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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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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舟,你去。’
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的另一个世界。
狭小的轿子穿过午门,似乎穿过了壁垒,刹那间喧嚣繁华褪去,我坐在轿子里握着手绢,依稀记得母亲当时的模样。
那天她选了件藕色的衣裳,特意着了妆,那是我与她共同生活十三载,首次见她如此珍重,她坐在妆台前良久,却只说了一句
‘舟舟,你去。’
轿子停在一所院子的空地上,我没有出去,听到脚步声渐近,一双手穿过布帘,我轻轻将手放上去,那双握住我的手一顿。
我掀开帘子看去,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与恍然。
他问我,你是谁的孩子。
我看向他,道,我是父亲母亲的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皇。
他问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我叫舟舟。
舟舟?
他细细念叨了许久,笑着说。
舟舟好听。
那日我与他一同用膳,在一个没有名字的院子里。
我喜欢皇宫,它很大,仿若迷宫,据说先帝建造时设置了许多暗道,而这些诡谲的道路唯有一代又一代帝王口口相传。
我相信父皇也知道,他总是会出现在各种地方,而我,则是把皇宫当成我的宝藏,期以在一处又一处中寻找到它的秘密。
我曾是皇宫的半个主人,我的一生与它紧密相连,但至少现在的我并不知晓我的未来是永远留在这儿。
父皇与母亲的相遇在许多年前,那时父皇还是太子,他与母亲的相遇并未充满隐秘,或许是太过突然,或许母亲只是把他当做少年,但他们在一起了,此后许多年,在父皇登基前,母亲都能等到父皇。
而后来十多年,自我出生起,从未见过他。
我的父皇有很多孩子,但我很少见到,彼时的我依然将内廷之行当做人生短暂的旅行,我相信我的母亲在等我回家。
似乎父皇对我的宽容到达了让所有人望而生畏的程度,那一日我行于内廷,在路过一处高墙时听到了孩童嬉闹的声音。
我跑到门口看去,才看清是一个少年与一个女孩嬉戏,我问小钱公公那是谁,小钱公公说。
‘是太子与柔嘉公主。’
我忽然意识到,那是父皇真正的孩子。
他们看到了我,并且充满好奇,少年似乎有些不悦,高声道何人在此。
往常奴才听到如此,大约会速速离去,而我,怀着难以名状的心绪,并未离去。
他有些不悦,带着奴才走向我,忽然,他脚步一顿,看向了我脚上的绣花鞋,彼时我穿着内侍的着装,除了脚上的绣花鞋。
他好奇的看向我。
“你……”
我扯着嘴角笑了,他有些不悦,而上人不悦自然无需忍耐。
他叫奴才将我按在地上,高高在上的骂我死奴才,那个女孩站在一旁嘻嘻哈哈看着,拉着他喊着皇兄。
小钱公公拉起我跑,他的职责是保护我,他一向将此当做毕生信条。
而我推开所有人,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狗奴才!”
所有人看向我,他捂着脸扭曲地看着我,我心中痛快,转身离去。
殴打太子,在内廷之中,是连皇帝都没做过的事。
而后当晚,父皇匆匆而来,满含复杂的看向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坐在椅子上,看向高高在上的他。
“想打便打了,你要杀我吗?”
他复杂的表情我视若无睹,我从未将他看做帝王,至于父亲,似乎也难以看待。
“你……出宫去吧。”
我起身往外去。
——等等
他忽然喊住我。
我转身看向他。
他看了许久,声音艰涩。
“你不该那么做。”
我好奇的看向他。
“为什么?”
在家中时,我从未被人说:不该那么做。
自我出生起,母亲便不再掌管家中庶务,她甩手于旁人,一个人独自待在房中,郁郁寡欢。
后来我才知道,在更早之前,她就不再接手任何事了,她不管家中庶务时,就有无数人逐渐放荡,曾有人将事闹到母亲面前,她不愿去管,我却让人将二人打了一顿。
母亲好奇的问我为什么那么做。
我道,他们二人闹事,闹到主人面前,便都有错,奴才的事情哪里需要主人家去管。
母亲看了我许久,笑道:舟舟很好。
于是此后多年,府中诸事皆经我手。
彼时的我,年八。
父皇沉默良久。
“舟舟,陪我走走吧。”
我跟在他身旁,夜晚的宫廷似乎带着某种白日没有的怪诞,远处月光下大殿的轮廓若隐若现,在阴沉沉的月光中愈发冰凉,如同巨大的怪物,流着口涎,吃了所有活着或死了的人。
父王站在廊下,指着远处高高的摘星楼,问我可去过那儿。
我去过,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去了这个民间传说帝王视天下的高楼,据说在那座楼上,可看到整个京城。
那里很高,看的很远,风很大。
父皇问我可知为何此处有高楼,我想了想,因为父皇想看京城?
