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有夏》柒言柒语

1、大人们的谎话

　　六岁前，江煜和大多数小孩一样，相信大人们说得每一句话。例如中午如果不睡觉就会被坏人抓走。小孩说谎鼻子会变长。爸爸妈妈会陪他一辈子……
　　后来，他才知道大人们说的话并不一定都是真的。有时候，在一大堆的承诺和甜言蜜语中真话只有一句。其它皆是糊弄人的鬼话。
　　2002年，江城一中的家属楼里，5岁的江煜乖乖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把一旁的小毯子扯到自己的身上。
　　小手攥着妈妈的一根手指，乖巧地说：“妈妈，我会好好睡觉的哦！你一定要告诉爸爸，让他快点好起来。他说等他好了要带我去游乐园。”
　　江妈妈忍住泪水，不让它掉下来。用手摸摸了江煜的头，压下自己的情绪，“好，去了就告诉爸爸。快睡吧！睡醒了，就能见到爸爸了。”
　　江煜觉得妈妈今天的声音有点不对劲，他想一定是妈妈照顾爸爸太辛苦，所以感冒了。等爸爸好起来，一定要让他好好补偿妈妈，到时候就让他送妈妈一束花好了。妈妈最喜欢花了。江煜闭上眼睛，这样想着，在心里偷偷地笑了起来。
　　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江妈妈强忍的泪水从眼眶中瞬间流了出来。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客厅的桌子上放着要带去医院的饭盒。
　　“雅琴，要不今天我和你爸去吧！你留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陪陪小煜。这几天他一直吵着要去医院看爸爸。”
　　江奶奶的眼眶也红红得，想起躺在医院里的儿子，又想起自己年幼的孙子，她真的不敢想以后该怎么办。
　　江妈妈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等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妈，我没事。你和爸年纪大了，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还是我去吧，我想多陪陪大江。”说到后面语气又有点哽咽。
　　江煜一直以为爸爸只是普通的感冒，就像他感冒去医院那样。只要医生伯伯在手上扎一针，让白色的液体进入自己的血管，再吃上几副药，他的病就会好。只是这次爸爸进医院的时间好像有点长，从自己放暑假开始，他已经有四个星期天没有见他了。
　　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爸爸在森林里迷了路，后面有很多张着血盆大口地花在追他。爸爸跑得越来越慢，脸色越来越苍白，慢慢地他就跑不动了，后面那些可怕的东西张开它们那血盆大口，把爸爸吞了下去。
　　“不，不要吃我爸爸，爸爸快跑。”江煜被梦里可怕的情景吓醒，从床上做了起来，大声地哭喊。
　　“乖，不要怕，奶奶在呢。爸爸，爸爸没事。”江奶奶听见江煜的喊叫，跑进来，抱住正在哭的江煜，只是后半句话说得格外的艰难。
　　刚刚，雅琴打来电话，儿子又进来抢救室，老江已经赶过去了。望着怀里的江煜，她只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挺过去。
　　“奶奶，我想爸爸了。你带我去医院看爸爸吧！我不会淘气，不会吵到他的。我就看看他。”江煜紧紧地抱着奶奶，哭着说道。他心里很害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要爸爸妈妈。
　　江奶奶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只能不停地用手抚着他的背。
　　客厅里，电话再一次响起，江奶奶的心咯噔一下，她心底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她把江煜从床上抱起，走到客厅，手颤抖着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是江妈妈的哭声。
　　“妈妈，是你吗？你怎么了？”怀里的江煜听到妈妈的声音，大声地问。
　　“妈妈没事。”江奶奶用手捂住了江煜的耳朵。江煜以为奶奶在和他玩游戏，一脸地配合。
　　“妈，你带着小煜来医院吧!大江他，他不行了。”说完，江妈妈就在那头哭了起来。
　　江奶奶觉得天旋地转，心口好像被人挖去了一块，痛不欲生。她想哭，却不能哭，不敢哭，浑身发冷，无力的感觉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强撑着精神，声音颤抖地说：“小煜，我们去看爸爸吧！”
　　“好啊！“怀里的江煜高兴地拍手，扭着身子，光着脚丫，开心地跑进自己的房间穿鞋。
　　医院，走廊里都是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江煜紧紧地拉着奶奶地手，他最害怕来医院了，每次来都要打针，还要吃好多很苦的药。他想一会一定要告诉爸爸，让他不要害怕，乖乖吃药，早点回家。
　　病房里很安静，江煜没有看见拿着本子和笔的医生，爸爸躺在床上，他有点矮，看不见他的脸，爷爷的脸色很难看，妈妈坐在爸爸的旁边，一脸的泪水。
　　江煜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他挣扎着爬上了爸爸的病床，他觉得躺在床上的爸爸非常陌生。和平时的他一点也不像。
