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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2.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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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姨的骤然离世,并非林思源第一次直面至亲的永别,但比起消化自身的悲痛,如何安抚第一次经历这种天崩地裂、几乎被哀伤吞噬而失语的陈永仁,成了她更艰难也更迫切的课题。
从医院到殡仪馆,李文静带着律师,熟练地周旋于闻风而至的记者与程序繁琐的警方之间,一面还要帮强撑着精神的林思源处理陈姨纷乱的后事。
这种压抑而脆弱的平衡,在倪永孝终于现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要求接陈永仁“回家”时,被彻底打破。
“从陈姨进医院,到下葬,到今天头七!倪坤他有露过面吗?你们倪家有一个人出来过吗?现在跑来充什么好人!”林思源如同一只被激怒的母狮,猛地将神情恍惚的陈永仁护在身后,怒视着眼前仿佛置身事外的倪永孝。
倪永孝甚至吝于给予林思源一个正眼,他的目光越过她,直接落在她身后的陈永仁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阿仁,你的意思呢?爸爸很担心你。”
陈永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林思源心头火起,刚要厉声让他滚。却被李文静摁下。
“思源!别这样,你冷静一点,”李文静轻轻拉住林思源紧绷的手臂,她的眼神里混杂着恳求与对倪永孝的防备,起码这时候她还是防备倪永孝的,“倪生,能否请您先转告伯父,大家都还没能从阿姨离开的打击里缓过来,这个时候突然让阿仁更换环境,确实太过残忍了。”她顿了顿,声音放柔,却带着坚持,“请放心,我们……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最终,是李文静的八面玲珑暂时平息了现场一触即发的尖锐冲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思源内心对文静此刻的出手相助是存有感激的,她并未意识到,也正是从这时开始的,这位挚友的身影,正悄然滑向那个她愈发看不清的、属于倪家的漩涡中心,与她渐行渐远。
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林思源和李文静之间,那巨大的阶层差距下,竟能孕育出如此深厚的友谊,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彼时,思源的母亲在李家帮工,因主家因为女儿因病长期居家、郁郁寡欢,便允许思源母亲偶尔将无人看管的女儿带来,陪伴李文静。
两个年幼的女性格迥异,却在偌大却冷清的宅邸里,分享着玩具,偷藏着点心,碰撞出了稚嫩的友谊。然而,这脆弱的童话时光仅仅持续了几个月。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林思源的生活天翻地覆,甚至没能与好友好好道别。而年幼的李文静只尝到被“背叛”的伤心与不解,全然不知在成人的缄默之下,曾经的玩伴,正经历着怎样惨痛的人生巨变。
再次相见,已是数年之后。即使尚未成年,李文静也已是商政娱乐版面备受瞩目的富家独生千金,光芒初绽;而林思源则在接连的变故与新环境中,如同野草般粗放地成长起来。她们的人生轨迹,仿佛两条再无交集的平行线。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绑架重新绑定了她们的命运。
已经开始在拳馆学习的林思源被师父以“模样甜美好骗人”为由,哄出门派发招生传单。也是缘分撞见飞驰而过的可疑面包车里,有人徒劳地拍打着车窗。待她回到拳馆,看到街头小报头版那耸人听闻的“李家千金疑遭绑架”的爆料时,才猛地将车内女孩那惊鸿一瞥的侧影与记忆中李文静的脸重合起来。
林思源立刻拜托师傅报警,自己却先于警方一步,撞见了正在采购物资的绑匪司机。冲动之下便一路尾随,最终跟到绑匪临时租住的偏僻民居,透过窗户缝隙,看到了被捆绑着、瑟瑟发抖的李文静。
年少无知是有些不知死活的胆量,她竟未想着先等警方,而是看准守卫松懈的时机,直接翻窗潜入,利落地解开绳索,拉起惊魂未定的李文静就往外跑。两个女孩一路狂奔到人来人往的街头,朝着巡逻警察的方向嘶声呼喊“救命”。
事后,林思源被养父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有好些时日都只敢躲在陈姨家里,逃避着隐藏在深切担忧之下的熊熊怒意。直到后来自己穿上警服,才真正明白当时的行动有多么危险,又是何等的幸运。也是后来才得知,养父在李家上门答谢时,恳请对方不要对外声张,才将她在这起事件中的消息悄然压了下来。
那是林思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拯救”李文静。她尚未意识到,在养父无意识的影响与底层生活的磨砺下,所锻炼出的行事直觉与面对危机时远超同龄人的冷静果决,已然为她未来的职业道路,埋下了深刻的伏笔。
只是这次生死交织的遭遇,让许久未见的二人重新紧密联系,成为了真正无话不谈的亲密好友。自那以后,无论是毕业典礼上的荣耀时刻,生日派对的欢声笑语,还是亲人离世时那蚀骨的悲痛,她们的身影总是相伴左右。她们似乎真的跨越了那看似不可逾越的阶层鸿沟,成为了可以分享一切喜悦与忧伤的灵魂挚友。
直到那一天,在庆祝林思源成功从警校毕业的聚会上,李文静带着些许羞涩与难以掩饰的期待,宣布了自己一直在与倪永孝交往,并且准备订婚的消息。
原本欢快融洽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林思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坐在一旁、对此毫不意外的陈永仁,发现原来自己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文静,你清楚他们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吗?”林思源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一样的,阿孝讲过,他们家族正在努力转型……”李文静试图解释,语气带着维护。
“转型?”林思源的怒火被瞬间点燃,话语变得尖锐,“是洗钱吧!那种家庭,能转出什么!你忘了陈姨的经历了吗?你也想落到她那步田地吗!”她口不择言地吼完,才惊觉这话也深深刺伤了一旁的陈永仁,但被隐瞒的愤怒压倒了对弟弟的愧疚,她转而迁怒,“还有你!居然也瞒着我!”
