，妻子身死之后，这件事就成了裴老一生的心结。

　　如今再见程静，她身上耀眼的光彩，张扬潇洒的模样，像极了当年裴老初见妻子时，她的样子。一生都活在对妻子思念里的人，难免会触景生情、心生动容。

　　见父亲如此，裴军长没再说话。这位叱咤风云纵横一生的将军，眼底有化不开的柔情：
　　你看，有的人即便死去，也会成为丰碑，受万人敬仰，永世不朽。

　　记忆里，她的笑容璀璨，永远姿态骄傲。将永远守护着人民，守着她毕生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