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金颜香 ...
-
这是我最大的牢笼。
姑娘倚着窗栊,望着银灰色的窗外,探出一只手,冷风,雪花,还有梅花的味道,她像是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有多久没有出过这院子了?
“姑娘风寒刚好,还是莫要吹风了。”身着素色罗裙的女子前来拉回姑娘的手,关了窗子,温热的双手揉捏着有些冰冷僵硬的手指,倒叫那“姑娘”红了脸。
“她可是又为难你了?”她不做挣扎,依着那女子的到了火炉边:“我已是百依百顺,只待爹爹将我嫁人,我便将你们都带走,我……”
“姑娘莫要担心,夫人未曾为难我,您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儿的回来了。”丫鬟笑了笑:“夫人最近忙着呢,没空搭理咱们院子里的人,我叫了莲儿出去,给姑娘买最喜欢的糖糕,若是姑娘觉得烦闷,我也可以陪姑娘在院子里转转。”
“不了,若是叫人抓住了,报给夫人,我怕是又要费半天口舌,不如呆在这屋子里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还省心的很。”姑娘叹了口气,她怕是这世间最懦弱的人,生母为人所害,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害人之人坐上主位,不止报不得仇,还要迎合着帮扶那位夫人巩固地位,父亲对她痴迷,作为女儿,她根本插不上话。
那女人感觉到了她的示弱,也不再为难她,只是身边时时都安着眼线,女人不敢动她,因为她始终是嫡长女,即使生母身死,却也无法撼动她在老爷心中的地位,罚了他的女儿,终会生出嫌隙,即使已经对府邸近乎全权掌控的夫人,也无法改变老爷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这个事实。
“婉儿,我只剩你了。”姑娘想着,眼里闪了泪光,轻轻靠在婉儿怀里,后者身体一僵,随后一只手抚上了姑娘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姑娘不怕,院子里的丫头们,莲儿,都记得姑娘的好。婉儿轻轻凑在姑娘耳边:“婉儿也永远不会离开姑娘。”
亲吻,相拥,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在这几乎无人问津的院子里,暖烘烘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更加让人燥热的气息,躯体的交缠,发丝的纠缠,十指的交错,逐渐隐匿在香薰之下。
“姑娘!姑娘我回来……”拎着纸包的女孩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却被婉儿的一个眼神噤声,女孩撅了撅嘴,不情不愿地走了进来,凑到姑娘床前,姑娘的脸还泛着红,粉红的唇微微撅起,有些孩子气,鬓发散乱着,睡得正香甜。
“咱们姑娘真好看。”莲儿嘿嘿笑了两声:“也不知将来要便宜了谁。”
“姑娘自是好看的,至于那人……”婉儿顿了顿:“只要能带姑娘出苦海,待姑娘好,便够了。”
“姑娘这般好的人,将来的郎君也定是不错的人,到时候咱们就跟着姑娘离开这,一起过好日子去。”莲儿年纪还小,想到这里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婉儿的面色却不变,半垂着眼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婉儿……”姑娘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语气里还带着浓浓的撒娇的意味:“婉儿,是不是莲儿回来了,这般香……”
“姑娘就记得婉儿,都不记得莲儿了。”莲儿憋着嘴有些埋怨地看着姑娘。
“咱们姑娘可不是只记得我,是只记得吃,闻着香味才醒过来。”婉儿见姑娘醒了,立即变了脸色,摇了摇头:“姑娘醒的倒是及时,这糖糕再放一会怕是不好吃了。”
“还不是……”姑娘下意识就想反驳,随后看见莲儿,又看见婉儿眼中的笑意,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婉儿也不同她闹,将糖糕拿了来,打开纸包,香味便冲了上来,引得莲儿咽了一口唾沫,这声音不小,婉儿与姑娘自是都听到了,齐齐看向她,随后笑开,姑娘戳了戳莲儿的额头:“小馋鬼,同我一起吃吧。”
“姑娘可莫要怜惜她,这丫头怕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早就饱了。”