父皇说,不是他想看,是君主想看,每一任君主都想看。
他还说,高楼樊天子。
先帝只有父皇一个孩子,他从出生起就已经注定了此生该走的路,遇到母亲是他这辈子仅有的意外,而在这意外中,又有了我这个意外。
我于父皇来说,不仅是他生于民间的孩子,更是他一生难以自由的自由,是他曾经做过自己的见证。
于是,我便是我,独属于他的我,而不是属于君王的孩子。
离开皇宫那一天,我特意嘱托小钱公公带了宫里的点心,我想着母亲定然没吃过。
母亲见到我时没有一丝意外。
她只说了一句,回来了。
我将点心分享给她,她看着精致的点心,捏起小小一块放入口中,夸赞一句好吃,便再未入口。
而后多月,我于府中,竟丝毫未想起宫中的生活,直到小钱公公抬着轿子再次到来。
这一次,母亲牵着我的手,说,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我与他六月未见,再次见到,他坐在案前挥笔,见到我仿若只是昨日作别。
我走过去,父皇指着那行诗,问我如何。
动春水,望春水,乍似风吹起。
荡春水,别春水,皱去千波里。
父皇年少时,据说整个宫廷无人能及他分毫,弱冠之年遇到母亲,母亲见过他所有美好。
母亲曾说,父皇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美好的人。
我不予置评,因为母亲十多年未见父皇,她的记忆依然停留在初见的模样,而我从未见过那时候的父皇,只能从父皇白皙修长的双手中得以窥见他少年时的风华。
我常常听母亲念这首醉妆词,我对它熟悉,却从不知它来处。
我说我常听母亲念这首词,父皇笑了。
父皇曾想让母亲入宫为妃,然而母亲拒绝了,一别十多年,她害怕自己容颜不在,父皇不再对她有初见时的悸动,而我觉得,是母亲害怕多年以后再见,父皇不再是她所念念的父皇。
父皇听闻她拒绝,便摆了摆手,不再说什么。
他与母亲,似乎都怀揣着少年时的某种感情,多年以后,唯有我是他们之间仅有的联系。
多月前的那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我再次回到这里,没有受到一丝处罚,只是每当夜里,父皇再也难与我一同用膳,他匆匆前往内廷中的某个宫殿,次日再来,略见憔悴。
这是他的妥协,换来了我的安定。
我心中无所思,小钱公公却说我心乱了,我笑他明明比我还小,怎么知道那么多。
小钱公公说,在这宫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的少。
我总知道父皇不是我一个人的父皇,他是天下的父皇,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却对我极度宽容。
这样的宽容,让宫中人心惶惶,很多人说,皇上身边藏着一个人,至于是什么人,人云亦云。
终于,到达了某个临界点,我见到了她,她让人将我关起来,我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等待父皇到来。
在这里,我不相信任何人,但同时,我又相信没有人能伤害我。
果然,在黑暗中我见到了一丝光,父皇带着小钱公公走了进来,我缓缓抬头看向他,笑了笑。
她要杀我。
他的结发妻子,忍耐了我很久,终于忍不下去了。
她嫁给父皇十多年,帮他打理后宫,帮他照管他的妃嫔和孩子,而她却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哪怕作为丈夫的父皇,也无法成为她的亲人,我曾对她有着怜悯,但在她把我关起来后,便只剩下恨。
我恨她。
小钱公公打开门,我抓住父皇的衣袖,一遍又一遍的说。
父皇拍了拍我的背,说,没事了。
自那日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当然,以前我也未见过,但我知道她还在后宫的某个角落,当着她的皇后,高高在上。
我的存在,似乎已经成为了皇宫心照不宣的秘密,我再次见到太子,他复杂的看了我一眼,便走了。
因为父皇的宽容,我已无所顾忌,我换回了裙子,甚至穿上了更好的衣裳,我游荡在宫内,他们见到我,或视若无睹,或行礼离去。
至于喊什么,我曾听到一个小宫女行礼时,唤我姑娘,而她自己,行的却是面对公主的礼仪,只是刚刚唤完,旁边的宫女便惊慌的拉她走了。
我是谁?
我问父皇。
父皇抚过我的发丝,说,你是舟舟,我的舟舟。
舟舟?
