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殿》春潭砚

8、入我相思门（八）

　　神武将军府座落在城北皇亲贵族区，朱红大门耸立，只两个神态威严的石狮，便足以让人生畏。

　　金陵乃江南水乡，房屋雅致小巧，很少见到如此雄浑大气的屋脊与石柱，压迫感十足，银屏与冷瑶相互看了眼，不敢吭声。

　　马车停下，另有花府的轿子迎出来。

　　轿边的小厮与丫鬟俱是眉清目秀，穿戴讲究，恭恭敬敬将两个姑娘送上轿子，一路往里去，来到正屋大厅，花夫人早已等候多时，满面笑容。

　　“总算来了，一路上还好吗？”

　　花夫人年近五十，看上却至多不到四十模样，浑身素白，轻纱般淡黄色帔绕在两臂，尽显雍容大方。

　　银屏与冷瑶连忙行礼，萧大小姐向前一步，想要介绍自己带来的小道姑，却见夫人侧身拉起冷瑶的手，十分亲昵。

　　“这就是流云观玄静子仙姑的徒儿妙语，对不对！闻名不如见面，好个不染凡尘的气质，我这么大把年纪也没见过第二个，子燕早就交代，你师父来之前尽管住在这里，要是玄静子仙姑肯大驾光临，我们更是求之不得。”

　　一番话说下来，两个小丫头还有点愣。

　　冷瑶受宠若惊，好在天生机灵又嘴甜，毕竟与几百个师姐妹在一起，惯会看人脸色，笑说自己运气真好，能住到花府多亏花公子惦念儿时情谊，也托银屏的福。

　　旁边的萧大小姐才显得没那么尴尬，真怀疑自己是来做陪客。

　　花夫人倒是一点没收敛，将二人带到鲜花环绕的后花园，一人一个小院住下，风景位置居然冷瑶的更好。

　　她赶紧说自己喜阴，房子太晒，再说也没随身的人，只有络夏一个，何必占大地方，言外之意想换，被花夫人回绝。

　　“妙语，你爱生春癣，不能住背阴的地方，听我话，安心住下，我看银屏活蹦乱跳，阳气旺，住对面更合适。”

　　银屏瞬间脸上挂不住，连妙语爱生春癣都知道，还不是花子燕交代过，真是事无巨细，怎么看自己都无足轻重，像个大老远来凑热闹的。

　　她是孩子心性，忍到晚上用饭，满桌子素食，不用说又是为妙语，小嘴撅起，高得就快挂油壶。

　　冷瑶已经不自在，花夫人却无所谓，一边给冷瑶加菜，一边满面春风地说：“今晚子燕宫中有事，老爷常年驻守边关，只剩我这个老人家陪你们。”

　　“夫人又说笑，怎么看也和老字不沾边啊？”

　　银屏虽然心里失落，嘴上讨好的功夫却不能少，端起黄酒，敬了花夫人一杯。

　　冷瑶瞧了眼桌上的山椒滑素鸡、鱼香茄饼，素烧鹅等数十种叫不出名的菜肴，琳琅满目竟无半点荤腥，不好意思地：“多谢夫人迁就，只是不好让大家跟我食素，其实仙姑时常教导众弟子，千万不要给人添麻烦。”

　　花夫人笑得愈发慈眉善目，“怎么麻烦呢，我早就常年食素了，唉——”话锋一转，瞬间眼尾湿润，“你们都知道吧，花家世代全在战场上卖命，刀光血影，我常想能吃斋念佛，或是修道修心，愿能给他们祈点福分。”