“你胡说,我,我哪儿敢动姑娘的钱。”莲儿揉着有些痛的额头辩驳,她只是跑了一圈回来又饿了,要知道她还是长身体的年纪。
“婉儿别欺负她了。”姑娘看的好笑:“左右这里没旁人,怎么一起吃吧。”
笼中鸟儿一般的生活。
若只是笼中鸟儿,也倒是舒坦,不必挨饿受累,也不必躲避天敌,只要唱两只歌,跳两个舞,也能得些好日子,只是对着天敌尚且能奋力一搏,对着人的谋害却毫无反抗之力。
姑娘也不知为何她就有了奸夫,为了丢掉这把柄,她甚至足不出户,却还是让人找到了可乘之机,当夫人气势汹汹地带着老爷进来的时候,她正同婉儿一起学着打络子。
夫人指着莲儿道买糖糕那日是去同奸夫传了口信,又说屋子里总是有异动怕不是小姐正在与奸夫私会,连珠炮似地质问姑娘避无可避,府里都是夫人的人,指证莲儿与奸夫通信的下人也是夫人的人,旁人都知道姑娘与这些丫鬟交好,莲儿的话便成了一面之词。屋子中的异动姑娘咬牙否认,却无法和盘托出,磨镜与通奸哪个更甚?总归她未曾失节,即使给嬷嬷们去验也验不出什么。
牢笼变成了囚笼,这间屋子连窗子都被封死了,除了送饭的人再无人进出,不,还有那些与她交好的丫头们,莲儿,婉儿,还有一些其他的。
姑娘双目无神地看着横梁,她这是又做了什么呢?又让人发现了什么呢?
在来人将伤痕累累的婉儿送进来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抓住了那人的手问那夫人到底想知道什么。
“姑娘还是好好想想自己做过什么吧!”来人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姑娘愣在原地,莲儿与其他几个则急忙将婉儿扶起,为她处理伤口,这些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伤,显然是被拷问过,可她们都还在这里,最初是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人。
姑娘有些恍惚,她做过的事,她做过什么呢?显然不会是这次莫须有的通奸,毕竟这之中没有人比夫人更清楚真相。
姑娘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她跌坐在地上,看着忙碌的人们,她们不会责怪为什么她不去帮忙,或者他们可能更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就像现在跑过来的莲儿,明明手上还有血痕,却来握住她的手:“姑娘不必担心,我们都晓得姑娘是待我们好的人,我们绝不会背叛姑娘,我们自从被卖进这府中便没什么机会出去了,与其在这里老死一生,或者跟了旁人,倒不如随着姑娘,即便是上了黄泉路,也有姐妹做个伴。”
莲儿这话说的直,甚至是有些刺耳了,但没有人去反驳她。姑娘也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原来这笼中鸟儿的位子也是不少人的奢望。
作为嫡女,她何尝是生来就这般懦弱的呢?
她的母亲是这家的主母,与这位夫人斗了许久,这之中的腌臜手段却从没想过瞒着她,甚至时不时的让她看上一些,但作为母亲,她也没让自家的孩子受过什么苦,所以姑娘还有着慕孺之情,看惯府里这些争斗的她怎么可能对自己母亲的死毫无作为呢?
她自是做了不少事,用着自己还是孩子的脸,在夹缝中生存,暗自谋划,下毒在这样一个大宅子里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而她这样一个孩子又如何找到能要人命而无色无味的毒药呢?她只能找到其他击垮夫人的办法,比如借着孩子的身形去找寻夫人做事的遗漏,或者暗自将夫人害人的真相交给被害人的亲眷,可是她遇见了婉儿。
这是她父亲看她整日郁郁寡欢送来的陪伴,婉儿的身上有着她母亲的味道,这让她突然觉得这一切争端都使人疲惫,她还想做母亲荫蔽下那个不知事的孩子,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搁置了她的计划,愈发的依赖这个丫鬟,甚至最后成了爱人。
她不是没怀疑过这是夫人送来的“厚礼”,但她不忍心,有了婉儿,她却也不忍心对旁的丫鬟不好,若是太过厚此薄彼,反倒叫婉儿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她对所有与她相处的丫鬟都好,她真是个烂到骨子里的人,对待这些为了自己伤痕累累的丫鬟,她竟只是觉得疲累,而没有怜惜。
所以这便是要她交代的事了。
姑娘揉了揉莲儿的头,走到了婉儿的身前,捏住了她的一根手指:“疼不疼?”