于此之后,我便是永远的舟舟。
我十三岁入宫,于此过了五年,不知不觉,竟已十八。
时光匆匆,母亲病的很重,其实在我入宫后她便病了,似乎心愿已了,五年以后,我再次去看她,她已形容枯槁,再无曾经的风韵。
她年轻时,也曾名动一时。
她握着我的手,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终于沉睡了,在十八岁那年遇到父皇,此后许多年,从未找到真正的快乐。
父皇听闻,沉默许久。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沉默,我也并未对他有丝毫怨恨,母亲生下我,养育我许多年,他一无所知。
而后十三岁到十八岁,他都将最好的全部给了我。
在他其他孩子为了得到他一点关注而争斗时,我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他所有的爱。
而那时候的我,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十八岁,父皇似乎忽然意识到,那个曾经俯在他膝上诉说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开始担忧我的婚事,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事,至少其他孩子的婚事,所有人都会为他安排好,而他只需要过目,点头。
他开始忧虑,找了很多青年才俊,他无数次牵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道:我的舟舟,合该配得上世上最好的人。
世上最好的人?
我想到,世上哪来最好的人,我仅有认识的人中,对我好的,除了父皇,就是小钱公公。
小钱公公。
父皇听到,忽然勃然大怒,让人将小钱公公拖了出去,打了板子,他问我,谁跟我说的这样的话。
我摇了摇头,只是忽然想起,年少时我曾嬉笑的对小钱公公说,我以后要嫁给你。
小钱公公伤的很重,我去看他,问他,柔嘉公主是不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小钱公公惊恐的看向我,不停摇头。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恍然想起曾路过御花园,见到他与柔嘉公主短暂的相遇。
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疑惑很久,最终也想不通。
于是,这个世上,只剩下父皇了。
我不想离开父皇。
二十岁那年,我依然留在宫内,父皇从焦虑,变成焦急,他觉有愧于我,儿时缺席,少时待我极好,而我长大,他觉得作为父亲,应该要为我的人生负责。
这样的父皇,是只有我知道的父皇,只是还未等到父皇为我找到一个世上最好的人,南王起义,江山乱了。
反贼势如破竹,父皇每一次上朝,带回来的只有无尽的咆哮与无力。
他很累,很累。
我走过去为他揉额,在我的双手中,他紧皱的眉头终于散开一丝。
他忽然道
‘舟舟,如果父皇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
我沉吟了一会儿,道
‘父皇怎么会不在呢?’
父皇没有说话,只是竖日,一辆马车半夜从午门悄悄离去,而我,便在里面安静的坐着。
江山是父皇的江山,他能为所有人想到最好的退路,却将自己永远留在了那座深深的宫廷。
而后多月,冯家少年将军冯安,携五千冯家军,杀的反贼片甲不留。
十八岁的冯小将军力挽狂澜,救了险些倾颓的大周江山。
我回来了,我在父皇的书房第一次见到外臣,便是那位传说中骁勇善战足智多谋的冯小将军。
如今,是镇国公。
十八岁的他为家族带来了无上荣耀,而十八岁的他要娶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做妻子。
父皇一锤定音,哪怕冯将军少年时早已与柔嘉公主情定三生。
那晚太子第一次来找我,他把柔嘉当成了自己最亲的妹妹。
我抢走了柔嘉的东西,我并不开心。
因为柔嘉曾经也只配用我挑剩下的东西,如今我却要从她手里抢她的东西,这是对我莫大的侮辱。
我与镇国公相敬如冰,父皇见如此,心有愧疚,我却安慰他,如今的生活是我以前在母亲身边永远得不到的,是父皇的恩赐,我从不怪父皇。
婚后三月,我又回到了皇宫,这其中种种,父皇并不细问,而后许多年,我待在皇宫,直到皇后病逝,直到柔嘉出嫁,我亦从未离开。
我与父皇相伴,直至他年老体衰,终日汤药,我亲自服侍,父皇惶惶,他一遍又一遍问我,如果他走了,我该怎么办。
我笑答,我已是超品镇国公夫人,父皇亲赐良缘,谁敢动我呢?
父皇离去于下着鹅毛大雪的冬日,太极殿暖洋洋的,我坐在榻前,亲眼看着他呼吸渐渐消逝,哪怕临去,也无意放下我的手。
我握着他的手,唱着母亲幼时给我唱过的江南小调,忆起多年以前的事情。
我已年过五十,我在父皇身边三十七年,早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模样,母亲走了三十二年,而在三十二年的今天,伴我半生的父皇也要离去。
我问小钱公公,这世上,还有谁呢?
我忘了,小钱公公早已在十年前的时疫中走了。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不知谁说过,人生在世十有八九难过,而我这一生,难过之事唯有一二,余下诸多,被人阻挡在外,不见分毫。
我这一生,儿时母亲相伴,而后三十七年,我活的这般恣意,是父皇的护佑,而在余下的岁月中,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这个问题,直到吾死之前,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