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殿》春潭砚

2、入我相思门（二）

　　雨后初晴，金灿灿阳光从云缝中落下，地面浮起鲜灵水汽，杨花绕井边飞转，中庭里的芭蕉微卷。

　　春日野穹，流云观矗立在依山傍水处，清脆梆子声打破宁静，咚咚，三下慢，两下快。

　　中轴线上的神殿 ，琉璃瓦被雨水冲刷过，滴瓦还挂着水珠，一滴滴坠在轻烟中。

　　小道姑已穿戴整齐，除草担水，打扫殿堂。

　　膳堂之后，小院里，宝甃懒洋洋打开门，削肩膀上披件青色道袍，吊梢眼里水雾迷蒙，“哎呦，每日这么早真受不了。”

　　冷瑶挽发髻出来，笑嘻嘻地：“好姐姐，不早了，十来年还不习惯？”

　　宝甃撇嘴，虽然福气没享多久，她也是富贵乡里长出来的人啊！再看看这座破落小院，像样花草没几株，满眼青菜土豆。

　　两间屋子虽称得上雅致，但里面破旧不堪，自己才桃李年华，难道要熬上一辈子，提起小姐更为揪心，眼见着白白耽误青春。

　　只恨世道不好，要说十来年已过，二人到山下讨个生活不难，棠烨朝民风开放，女子抛头露面不算个事，以小姐的品格与容貌，不难找个好人家。

　　即便现在的冷瑶，整日深入检出，还是挡不住大胆的香客来寻，早就是金陵城内，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雪莲花。

　　她寻思找玄静子仙姑商量一下，为小姐找户人家，终身有靠，只怕冷瑶不肯。

　　宝甃叹气，依在半开的红漆门上出神。

　　冷瑶整理好头发，又提起水桶，迈门槛浇菜，瞧见对方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乐，又来了！

　　当然明白宝甃的心思，左不过想给自己做红娘。

　　可她啊，半点许配给人的念想都没有。

　　先是出身纸包不住火，再说也从没对男女情爱动过心思，许是从小读经的原因，冷瑶性格恬淡，总想在九华山隐居一辈子。

　　红尘烦扰，何必自苦。

　　她虽然来到世上也才十五年，却几经波折，如今只愿安稳度日，再不想生事。

　　实在要说念想嘛！也是有的，手忽地抖了抖，那木勺里的水顺着白菜旁边小沟就滑去，一晃一晃在春日柔光下，七转八弯。

　　水莲般的少女叹口气，罗裙下莲步轻移，稳下心来，一勺一勺浇着刚发芽的青菜，回忆又出来作弄人，不由得想起以往段哥哥替自己浇菜的模样。

　　真真是个侯门公子，一次用多少水都不知道，说帮忙还不如捣乱，整个菜地好像发洪水，好好的菜全被淹死。

　　冷瑶紧张得要命，幸亏对方机灵，叫人买老农种好的菜又按回去，以假乱真倒也蒙混过关。

　　往事如烟，扰得人心烦意乱。

　　她浇完菜，抬眼又看院外面的桃树，绿叶刚抽嫩芽，娇嫩地附在枝干，不过只是几片叶子，要等开了花，还不知怎样妖娆美丽。

　　两棵桃树俱是上好品种，说来也是段殊竹那年特意给流云观捐的东西。

　　冷瑶的皮肤敏感，易生春藓，犯病时痒得很，也不知对方从哪讨来的方子，说要用桃花粉擦脸才行。

　　人家亲自上阵，精挑细选又采摘研磨，浅粉色细末小心放在贴塑花卉点褐彩粉盒里，盯着宝甃天天给自己涂抹。

　　第一年倒也不觉得管用，来年却有奇效，不只肤色樱白还红润柔美，惹得宝甃差点拿出去卖。

　　段殊竹索性叫人种两棵桃树，笑说要是沾了庙里的仙气，只会更灵验。

　　这庙里处处是故人的身影，他是最虔诚的香客，最执着的信徒，他教她诗词曲赋，经史子集，与小丫头一起受罚抄经，隔三差五好吃好喝的便带上山。

　　年少时遇上如此惊艳之人，深深扎在心里，想拔也拔不出。

　　冷瑶站在桃花树下发呆，宝甃用手搭在眉毛上眺了眼，自家小姐又开始灵魂出窍，两人不愧是知己知彼，完全不用开口就知对方心思。

　　说起来那位段公子也是个画里人，模样自是不说，出身也是一等一好。

　　刚遇上那年对方正值青春年少，城内想要攀亲之人能把门槛踏破，可是对方好似着了魔，每天只往流云观跑。

　　幸而那会儿两人年纪小，住在独门后院也不招摇，有说闲话也出不了大乱子，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又觉得对方是个托付终身的人选，旁敲侧击问冷瑶心意，小姐只无奈地摇头。没多久由听段家与金陵郡守薛家订亲，再后面被抄，也就没了下文。