“……都是皮肉伤……”婉儿哑着嗓子回答,她似乎是想轻松一切,可显然以她现在的情况很难伪装。
“别撑了。”姑娘叹了口气,随后直起身,离开了那只有些凉的手,原来这双手从来都是温热的:“你们都别撑了,下次再出去,有什么便说什么吧。”
“姑娘!”丫鬟们显然都是惊讶。
“现在不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吗?整日看着你们受伤我也心烦,不如该说的都说了,把你们到了我这里,都做了什么,都说了,说不定夫人还能放我一马。”姑娘有些轻蔑的笑了:“总归我也是这府里的嫡长女,她还能动我不成。”
“姑娘……”婉儿挣扎着去拉姑娘的手。
“都说了吧,说完不就证明我并未与人通奸吗,我就能出去了。”姑娘避开了婉儿的手,对着一群丫鬟们歪了歪头:“明日清晨,你们便去拍着门板,说你们什么都愿意说,你们拍的越狠,越情真意切,就说明背叛我背叛的越真,夫人便越信你们,这也是为我好。”
莲儿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主子,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姑娘则避开了她们随便找了一处歇息着去了。
这帮子丫头都信姑娘的,也就依着做了,莲儿搀着婉儿,后者拉住姑娘的袖子:“你,你当真能……”
“我的能耐可比你想的大。”姑娘笑了笑:“我就是被你惯坏了。”
莲儿拉走了婉儿,姑娘则拦住了夫人谴来的人:“你告诉母亲,我有个让她一劳永逸的法子,不过她得放这帮姑娘出去,我得看着她们出去,才会告诉母亲那个法子。”
“她们既背叛了姑娘,姑娘又何必为她们求情?”
“反正我也圈在这里任母亲拿捏,母亲还怕这个不成?我也只是想积点德,好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那人没说什么,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但姑娘知道,依着夫人的性子,定会应允。也的确如她猜的,在目送婉儿出了宅子后,姑娘回了屋子。
她在床上坐了许久,埋在被子里嗅着婉儿留下的血腥味与香味,回忆着第一次见面,那人柔柔的声音:“奴婢金婉,姑娘可叫奴婢婉儿。”
姑娘笑了,笑里混着泪,她扯下床上的布单,站在凳子上,一扬手,布单便上了房梁,就像婉儿曾说过的,她也只愿婉儿许得好人家。
自缢原来是件很痛苦的事,被剥夺呼吸时姑娘有些惊讶自己居然会这么想,可她并没有等到自己失去意识,她无法再挣扎了,却依旧还有意识,她是闭着眼的,也许天亮了,有惊叫声,而后她似乎是被放了下来,父亲的哭声,夫人假模假样地掉了几滴眼泪,随后又故作不知地将曾经残害幼弟的罪责安在她身上,将她说成是敌不过内心的谴责所以选择了赎罪,只把父亲的悲痛说成了气愤才罢休。
他还听到夫人在她耳边留了句话,无论你是真死还是假死,你都是真的死了。
最毒妇人心,姑娘似乎听到夫人对某个小厮说要剥掉自己的皮,以防自己欺瞒哪天活过来。
颠簸,最后被丢在满是臭味的地方,手上的疼痛几乎让她难以思考,黑暗中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在小臂处停下,随后不再蔓延。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她能睁开自己的眼睛了,她甚至能活动自己的肢体,只是她的脸上有伤痕,她的手上几乎都是恐怖的伤疤,这夫人做得绝,把她丢到乱葬岗来了。
姑娘试着发声,却发现说不出话,她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身边的尸体,剥了他们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抓了两把自己的头发,晃晃悠悠地往城里走去。
躺在乱葬岗不知道多长时间,她身上的味道有些难闻,旁人皆是绕开她,却也有人不小心撞上,随后厌恶地推开,骂骂咧咧地走了。
也有些人是不同的,比如有个男人不依不饶地将她推倒在地,叫她道歉,见她不出声,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王三,打不过老婆就拿乞丐当撒气筒啊!”一个男声传来,那男人被拉开了,同时随着少年这句话,周围的人也哄笑起来。
“老子愿意!”男人红着脸憋出一句话,愤愤地走了。
“你没事吧。”少年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丝毫不介意她身上的味道,拉她起来。
