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番外 帝王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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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灭亡了。
成蟜已死，华阳太后也于数年前寿终正寝。楚国外戚已威胁不到朕，是时候，该动魏和楚了。
她问朕，为什么不顺势攻打下与燕接壤的赵国？
因为韩赵已成秦域，魏地深陷其中如探囊取物。
因为燕丹对朕一直不错，若不能师出有名，朕难免心存不安。
朕与燕丹已好久不联系了，长平之战坑杀降卒四十万，他们的悲声飘过易水，传颂着王师的威名与危险。
他们的鲜血冲刷了朕的耻辱，朕不会再梦到迎面而来的马鞭与邯郸郊外那摇摇欲坠的房屋，不会再听到有人说“秦嬴不过是给周天子养马的家奴，只配住在马棚里。”
赵国的灭亡结束了朕的梦魇，也斩断了朕与燕丹唯一的羁绊。
他再未给朕寄过字帖，朕也没有私下里再联系过他。朕听闻他在燕朝力陈秦国的威胁，私下里又结交了不少任侠，游走列国宣扬着秦与朕的残暴，企图效法苏秦联合那几个苟延残喘的政权合纵相抗。
他果然还是当初的性子，难怪会被燕王嫌恶。
不过这对朕而言并不是坏事，他既决意合纵保燕，那么前线传回的每一封捷报都是朕对他的施压。
如此下去他迟早会有不智之举，朕只需要悄悄再添上一把火。
这引火的柴禾，就是天下第一美人。
朕倒是不缺美人，朕的后宫里到处都是各种名目的第一美人，时间一久也没什么新鲜的，朕真正看中的是那人的出身。
她来自江湖，与燕丹所率领的墨家渊源颇深。
丹素来侠义，这会是一个很好的饵。
至于天下人怎么看待此事，朕并不在乎。毕竟刚继位时还有人说朕喜阉人好娈宠，如今不也没人提了。
等朕一统天下，所有人都只会记得朕的丰功伟绩，没人会在乎一个连姓名都不详的女人。
但朕还是希望她能多少在乎一点，别朕问什么都说喜欢。
她还是最开始时的样子，依旧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和死人一样的目光。
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尤其是在精神上。
对她而言或许是好事吧，可这种宽容，何尝不是对朕的残忍。
这种不变，不正意味着她一直停留在原地，没办法再跟上朕的脚步，随着朕去往更高更冷的地方？
朕已经等了她太多年，朕已经守了她太多年。
朕是真的累了。
朕没有厌倦她，朕只是恨自己。
朕明明拥有那么多东西，为什么偏偏要执念于她，让自己活得这般绝望。
这份绝望日复一日的积攒着，终于在朕看到丽姬手信的一刻，达到了巅峰。
那年的冬天很冷，比在赵国的时候还要冷。朕与她依偎在火炉边取暖，赵高进来禀报，说丽姬已经到了。
朕点点头让他下去把人安顿好，赵高拿出卷竹简躬身呈至朕的面前：“启禀陛下，这是丽姬夫人在途中写的陈情书，恳请奴才无论如何都要呈递给您。”
丽姬的陈情书？她能写什么，求朕放了她吗。
她觉得区区一封信就能改变朕的决策？
朕觉得好笑，勾勾手指让赵高把竹简呈上来，展开一看当即怔住。
竹简上的秦篆清秀端丽，落笔轻字纤细，弯折处笔力稍顿，隐藏住凛冽机锋。
那分明就是她的字迹。
朕忽然想起很多事情。
朕想起燕丹第一次寄给朕字帖时，说字帖的主人与他相识。
朕想起盖聂第一次看到她临帖时曾说那笔迹眼熟。
朕想起她以往习字时，总要先大费周章的把燕书临摹通透才落笔书秦篆。
所以那字体其实根本就不属于她自己，而是她反复揣度原主落笔习惯仿出来的？
哈，不愧是朕的影子，还真是了不起。
所以朕大费周章的求到燕国是为了什么！朕陪着她，日复一日的练、朕荒废了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朕究竟在向一具没有心的空壳寻求什么？
朕受够了。
真的够了。
再也不要这样下去了。
丽姬不愧为天下第一美人，但朕看她第一眼的感觉并非惊艳，而是亲切。
朕从未见过她，却总觉得与她已相识多年。
为何会如此？
难道是梦里见过，还是上天不忍看朕凄苦，于是把她送到朕身边？
不，其实朕早就认识她。通过她的字帖她的笔迹，通过她问候的话语和随意写就的短诗。
