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清》亦铭

8、第六章

　　李亦风的现任女友叫冷佳。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那是一个安静乖巧的女子。温柔如水，清雅若莲。抬首间，目含秋水，眉敛春山。并非倾国倾城，但那婉约的气质却足以令任何男人心动。

　　过往的女子，环肥燕瘦，尽是娇丽绝艳婀娜多姿，冷佳绝对不是其中最出色的，也绝对不是风华绝代的一个，却已经做了李亦风近一年的女友。

　　所有人都说，李亦风转性了。再风流的浪子，总有被红线系牢的一天。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渐晚。长街两边霓虹闪烁，喧嚣繁华。

　　连续做了两个手术，已经有些疲倦。亦风看看手机，两个未接来电，都是来自冷佳。才想起来，昨天约好今天接她下班一起晚餐。谁知下午突然一个急诊手术，也没来得及打电话过去，看看表——已经快八点。

　　回拨过去，亦风略微有些歉疚：“冷佳，对不起，下午有个手术……”

　　冷佳温婉的声音传过来：“没关系。我猜到了。”

　　“吃饭了吗？”

　　“还没。”

　　“那我过去接你，再一起去吃饭吧。在哪儿？”

　　“我在家等你。”

　　于是，两个人正坐在一家日式餐厅里吃寿司的时候，亦风接到了以笙的电话——

　　“手术完了？”

　　“嗯。”

　　“在哪儿呢？”

　　“和冷佳在一起吃寿司。”

　　“哦……”

　　“有事？”

　　“呃……也没什么……本来想找你这个酒鬼出去喝酒。”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女子，“等我一个小时吧。”

　　“……好吧。”

　　收了线，冷佳了解地问：“还有事？”

　　“嗯。以笙说想去喝酒。”

　　“那你去吧。别让他等久了。反正我也吃得差不多了。”

　　“没关系，我说了让他等着。等会儿先送你回去。”

　　冷佳也不再坚持。

　　赶到酒吧的时候，以笙坐在两个人的老位置上等他。相熟的调酒师见他进来，漾起满脸的笑容递过去一杯马丁尼。三个人调侃了一阵，年轻英俊的调酒师就转而去招呼过来搭讪的美女了。以笙偏过头看见调酒师在和美女调情，想起以前亦风也常常在同一个位置做同样的事，顿时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以笙把头朝那个调酒师的方向点了点，“想起以前的你了。”

　　亦风看了看，也不禁露出了丝笑意，“是挺怀念的。”

　　“怀念？”以笙作惊讶状，略带暧昧地把亦风从头看到脚，“我们风流成性的李二少不是早就因为对某位温婉女子的情有独钟而浪子回头了么？”

　　亦风轻笑，然后无奈地耸耸肩，“你知道的，不是她。”

　　呵，这句话多好——在浩渺如烟的茫茫人群里寻寻觅觅，正在靠近或逐渐走远的人影重重叠叠层出不穷，我们却分明清楚地知道——This is not the one.

　　步出电梯，左转直走，摸出钥匙打开公寓的门，回身关门。一片黑暗。

　　没有开灯。亦风换了鞋，打开冰箱倒了杯冰水，走进房间。他已经很习惯黑暗里的一切。拉开暗沉的落地窗帘，清冷的月光洒进来，微微有些凉意。站在27楼的阳台上，头顶的月亮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午夜时分，整个城市依然喧嚣，还有许多空虚寂寞的人在这个灯火迷离的水泥森林里寻找着短暂的欢娱。

　　亦风握着冰凉的水杯，看着脚下繁华的城市夜景，突然想起临走时以笙的最后那个问题：

　　——“你觉得好吗？”

　　他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吗？不好吗？

　　都说毕业是校园情侣们劳燕分飞的一道坎，但清悠和陶夭却是快毕业的时候在一起的。清悠并没有特意告诉亦风他们，或许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也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但他们还是不久之后就知道了，亲眼目睹——嗳，世界总是很小的。

　　那时候正是温暖而不灼热的五月，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惬意舒适。清悠和陶夭在市图书馆里看书看得倦了就决定到旁边的广场上散散步。彼时，亦风和以笙就躺在广场的草坪上晒太阳。

　　那也是以笙第一次看见陶夭。如精灵般，很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明艳照人。尤其璨然一笑的时候，确实称得上是“陶之夭夭，灼灼其华”。

　　女孩的声音婉转明快，眉眼间笑意盈盈。清澈的瞳眸波光流转，迸出无数光华琉璃。

　　以笙无奈地想，这样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的光彩，就是所谓的“爱情”呵。

　　亦风脸上祭出优雅温文的笑容，谈笑风生，滴水不漏——除了遮挡在镜片后面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暗藏的淡漠与疏离。