　　爸爸有和自己一样黑，一样浓密地头发，而床上的爸爸脑袋却光光地，什么也没有。
　　爸爸会笑，会说话，会抱他，而床上的爸爸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
　　江煜趴下自己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凑到爸爸的耳边，“爸爸，你别睡了。我来看你了，你看看我吧！“
　　病房里的三人，听见江煜的话，江妈妈和江奶奶一下子就哭了起来，旁边的爷爷也红了眼眶。
　　也许是听见了江煜的呼唤，病床上的人眼睛慢慢地睁开。他想要伸手摸摸江煜，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江煜主动把手塞进爸爸的大手里。
　　“小煜，爸爸以后不能陪你了。你要听话，知道吗。“江煜只觉得爸爸今天说话格外得慢，声音也很小，他要凑到他的嘴边才能听清。
　　后来，他就被妈妈从床上抱了下来。后来，奶奶和妈妈趴在床上哭，他不知道为什么哭，他只能站在一旁跟着哭。后来，进来了两个医生，用一块白色的布盖住了爸爸的脸。妈妈晕了过去，而爸爸被推走了。
　　他一直等着爸爸能好起来，然后和妈妈一起去游乐园玩。他只和妈妈单独去过，幼儿园的小胖说，和爸爸去游乐园的感觉是和妈妈不一样的。爸爸之前说过，为了奖励他马上要上小学，所以在开学前和妈妈一起带他去游乐园。
　　望着远去的爸爸，他不知道他们要把爸爸推到那里，他哭着问爷爷：“爸爸要去哪？他为什么不起来和我说话呢？“
　　爷爷拉着他的手，抱着奶奶，“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要等小煜长大后，才能见到。“
　　江煜很难过，他不知道要长多大，很远是多远。后来，在自己漫长而不幸地成长生涯里，他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长大是没有期限，很远是永远无法触摸，它等于死亡。
　　从医院回来，再一次见到爸爸，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而见到的爸爸是一张照片，还有一个小小的盒子。
　　江煜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抱一下自己，抱一下妈妈。
　　江煜觉得没有爸爸的日子，一点都不好。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哭，爷爷和奶奶看起来也不高兴。
　　江煜一个人从家里出来，院子里刘奶奶家的洋洋正在拿着铲子蹲在树下玩。从放暑假，江煜已经很久没有和洋洋一起玩了。
　　虽然洋洋平时很霸道，江煜想要玩他的玩具，他总是不太愿意。但今天，他竟然主动把自己的玩具递给了江煜。
　　也许是感觉到了江煜的疑惑，洋洋主动开口道：“我妈妈和奶奶他们说，你没了爸爸，很可怜，让我见了你要让着你“。
　　江煜感到非常生气，他很用力地把刚刚拿到手的铲子甩在了地上，然后大声地朝着洋洋喊：“你说谎，我爸爸活得好好得。爷爷说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长大后我就能见到他了。“
　　“我没说谎。你爸爸死了，他不会来见你了。“洋洋也生气得喊道。
　　“你坏死了。我再也不和你玩了。“说完江煜用力地推了一把洋洋，哭着跑回了家。
　　那天，江煜第一次知道，原来大人们有时候也会说谎，只是他没有想到，接下来他还会见识到更多的谎言。而这才刚刚开始而已。
　　江煜发现，自从爸爸走后，整个家里都变得很奇怪。妈妈拿着行李去了外婆家，说外婆生病了，她要去照顾一阵子，让他听话。江煜虽然舍不得，但是他知道妈妈不喜欢他淘气，乖乖地答应了。
　　他在家里乖乖等，妈妈每天都会给他打电话。直到有一天他偷偷地听到爷爷奶奶在房间里说，妈妈不会再回来了。江煜却一点也不相信。妈妈那么爱他，怎么可能不要他呢。
　　因此，在今天电话铃一响，江煜就抢着要接电话。
　　“妈妈，妈妈。外婆病好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你了。“江煜有点焦急地问。他迫切地想要听到妈妈回来的肯定回答。
　　“妈妈明天就回来了。明天带你出去玩好吗？“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江煜内心感到非常高兴与自豪，他就知道妈妈不会骗他。
　　“好啊！好啊！“江煜咯咯得笑着说。
　　很久之后，江煜怎么也想不通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的天真。天真的相信每一个人说得话。天真到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真情是真的，但是有些人注定了只能对一个人投入全部的真情，一旦这个人走了，她的整个世界将会崩塌。
　　那天，江煜和妈妈一起去了游乐园，妈妈说还有几天要上小学了，这是给他的奖励。那天，江煜问妈妈能不能等爸爸回来后，他们一起再来一次。那天，妈妈很生气，很冷漠地甩开了他的手，流着眼泪，大声地告诉他：“你爸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那天，妈妈抱着他哭了好久，说对不起他。那天，妈妈说她也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很多年以后，江煜都不愿意再回想那天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