　　如今看来姻缘泡汤也好，免得又被连累，只是这孩子命苦！总如落叶浮萍没个根基。

　　宝甃快走几步，心疼地接过水桶，劝慰道：“别站着，一会儿还要念经，吃饭，事多着呐。”

　　冷瑶回过神，点头说好。

　　斋堂就在前院，每人按顺序领饭，坐在侧门边上吃，今日是冷瑶最爱的玉米粥，宝甃只把自己的使劲往她碗里舀。

　　冷瑶赶紧推，两人一来二去弄出声响，在寂静的斋堂尤其引人瞩目，惹得今日主事的清羽师姐过来瞧。

　　她也知道一对主仆感情好，冷瑶又是从小长在道观，嘴上虽严肃训斥：“落秋与妙语，不可胡闹。”

　　等众人散去，却私下给二人不停盛粥，眉宇间尽是宠溺，一边小声问：“妙语，我过会儿下山置办食物，可要跟着去啊。”

　　冷瑶兴奋得不行，“多谢师姐。”

　　旁边的宝甃咬着粥勺，砸砸嘴道：“你说我们妙语奇不奇怪，平时连个门都不愿意出，但每月跟着大师姐去采买，倒开心得像过年。”

　　“因为大师姐人好啊，对我又信任，”冷瑶乖巧接话，“每次都放心让人单独买东西。”

　　“呦呦，看这张小嘴真甜，哄死人好啦！”宝甃伸手，装模作样地拧她的脸颊，冷瑶只管笑着躲，也不介意。

　　清羽乃流云观的大师姐，为人娴静文雅，不只看冷瑶长大，就算宝甃也由她调/教，对两人和孩子一般。

　　这会儿笑道：“妙语懂事，我自然放心的，要是落秋啊，恨不得找条绳子捆起来才行。”

　　“真偏心啊，大师姐，论起辈分我还在前面呢。”

　　如今出了小院，无论谁都不喊名，一律只用道号，宝甃也生出胆量来，“大师姐使劲疼吧，我去告诉师傅。”

　　“就你嘴能说，天天巴巴不停。”清羽笑着摇头，长辈一般，“天下最疼妙语的不是你吗？”

　　“师姐们都疼我，流云观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这辈子都不离开。”

　　冷瑶手托着两颊，信誓旦旦，认真模样逗乐大师姐，“我们妙语最乖，只有一件事，记得下山把帷帽戴好，再不要露出脸让人看见。”

　　都怪她容颜生得出挑，眼若横波目，眉似小山黛，声音也似黄莺般婉转风流，一身青色道袍尽显五官灵动，芙蓉未其洁，桃花不及娇，走在路上，频频引人侧目，如何能不惹事。

　　道观里讲究离世而居，清心寡欲，除平日里香客还有逢年过节打礁之人，并不与俗家接触。

　　流云观的玄静子仙姑又修为极高，经常出观讲道，人称神仙在世，清规戒律也比别的道观更加严厉。

　　道姑们平时绝无机会进城，唯有一月一次的采买由大师姐挑选几个小道姑，同到集市，这回又在花朝节前，肯定特别热闹。

　　大家跃跃欲试，清羽师姐选了两个行事稳重的年长道姑，再加上冷瑶，一行人等早饭过后，便下了山。

　　从聚宝门走进，跨过春意盎然的秦淮河，没走几步来到商业区域，宽敞街道两边是白墙红柱的店铺，前方还有列肆①拦客。

　　美食美酒，绫罗绸缎，临近花朝节，甜点小店在卖特色花糕，茼蒿野菜，远远闻上去全是春日里的新鲜。

　　冷瑶年纪最少，跟在后面走走停停，目不暇接地看来看去。

　　她们不能逗留太久，清羽师姐将提前列好的明目拿出来，每人一份，只需买各自单子上的东西，午饭前在刚进来的地方见面。

　　几个人散开，冷瑶看自己单子上无非就是些小食糕点，大师姐总归偏向她，留出足够时间让自己玩。

　　先照着仔细买全，用纸袋子扎好，一样多买了份，乐悠悠往街道尽头的翰林香坊走。

　　这是一家专营文房四宝与书画的小店，古朴雅致，里面卖的东西皆为上等货，冷瑶每次下山都会来，不过并不是为看花鸟书画，还有别的打算。

　　　“哟，小道姑，你又来了？”

　　胖墩墩的掌柜老远打招呼，满脸肉都在笑，小心将紫毫尖②放入笔袋，“泽兰刚才给人送画去，今天不巧，你可见不到呐！”

作者有话说

　　①列肆：临街店铺。
②宣州紫豪尖：名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