难怪朕会觉得她这样熟悉。
朕目不转睛的看着丽姬，纵是荆钗布裙也无法掩盖她那清丽之色。她跪在朕面前，低声的哭泣着，乞求朕看在她已经嫁人的份上放她回燕国。
朕没有理会那无稽之谈，命人将她带下去验明正身。不多时宫婢回报，说丽姬已有月余的身孕。
自然是不能留的。
朕让人准备汤药给她灌下去，端上来时她忽然挣脱了禁锢，一把打翻药碗，身手甚至可以算得上敏捷。
抓起瓷片的瞬间她抬起头望朕，一改先前怯懦卑顺，眼中闪过刀子一样的光。
她直视着朕的眼睛，手中的瓷片在细长的脖颈上扎出一道血痕。
会武却一直瞒着，有意思。
敢以死相逼，更有意思。
她身上没有那种半死不活的无所谓，更没有那种失了本心的顺从识大体。
朕的心脏狂跳，第一次感觉到朕所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是有心的，是能给朕回应的。
朕怎么可能放开她，朕再也不会放手了。
朕静静看着丽姬，她的脸上犹挂着泪痕，握着瓷片的手微微发抖，一道血痕沿着纤白修长的脖颈滑落衣领，深深烙进朕的眼底。
她的声音也颤抖，像是暴雨中细枝上飘摇的叶子，苍白的脸上闪过挣扎的神色，最终泣声求道：“王上要的既然是妾身，还请开恩放过妾的孩子。”
真是聪明的女人，可惜还不够聪明。
“你在跟朕讨价还价？”
丽姬不语，只含着泪看朕。
“朕没有过问你的意思。”朕扔下这句话，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好的猎物，要慢慢驯服。
丽姬看样子是准备跟朕抗争到底，整日把守要塞一般守着她的寝殿，朕送去的所有东西被她堆在角落里看也不看，每日餐食几乎是原封不动的被端出来。
她是怕朕用强还是怕朕给她下药？
她把朕当什么了。
她既想留着那个孩子，就不该这样任性的伤害自己的身体。
朕依旧在等，等丽姬逐渐放下戒备，等她适应宫中的环境和规则。
朕已经绝望的等待了那么多年，朕有得是耐心。
盖聂似乎对朕宠爱丽姬的事情不太赞同，他最近对朕的很多政策都不太赞同。
他谏言的内容过于宽和迂腐，朕开始还会争论几句，久了未免觉得心烦，时间一长便也不怎么召见他了。
朕并没有那么需要他。
朕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需要他了。
朕按照自己的策略调遣将领，大军一路攻城掠池，所向披靡。前线捷报频传，秦国的疆域一次又一次的扩大，六代先王的宏愿，终于在朕的一代，有望实现。
丽姬终于认清了现实，不再只是一味的抗拒。她开始学着探听消息，施舍小恩笼络人心。这些变化事无巨细的传到朕的耳朵里，朕从心里往外的觉得新奇又有趣。
差不多是时候了。
朕让她替朕去看，看丽姬私下里是否还如在人前一般无所动摇。
她回来的时候不大对劲，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朕却一时想不出来。
她照旧走到朕的桌前翻弄书简，朕现在看见她写字就觉得厌恶，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笔，让她说话。
她低头不动，长久的沉默中朕终于察觉出那所谓的异常。
她的身上有脂粉味。
是丽姬身上的味道。
她要离丽姬多近，才能被染上这样的味道？
“你见过她了。”
“你做了什么？”
朕一点一点的靠近她，贪恋的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她忽然抬起头，对着朕，一字一顿说：
“她要你、知道、为什么、抢她。”
丽姬想知道我为什么抢她？
呵，这具虚有其表的空壳，连人话都说不清楚。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朕居然透过这具空无一物的躯壳，看到了丽姬。
朕想朕一定是疯了。
朕将她拖入床帏，在她身上疯狂的索取着丽姬的味道和温度。她睁着无神的眼，顺从的回应朕，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朕以前才是疯了，朕居然迷恋过这样一具人偶。
她怎么可能填补得了朕的空虚？
朕发泄完后，撇下她径自去了丽姬那里，朕与丽姬做了个交易。
用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换她永远的留在朕身边。