　　那天晚上，亦风裹在清悠曾经在那一个月来每天清晨都掀起的被子里，彻夜未眠。

　　那天以后，亦风身侧又开始环绕各式各样的女子，妖娆多姿。他却不再纵情声色，似又回到了以前那个风流而不放纵的姿态，生活依旧丰富多彩，形象依旧风度翩翩，没有什么不同。仿佛那个沉溺堕落的李亦风只是幻觉，从不曾存在过。清悠刚开始时也曾思考过亦风的变化，但后来实在想不明白，最后也便渐渐不再去想。

　　时间就在这彼此漠然的注视里一点一滴地滑过去。

　　毕业之后，亦风理所当然地进了自家医院，顺便把以笙也拐了进去；清悠跟着父亲在自家的律师事务所里实习；原本中文系才女的陶夭则加盟本地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杂志社。

　　有时在街上偶遇，清悠手里牵着灵巧漂亮的陶夭，亦风臂里亦是挽着风姿绰约的女子，停下来点头寒喧，然后再擦身而过。关系越发疏远。清悠也曾试图改善，却每每碍于亦风温文却疏离的态度而丧失信心。

　　从来不曾挽留，也从来不曾强求。

　　亦风明白，离清悠最近的那个位置，他已失去。虽不甘愿，却由不得他。

　　所以，他不愿意再以朋友的身份靠近他——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无法取代陶夭已经占据的清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他是如此骄傲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直到一年前，他遇到冷佳。

　　初遇，是在一个聚会上。由于那次是本着消磨时间的心态陪一个朋友一起去的，亦风甚至和大部分人都是初次见面。但都是年轻人，亦风交际本就一流，这边谈谈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那边又随口胡诌个荤段子，雅俗皆可，很快就熟络起来。热闹喧哗的氛围中，亦风对那个仅属中上之姿的女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他身边的女子，个个都是袅袅婷婷娇艳如花，何时轮得到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子占据他半分心思？

　　但重逢时的场景，就颇有点三流小说里那些白滥剧情的意味了。说起来，其实也就是百试不爽甚至用到滥俗的四个字——英雄救美。只不过，这“英雄”不是从头至尾站在一旁悠闲抱胸坐壁上观的李亦风，而是实实在在动手动脚打跑几个小混混的顾晨晖。以至于晨晖很久以后仍然在每次见面的时候都对冷佳的“识人不清”满怀抱怨。

　　现在回想起来，亦风也说不清楚他和冷佳之间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亲密关系的。只是觉得自那次“旁观救美”以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忽然就多了起来。当然，情场上无往不利的亦风心知肚明，这其中也不乏冷佳刻意制造的机会。

　　如果仅仅主动的投怀送抱，冷佳也顶多成为来者不拒的亦风的“新任”女友，而不可能是今天的“现任”女友。

　　冷佳是个安静温柔的女子，这点让亦风很满意。不似过往的或甜美或高贵或冷艳或性感的各式女子，每一个都跟他要“永远”。

　　永远是什么？
　　所谓的永远，就是永不可能触及的遥远。
　　永远，只是我们凡人借以安慰自己的凭藉，是我们在不可捉摸的未来面前企图掌握命运的奢望。
　　什么东西消失了，什么东西才是永恒了。
　　所以，永远，其实只有那么一瞬间。

　　而冷佳，说是见面，也真的就只是“见面”。她永远都是温婉的，遇见了也点头致意或者略微寒喧，若是偶尔目的地一样也会同行。点到即止，从不曾要求更多。然后再等待下一次的相遇。

　　亦风承认，这样的温柔也曾让他心动过。但也就只是心动而已。就如一幅漂亮的画、一首动听的歌、一处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让人心旷神怡。却不会再有更多的情绪。

　　对他而言，这和爱情无关。

　　亦风心里很清明，冷佳不是适合他的女子。

　　李亦风，其实是个相当残忍的存在。他总是把真实的自己完全隐藏在刻意营造的面具之下，旁人眼中的他永远是优雅得体、风姿卓越、温柔体贴、怜香惜玉。许多女人在遇到这个风流公子的时候都泥足深陷，失去理智，为之疯狂——即使明知是如飞蛾扑火，却仍然抱着那万分之一的机率，希冀自己会是能够绑住这个自由得似乎不会为任何人所束缚的男子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愿意与他一样游戏人间的女子，他也不会主动去发展成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当然不是为了所谓的“良心”，而是为了避免以后种种被他定义为“麻烦”的后续事件。他总是在女人们为了留住他而采取各种各样的紧逼方式之前，就及时抽身，逃到远远的地方，如路人般继续旁观——直到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这种如圆一般不停循环的方式里，他却永远是其中最冷静理智的那一个。

　　李亦风自知不是个善良的人，也自认不是个心软的人。所以，他可以在某不甘心女子的报复下以更加狠辣的方式教训回去；也可以在某伤心女子自杀的时候潇洒地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换句话说，他可以在任何即使好聚不好散的情节发展中也安排一个相当干脆利落的结局。

