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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闺中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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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嘉兴尹府。
“小姐,那我出去了,有事儿可千万记得叫我。”侍女茱/萸捧着杯盏,担忧地叮嘱道。
“好啦,你去罢,就这寸许地方,我还能丢了不成。”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坐在桌边,双颊酡红,粉颈微汗,支着下巴冲她挥手,“快走快走,没的叫人发现了。”
待茱/萸轻轻掩上门,她静静待了一会儿子,确定周遭没了声息,一跃而起,跑向窗边彭地推开了两扇绣窗。
这间厢房朝东,花窗正对着偏院。
当下夜色微醺,园中琪花瑶草含月,风过疏竹余香,宝鉴遥寄,润月若玉。一排三丈余高的桃树虬枝茏叶,绕房而植,依窗而伫。
尹温从怀中取出一枚小纸签,以红丝引线,将之挂在桃树枝桠上的一朵花苞旁。因醉中穿针,一时不慎刺破了手指,她忙缩回手,将指尖含入口中。
此时,目光一斜,见暮天之间,碧桃繁盛的枝叶直入月盘,树顶单横出一叉,峭托盘底,枝头竟有一人独立,红裳墨发,裾散袂舞,似非人间物,恍恍如见了仙人。
尹温双眸一亮,小声朝月中人叫道:
“喂——喂——”
见他不应,更探出身来,放大声音:
“喂、仙君——”
那人闻声而动,回首瞧来。她声音戛然而断,似乎惊觉自己稍有逾矩。那人却已发觉她的所在,随即展颜一笑,足尖一点,似云生似雾腾,拂然而下。
及至面前,他弯眉对尹温道:“姑娘晚上好啊,不知唤我何事?”
那张脸突然逼近,将尹温吓得退了半步——只见对方身姿高彻,面上却是圆头鼠目,发稀牙疏,一副嬉笑谄媚之态,怀里还揣着一捧金子,虽算不上可怖,却异常奇怪。
尹温吃醉了酒,何况少女心性,天真烂漫,已然忘了方才的犹疑和平日的礼节,问到:
“你是人是鬼,怎么站在月亮之上?”
来人听她言笑灵灵,月色盈面,如兰如脂,恍若未闻,只径自盯着她看起来。
他本来相貌不雅,面上一呆,就显得这副脸面有几分骇人。
尹温有几分怕,便板了脸佯嗔道:“问你话呢,你盯着我看些甚么?”
这人骤然笑了,凝着她兀自道:“‘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姑娘可愿告赐芳名?”
她未出闺中,哪里听得这言语轻薄,面上一热,斥道:“住嘴,我问你话,你不愿相告,怎么还混赖耍滑,反问我来,好不知羞。”
见她羞赧,那人自觉失礼,便忙把一捧金子收进怀里,作揖道:“此话怎讲,我断不敢有轻薄之意,请小姐见谅。”
尹温扬起下巴道:“那你先作答复。看你扮相不雅,莫不是甚么可疑之人?”
听了这话,他摸摸自己的脸皮,笑道:“误会了。我原是此地的土地公,因此皮皱人老,方才照例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琐事归来,因此乘月而行。小姐不用害怕。”
见他编得倒快,尹温乐道:“油嘴滑舌,毫无诚意。书里说了,土地公公都是驼背老头儿。”
他笑道:“书里都是骗人的,小姐今天不就见到不驼背的土地公了么。”
看此人信口胡诌一通,一副是占理的模样,尹温忍不住要拆穿:“我不信你。这样,我们打个赌罢,你要是能让我信服,算我错怪了你,我便欠你一次人情。”
他接道:“若非如此,证实了是我出言相欺,我就欠姑娘一次‘仙情’?”
“正是如此。一言为定!”
尹温脱口而出,见他面上笑意渐浓,便发觉自己被算计了一招--承认他卖的是“仙情”,不久是表示自己信服他并非凡人,而是土地公了么!
她心中一哼:看来此人颇为机敏,言谈举止也并非歹人模样;细细想来,他方才所施展的轻功,怕也不俗。思及至此,尹温反而对他高看了几分。但她自然也不愿就此认输,便决定索性装傻充愣一番,就当没有看穿这套言语间的诡计,同时设法套一套他的话。
于是尹温一副无辜表情,亮出刚刚捏在手心的纸签,摆了摆继续说道:“我们所赌之事,对你而言应当是易如反掌。你既然是神仙,手眼通天,那倒是说说我这张信笺上写了甚么?”
那人听闻此言一愣,皱起眉头,显然尤为苦恼。默了一会儿,为难道:“这个嘛……仙庭之中自有规束,人间凡尘事,小仙不得肆意窥探,否则会遭天罚。小姐真要我猜么?”
尹温料他定在骗人,早已在思索待他露出马脚之后如何盘问,见他答不上来,便颇为满意地轻哼了一声,洋洋道:
“不知为不知,你承认了,本小姐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见尹温已得意得飘飘不知所以然,他垂下头,状若思虑道:“那待我猜一猜……”
夜中微凉,清风一催,酒意更甚,尹温半倚在窗上等着他的回答,此刻有些眩晕地阖上眼睛,昏昏欲睡。忽然听他娓娓说道:
“愿十三郎平安归来,如期相见。”
“江湖险恶,郎君珍重。”
“华山之巅……”
“你、住嘴!”尹温猛地张大双眼,睡意全无,惊羞不已––这些并非手中信纸所书内容,而是来自挂满桃树上的信笺!
她只觉耳热非常:“你怎么……好呀,竟敢随意偷窥他人私事,怕玉皇大帝的雷劈的你不爽快么!”
那人见她羞恼,禁不住偷笑:“姑娘错怪,这些纸签挂满了桃花树,我一时好奇,看了几张,原却是我的错。算我欠你一回人情,就当是赔罪啦,还望姑娘不要生我的气。”
尹温扭开脸,埋头揉搓手中的纸条,羞臊不已,红着耳朵呐呐道:“真好不要脸,我原、原还道你是个……”说了半句,话音愈低,忽然止了。
他问:“是个甚么?”
她气闷半晌,眼珠一转,恨道:
“方才我还道是哪路月下仙子,‘巍峨拔嵩华,颀长临素娥’,不想是你这么个头童齿豁的老神棍!”语毕,顿时一吐舌尖,扮了个鬼脸。
那人长叹一口气:“不知者无罪,姑娘不原谅我也罢,还对诗一副,引话来贬我。”
尹温道:“哼,就许你羞我,不许我羞你么?”
“姑娘伶牙俐齿,羞得好。倒是他日见了‘十三郎’,不要害羞,那就更好。”
尹温面上一热,呸道:“不准你提这事了!”
他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为甚么不提,想见意中人,那便去见好了。”
想见意中人,那便去见好了。
尹温一听,不禁呆住了——她何曾不愿意立马相见呢。可惜天难遂人愿,事难如人意:“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易相思,难相见;做有情人,常不如愿。”
尹温叹气苦闷,愁云遮面。这一树相思,当真酸苦。
那人心生怜意道:“何难之有?姑娘不妨直言,在下或许能帮上忙,借此还了人情,请你的原谅。”
“帮我,如何帮我……”
尹温蹙眉念着,突然双眸一亮,抬眼看他:“你当真能帮我?”
他点头:“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