　　夫人气质娇柔，怎么看也不像是武将家里的人，原来她本是翰林大学士花自青之女，当初也想配个书香门第，哪知家道中落后因貌美被花家看上，才定下亲。

　　按理也是门当户对，只是一文一武不甚和谐，花夫人最爱诗词曲赋，古玩金石，夫君则天天舞枪弄棒，恩爱却总隔着层意思，他总不大懂她，附庸风雅之事更是烦得很。

　　好不容易生下两个儿子，又自小从军，没一个爱书香，想起来便凄凉无比。

　　现在轮到儿子的婚事，前几年家里老太太还在，她说话不算，大公子定下南疆节度使的女儿，又一个武将世家，据说那家小姐还能骑马打仗，可把花夫人吓得胆颤心惊。

　　如今轮到小儿子，她一门心思要寻个侯门贵女，可惜老爷与萧家是至交，除夕之夜喝场酒，直接把婚事定下。

　　倒也不是嫌弃萧家女儿，但总归商人出身，能有多好的家教呐。

　　因此今日对冷瑶格外亲昵，也有点借故给银屏下马威的意思，再者子燕出门前交代，这个小道姑是枢密院请来的人，谁也不能得罪。

　　冷瑶和银屏一无所知，只觉得别扭。

　　星河潋滟，宵禁的长安城尤显静谧。

　　银白月色下，宫中宣德殿迎出几位身材健硕之人，老者半鬓微霜，少年英姿勃发，一团红绯服相应，俱是朝廷的三等大员。

　　左右神武将军，御林军首领，还有棠烨朝的东西营大将军，国家的军事栋梁全聚集在此，与陛下商议对番外开战之事。

　　军事会议已连着开了三日，大家都非常疲倦，寒暄几句，准备散开。

　　左神武将军花子燕刚下台阶没几步，抬眼见大太监李琅钰提着盏琉璃灯等在不远处，那勾头朝自己笑又不敢放肆的模样，让他忍俊不禁。

　　“大将军——”李琅钰往前几步，小心翼翼地照着花子燕脚下的路，低眉顺眼，“咱们主使想请将军去他那里坐坐 ”

　　“他既然想见我，为何不自己来？”

　　花子燕开起玩笑，俊秀身影被拉出好长，年轻气盛的将军长了张雕刻感十足的脸，双目如炬，“快，让你们主使自己来，他不来啊，我才不去。”

　　“哎呦，这不是要老奴的命！”

　　李琅钰差点跪下，都知道人家两个关系亲密，当初番子攻入长安，太子与主使被困在宫中，是花子燕拼命从边关赶回，杀出一条血路，后来太子登基，头一个封的是段主使，下一个便是花子燕。

　　又听说花将军与那位祖宗乃旧交，更加不敢怠慢，舔脸道：“将军与主使那是亲兄弟般的交情，小人——就算传话也不敢嘞，将军是在疆场上杀伐决断的大人物，肯定不会与老奴一般计较，饶命啊。”

　　枢密院里调教出来的人会说话，一副卑躬屈膝，可怜兮兮的样子，也让人生出几分怜悯。

　　花子燕本来也是逗他玩，转身往枢密院去，径直走进段殊竹的小屋。

　　紫檀书桌上摆着成堆的蜀锦奏疏①，笔袋散开，一只莹白玉润的手正握着宣州紫豪尖，在灯下写字，听小太监通报神武大将军到，也不抬头，还是聚精会神在笔下。

　　“主使大人，叫小的来有何吩咐？”花子燕坐在黄花梨摇椅里，前后晃着，直打哈欠，“子燕侯着呢。”

　　段殊竹挑了下眉，抿着薄唇问：“御前会议开完了？”

　　“哈！？”听着新鲜，谁不知道枢密院的眼睛到处都是，今天皇帝皱几下眉都清楚，居然问这种话。

　　“主使大人，你还不知道吗？就连我们每个人说过的话，枢密院也一清二楚吧。”

　　“那倒不是。”段殊竹卷上一份奏疏，又打开另一份，眸子低垂，始终没看过来，淡淡地：“像‘凡事但凭陛下定夺’这种废话，我们也不见得会记。”

　　花子燕噎了下，似乎觉得这句非常耳熟，应该是自己的口头禅。

　　他们从小便这样相处，总是段殊竹压自己一头，其实算起来他的年纪还略长几个月，人家却从来没叫过一声兄长。

　　花大将军难免觉得好气哦！

　　上私学时一起做坏事也是他担着，明明是对方出的坏主意，都怪段殊竹长了张清风明月的脸，书又读得好，而自己看上去像个贪玩惹事的主，纨绔子弟，天下第一。

　　可偏偏两人感情又很好。

　　花子燕顺手端起桌上的茶，气势汹汹地喝一口，喊了句：“有事就说，无事我还要睡觉。”

　　段殊竹这才放下笔，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慢条斯理地问：“大将军觉得这茶怎么样？”

　　“茶——”平白无故聊起茶，他又不懂茶，只要不是酒又有何区别，半夜三更和自己聊茶，这人八成是枢密院里待得太久，憋出毛病。

　　瞧着花子燕一脸懵懂，段殊竹愈发笑意满满，饶有兴致地：“这是太湖紫笋，还算不上好时候，等到清明过后才叫纯美，我听闻夫人最爱名茶，宫里也只剩几盒，你全带回去让她尝尝味 ，也好宴客。”

　　好端端的赏茶，花子燕总算反应过来，都是御前会议开得自己头晕，忘记最重要之事。

　　凑过来，眸子里全是看破不说破的讳莫如深，好个段殊竹，总算世上也有你牵肠挂肚之人，揶揄道：“段大主使，今日我家来了客，是你老人家之前交代过，需特别照顾的贵客，要不要去看啊？”

作者有话说

　　①奏疏就是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