　　虽然还不至于恶劣到笑看女人们因为动了真情付出真爱而做出的种种疯狂行为，但他贪新厌旧、过后对之完全不闻不问的态度还是很充分地验证了他残酷的本质——冷血，而且自私。

　　如果说，爱情是甜品——会让人上瘾；
　　那么，李亦风就是毒品——一旦沾染上，不脱胎换骨剥落几层皮是绝对戒不掉的。

　　冷佳是一个意外——温柔，却坚持。

　　她从来不曾开口要离他更近，她只是会尽量创造更多与他“偶遇”“同行”的机会；她会在午休的时候把前天晚上亲手做的便当送去医院，然后再用剩下的时间赶回公司吃午餐；她甚至只是静静地坐在酒吧里，看着几米开外的亦风与其她美艳女子调情……

　　她用自己温柔的方式坚持着自己的爱情。

　　她的温柔让亦风悲哀；她的坚持让亦风无奈。

　　然而，若是仅仅因为这份坚持，就接受了这个温柔的女子，也便不是李亦风了。

　　冷佳无疑是个聪慧的女子。她永远深谙分寸，进退得宜。

　　她只希望能够一起陪他赏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而并不要求能在笑看风云的这个人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她只希望能够在他追忆似水流年的时候从旁边递上一杯咖啡，而并不要求这些回忆是与自己有关。

　　既然她清楚地明了他不会爱她，那么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眼前的女子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永远用最了解包容的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永远用最安静婉约的姿态坚定地等待着他。

　　——他还在期待什么呢？

　　——那个一直和他隔着天涯海角、永远只能远远观望的人是谁呢，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他不知道还要怎么一个人撑下去，又还要继续撑多久——或许直到他们都垂垂老矣，也或许直到生命尽头。

　　倦了，真的是倦了。

　　好吧，如果她要，他可以修身养性浪子回头；他可以不再夜夜笙歌眠花宿柳；他也可以温柔体贴关怀备至……

　　他会做一个堪称完美的男友，给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除了爱情。

　　不止是她，他的爱情，再也给不了任何人。

　　以笙得知两人交往的消息之后，特意赶到亦风的公寓——

　　盯着亦风取下眼镜之后那双一片清明的眸子足足五分钟之后，以笙才施施然地开口：“虽然早就知道你自私，但我现在才发现，你这小子还挺薄情的。”

　　亦风失笑，“不会特意过来就为了说我薄情吧？”

　　“真不可爱，”以笙撇撇嘴，“就算我真是想过来看你笑话也不能这样明说不是？”

　　亦风翻个白眼，“那你也算是够直接了。”

　　“不过说实话，来之前我还真有点担心……”

　　亦风似笑非笑，“担心我不是薄情而是专情？”

　　“那现在叫什么？没鱼虾也好？”

　　“你看他们像吗？”轻笑。

　　“是不太像……亦风，有时候我觉得连我都看不透你。”

　　“就像我有时候也看不透你一样。”

　　“或许。”

　　“本来就没有一个人能彻底了解另一个人。”

　　“不管怎么样，只要没抱着根浮木就当救生艇就好。”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相交多年，亦风怎会不知以笙的来意。虽然不论外貌还是心性都确实没有丝毫相像的两个人，以笙仍是不放心的。但那又能如何呢？他并不是薄情到就这样忘了那个爱了这么多年的人；也并不是专情到甚至只愿意在那个人的替身上消耗时间。他只是太过清醒，清醒到连想要寻找一个和爱人类似的人的欲望都没有。

　　——笑话，他李亦风还不至于沦落到要靠替代品度日。

　　李亦风的真心会付给谁？

　　——这曾经是一个所有人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笑话的问题。

　　——除了他自己和谢以笙，没有人知道，花花公子李亦风的真心早已付出去，而且是以其他人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

　　——除了谢以笙，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曾发觉——李亦风的爱情才是纯度最高的□□，让他从此再也不可能戒掉。

　　看似滥情的人，实则更是无情。他的爱情，只有那么多，已经全部给了一个人，怎么还能有多余的再给另一个人？

　　他想，他忘不掉也没有必要忘掉自己的爱情，但他可以把他的爱情埋起来，埋到最深最深的心底，不去翻找不去触碰。

　　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没有陆清悠的生活。

　　每天朝九晚五，有时也会突然因为急诊手术而加点班；作息正常规律；和好友例行聚会；带女朋友作为固定女伴参加各种酒会；每周陪女朋友逛一次街；每月一起听一次音乐会或者歌剧；生日和每个节日都为她庆祝；两个人都空闲的时候就一起喝咖啡看电影等等所有可以消磨时间的事……

　　近乎完美的生活。

　　不惊险，不刺激，不意外，不大起大落。

　　但是，清淡雅致，平和温煦。

　　的确，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

　　亦风想，明天上班碰到以笙的时候，他可以回答他——我很好，没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