“够了吧林思源!这和阿仁有什么关系!”李文静也被彻底激怒,豁然起身,“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带着你的偏见,就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这是我的生活,我喜欢他,我的选择!你有什么身份否定!”
“真让人感动的爱情啊,”林思源已被怒火烧尽了理智,言语极尽讥讽,“哪天被连累暴尸街头,别指望我会去给你收尸!”
良好的家教让李文静无法如同林思源那般直白地反唇相讥,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一场本该充满祝福的庆祝会,最终在这场激烈的、伤透人心的争吵中不欢而散。更让林思源如鲠在喉的是,没过多久,倪永孝竟亲自前来接人。他旁若无人地展现着对李文静的体贴呵护,那副“恩爱”模样在她看来无比刺眼。李文静离去前,只留下一句带着失望与委屈的“约阿孝来本来还想让你们讲和的”,便随一同离开。倪永孝甚至还想顺势接走陈永仁,倒是阿仁老实表示要留下陪思姐,但此后也确实承受了林思源好些时日的迁怒与冷遇,关系才渐渐修复如初。
只是,两个女人之间那曾经坚不可摧的友谊,已然出现了难以弥合的深刻裂痕。她们的人生轨迹,似乎就此彻底分道扬镳。
此后,李文静风光订婚、盛大结婚,一步步成为众人瞩目的倪太;而林思源则从最基层的交警做起,在日复一日的巡逻执勤、抄牌开单中磨练筋骨,体会着酸甜苦辣的市井人生。她们默契地切断了联系,即使在某个公开场合偶然遇见,也常常是视线刚一接触,便如同陌路人般迅速移开。
所以林思源也没想过,自己穿着交警制服在路边执勤,还能遇上准备去产检的李文静。倪家的豪车在她身边停下,车窗摇下,露出李文静略显丰腴的脸庞,她似乎想打个招呼,说些什么。林思源心头无名火起,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二话不说,直接一张违规停车的罚单贴在了车窗上。若非倪家司机认得她,差点就要打电话投诉她滥用职权。
李文静似乎仍未放弃打破僵局的努力,示意司机将车停到一旁,欲要下车。然而林思源只是漠然地瞥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将这片“麻烦”丢给一旁目瞪口呆的搭档处理,自己则走向另一边。李文静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最终无奈放弃,示意司机继续上路。
然而,就在下一秒便异变陡生,几辆车猛地冲出,恶意拦阻在倪家车前,十数名手持利器的蒙面人蜂拥而下,目标明确地直扑座驾,一场针对性的街头袭击骤然发生!
。混乱中甚至有人有计划地刻意隔开了林思源和她的搭档——她又一次不幸地,又一次撞上了,倪家因作恶多端而为其家人招致的血腥报复……
“我就说他们倪家结下的仇怨能填满整个维港!”林思源一边将受伤的司机拽下车,推给搭档急救。自己则拖着刚才搏斗中受伤的手臂,咬牙钻进倪家那辆受损的豪车,引擎发出刺耳的轰鸣,在现场横冲直撞,硬生生撞开一条血路。惊魂未定中,她忍不住回头朝后座低斥:“你是真嫌命长,非要和这种人结婚!”