“金林。”又传来熟悉的女生。
姑娘看着来人,目光闪了闪,拉开少年的手,压低声音应了没事,便匆匆转身。
未待她离开,便有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了她,被强迫着转身,她对上了一双红彤彤的眼睛,那只手拨开她的头发,咬着下唇强忍着泪:“林子,这位小兄弟许是受了伤,救人救到底,咱们回去帮他看看吧。”
“啊?姐?”金林看着金婉拉着乞丐的手匆匆往回走,一脸不解,却也跟了上。
“姐。”到了一处,金林停了下来:“姐,我跟小燕子约好了晚些时候来咱们家玩,我就在这等他了。”
“你等吧。”金婉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姑娘却还是抬头看到了那匾额——颜府。真是……孽缘。
金婉的家也就是寻常人家,小屋子,没有旁人,倒是够姐弟两个人住,不穷苦,足以为生。
“姑娘不来认婉儿,是不要婉儿了吗?”金婉哽咽着声音,见姑娘只是低着头不答话,吸了吸鼻子:“姑娘等着,我先去烧水,为姑娘洗一洗。”
姑娘想拦她,因为姑娘发现,无论是刚刚那男人打她,还是碰倒,她几乎感觉不到痛,不知多久没进食,她却也不饿,所以她也应该不知冷热,只是她发不出声音,也拦不住金婉。
她没见过金婉这样哭。姑娘泡在热水看着金婉握着她的手,与那只白皙的手相比,她这手简直不算是手。
“姑娘是在生我气吗?”氤氲的雾气模糊了金婉的声音。
姑娘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又摇了摇头。
“姑娘你……哑了?”金婉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姑娘。
姑娘点了点头,便任由金婉摆布,还是照着府里的习惯,金婉毫不在意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府里的千金。
“姐我回来了!”金林清脆的声音传来。
姑娘瞪大了眼睛,她可还记得他要带谁来。
“颜府的小公子是个好人,不然林子也不会同他玩,我没告诉林子这些事,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他。”金婉将姑娘安排在榻上,自己也进了被子,抱着几乎没了温度的人:“今日见了姑娘,我却想告诉林子,颜夫人与我之间的恨。”
姑娘抱住了她,埋进了她的怀里。
“姑嘶……”金婉感觉到被捏了一下,顿了顿,试探着唤了一声:“小晴?”
姑娘不在有动作,均匀地呼吸着,金婉就着姿势抱着姑娘,没再说话。
“你来了,颜晴。”杜子仁看着门口的姑娘侧了身让她进来,灼华是无论如何不会愿意让贝利尔上去坐着的,所以后者只能呆在树下陪老板喝茶。
颜晴进了院子,没有坐,只是站在桃树下,杜子仁则大摇大摆地坐下:“怎么?你来报恩吗?”他算是当年救了颜晴的人,却也不算。毕竟入了轮回,缘分也就散了。
颜晴沉默着没说话,杜子仁笑着在茶中一点水珠飞上了颜晴的额头,虽然依旧没有开口,却有了声音:“三世已过,世上再无金婉。”
杜子仁眯起眼睛看了颜晴一会,将剩下的茶水泼在了地上,颜晴随着倒下,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谢谢。
“这不是活人。”贝利尔看着那尸体,说了一句废话,不过杜子仁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在不断更替,就像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样,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我们的文化从没有间断过,所以有些东西一直存在,就像我。总有些魂魄是特殊的,而人们对于与自己相似的东西总是会多一些好感。”杜子仁似乎有些惋惜:“可惜罗浮山不收心死之人,所以还请伯爵借一把火。”杜子仁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有借无还。”
“杜还真是不客气。”贝利尔的指尖燃起一簇火苗,火苗落在尸体上成了火焰,将那肢体逐渐缩小,最终火灭了,贝利尔看着剩下的东西一扬眉毛。
“香似熏陆,其色紫赤,如凝漆,沸起不甚香而有酸气,合沉檀焚之极清婉。”杜子仁上前将那东西拾起,收入怀中:“我总是要收取些报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