那孩子是她的软肋，理所当然的，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的身体完全屈服于朕，灵魂却在拼尽全力的反抗挣扎。
朕却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属于别人的东西，朕可以想办法去抢，本就不存在的东西，要朕去哪里夺回来？
有了丽姬的日子不再寂寞难熬。她是上天赐给朕的珍宝，朕守在她身边，与她日夜相伴。朕要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哪怕她怨恨朕、对朕冷淡也没关系。
只要看着她，朕就觉得高兴。
高兴到忘记了朕还有个影子。
那个影子一直潜藏在朕的身边，用那双死人般的眼睛从各种阴暗的角落里窥伺朕，朕已经太久没留意过她了。
直到她被丽姬发现。
朕没有厌恶她，朕只是觉得窒息。
她这样寸步不离的跟着朕，朕连一点自己的空间都没有。
所以朕让她离朕远点。
她反问朕她该去哪？
无所谓。
朕无所谓，对于她而言想必更无所谓。
她果然没有再进丽姬的宫殿。朕不关心她去了哪里，反正朕有事叫她时她还是会在。
而她不在时，朕会感到无比的轻松。
再后来，丽姬的孩子出生了。
她的痛呼声持续了整个上午，朕在外面焦虑得打转，生怕她遭遇什么不测。
或许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寝宫的门终于开了，似乎有稳婆出来向朕回话。朕推开她们径自走进去，只想知道她好不好。
丽姬她很好。
她怀抱襁褓倚着床栏坐着，虚弱的向朕问安。朕拥她入怀，亲吻她被汗水打湿的发际，她安静的靠在朕怀里，看朕的目光里，有了比抗拒更为复杂的情绪。
或许朕会喜欢这个与朕没有血缘的孩子。
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明明前几日还只会闭着眼睛整夜哭嚎，没过多久就变得活泼好动。
他的眼睛像极了丽姬，滴溜溜的打量着周围，一看见朕就笑，伸出手咿咿呀呀的要抓朕的衣领。
朕会逗着他玩，偶尔把他抱起来转圈。丽姬紧张的跟在一旁，抿着唇薄嗔，在朕看向她时不自在的移开眼又看回来，与朕越来越像是一家人。
只是她看着那孩子时，偶尔会露出温柔又怀念的神情。
大概是在思念孩子的生父，燕丹手下的一个小头领。
燕丹终于按捺不住了，派遣使节前来燕国，给朕献上了叛臣樊於期的头颅。
他依然没有丝毫长进，执念于毫无意义的光明磊落不擅阴诡权谋。
但也正因如此，他送给朕的礼物也才不止使节口中的沃地督亢。
而是一整个燕国。
盖聂久违的求见朕，问朕燕国所谋的一切是否都出于朕的引导纵容。
朕自知瞒不过他，索性将一切和盘托出。盖聂听后沉默良久，最终道：“王上当年之志，志在天下太平，结束纷争。”
“朕自然没有忘记。”
“唯有一统，才能永远的结束纷争。”
盖聂没有再多说话，起身告退。朕看着他的背影步出宫门消失在宫道尽头，只觉得朕离所有人都越来越远。
为君王者，既要凌驾于千万人之上，自然也意味着要远离千万人。
朕按照使节所言，择吉日郑重接受燕国的献礼，使节以为朕指出城池为借口，越过谒者行至朕的面前。
他果然是燕丹派来的刺客。
朕确实有些自负了，朕没有在该拔剑的时候拔剑，像个鸡崽子一样被撵得满地跑。
刀剑劈出的风擦着朕的脊背吹过，那刺客的剑意凌厉决绝，仿佛燃烧着彻骨的仇恨。满朝文武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没一个能指望，忽而自远处飞来一剑，直接贯穿那刺客的胸膛。
朕看向剑飞来的方向，盖聂逆光站在殿门边。他的目光落到这边，见朕无恙，稍一点头后转身走了。
危险已除，大殿里很快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刺客的尸体很快被拖走，朕看着桌上展开的地图，忽然笑出声来。
荆轲刺秦，图穷匕见。
这是多么精彩的一场戏。
今日之后，人们会铭记这段历史。他们会歌颂荆轲的英勇，会嘲笑朕的狼狈，但最重要的是，这一段故事会广为流传。
然后让全天下都知道。
是燕国，先动手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番外 帝王心（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