然而,她的抱怨戛然而止——后座上的李文静因极度惊吓与身体的剧痛,已瘫软在地,额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如纸,裙摆下已然见湿。
“文静!你怎么了?”林思源的心猛地一紧,所有抱怨都化为了纯粹的担忧。
一旁勉强爬起来的、西装革履的陪同人员——后来林思源才知道这是倪家的私家医生——声音发颤地惊呼:“警官!倪太……倪太太的羊水破了,必须立刻去医院!”
那场街头冲突最终以警方出动迅速控制场面告终,伤者虽众,但奇迹般地无人死亡。林思源的搭档还在忧心忡忡地在手机里向上司汇报这不知是福是祸的突发事件,林思源自己却因失血过多,已然虚弱地瘫在一旁上挂着血袋。伤势不算致命,但大量的失血让她面色惨白,浑身乏力。
然而,这股虚弱感在见到闻讯赶来的倪永孝时,被无名火烧得退散几分。怒气攻心之下,她竟一把抓起旁边的输液架,踉跄着想要朝那个罪魁祸首挥去!本就混乱的医院走廊,因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更是骚动起来。
还是匆忙赶来的陈永仁,拦住冲动行事的林思源,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无奈。
林思源还想质问什么,却被产房方向传来的、医生呼唤家属的声音打断。
“母女平安。”
简单的四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抚平了走廊里大部分紧绷的神经。
上司黑着脸过来,又是一顿关于她冲动行事的严厉训斥。然而,训斥的话音未落,一旁又有护士传话,说倪太想见林警官,要当面感谢。
想起两人尚在持续的冷战,林思源下意识就想拎着输液架回警局嘴里讲着回去写检查,结果自然又被上司呵斥住,命令她必须过去。
林思源只得硬着头皮,挪向病房。
门内,里里外外围着不少倪家人,脸色苍白的李文静靠在床头,见到她进来,黯淡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倪永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落在中间那个发出细微嘤咛的、蠕动的襁褓上,神情难辨。
李文静轻声唤了一句:“二姐。”一旁的倪永悌会意,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小小的婴儿,走向林思源,温和的语气带着些许调侃到,Madam,要不要抱一下。
林思源吓得差点跳起来,忙举起没受伤的手,浑身僵硬,连道自己一身尘土血迹细菌病毒,实在不敢……她几乎是在求饶般地拒绝。
然而,下一秒,李文静努力撑起精神,说出了另一个让她眼前一黑的消息。
“我们刚刚商量好了,想让宝宝认你做契妈。”
林思源彻底愣住,她甚至下意识地看向倪永孝,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反对或勉强。后者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注意力重新回到虚弱的妻子身上,对此提议,竟是不置可否。
林思源心乱如麻,只能安慰几句之后再讲这些,心情复杂地退出病房。想去寻阿仁说几句话,却在走廊转角,看见陈永仁正与闻讯赶来的陆启昌低声交谈着。
林思源这场大声势,惊动了好些部门。这恶劣的案件自然避免不了重案组介入,黄志诚一听和倪家有关,便去了现场,生怕错过什么。而陆启昌这里一早就被叶sir托看顾林思源。
因此一眼便看到人,就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关切,以及一抹看到她安好时的如释重负。
林思源下意识地想扯出个无所谓的笑容,却因牵动了伤口而显得有些僵硬。
陆启昌刚刚从阿仁那里了解许多,大概知晓了后辈的委屈,耐心安慰和解释着警局行事逻辑。
“梁sir不是气你惹麻烦,而是气你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呼叫支援,更是怕下次没这么好运。你或你拍档,不论谁出事,我们都承担不起,刚有人讲你过来失血脸色白得像纸,谁看了不心惊?”
这话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林思源心上最不设防的地方。甚至生出些委屈,“他又不知道现场怎样,当时那么乱……”
“我们都明白,而且我有看记录,”他的声音愈发温和,“你反应很快,判断也准,在那种突发状况下,不仅保护了重要证人,还最大限度地控制了事态,避免了更严重的伤亡,很厉害了,真的。”
一直强撑的坚强外壳终于出现了裂痕。她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瞬间湿润的眼眶,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情绪。仿佛许久以来积压的所有委屈、恐惧、压力与不被理解的孤寂,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且被允许的宣泄口。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将脸埋入臂弯,许久未曾有过的、带着哽咽的伤心泪水,终于无声地潸然而下。
阿仁少见到林思源这种情绪,手忙脚乱不知怎么哄,接过一旁陆启昌递过手帕,笨拙地安慰林思源。
陆启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像一个可靠的守护者,给年轻的警员们隔开一个可以短暂脆弱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