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夫人传》子不语经年

1、安国夫人传

　　（一）

　　这是魏国突然宣兵为战的第二十一日，也是固宁城被围的第十日。城中粮草已快断绝，后方援兵迟迟不到，木错也不知道她还能坚守几日。

　　汉北重镇三城只余固宁一城了。京中已经自顾不暇，皇家宗室仓皇失措，百官奏请圣上迁都南下。

　　陈国传至宣灵王一代，已是病入膏肓，奈何宣灵王此人更不是明智君王。魏国陈兵国门之时，宣灵王正躺在榻上与后宫嫔妃共赏歌舞。

　　商女尚知亡国恨，君王只恋夜笙歌。

　　木错知道，固宁失守之时，便是陈国亡国之日。

　　守到今日，虽然魏军未大势进攻，但连日来的紧张和警备已经让城中军民都疲累不堪。

　　木错踏上城门，看着走道两端正在休息的士兵，心中满是愧疚。

　　木家军镇守固宁已有八十余年，传至木错，已历三代。木错太爷爷生在固宁，死在固宁，被追封为一品公侯换得满门荣光。木家虽有公侯之名，却无公侯之实，守在固宁城中，守着木家军，连京中分封的公侯府都未住过。

　　木错父亲，战死在西南边陲。西南战事起，只是因为西秦使臣来陈拜见之时，惹怒了宣灵王宠爱的云妃，宣灵王便斩杀了来使。两国交战，西南无可用之人，有大臣上书，说木家现有两位将领，不如调一名去往西南。

　　父亲不得不从，远赴西南上任。兵将不熟，地势不熟，西南一战打得异常惨烈，虽是胜了，可父亲再未回来。

　　木错恨，恨君王无能，也恨木家愚忠。但她生在木家，就要扛着木家世代忠良的牌匾，守好固宁，更要守好固宁的百姓。

　　视察好城防，回到住所，副将们已经等在门外，等着木错明日的安排。

　　“安顿百姓，收集余粮，继续警戒。将伤兵撤下送到城内休整。”

　　副将们听从命令退下之后，有仆人上前递来一封信。

　　木错将信放在书案上，纠结良久才拆开。这是固宁被围之后的第十封信了。

　　（二）

　　第一封信，是在固宁被围第一日收到

　　固宁被围第一日，木错并不意外。永宁，安顺两城已接连被攻，固宁一战早晚会来。

　　让木错意外的是围而不打，而且攻打固宁是由魏国国君苏宸亲自率军。今日不同往日，陈国实力大不如前，与西秦一战后更是元气大伤。魏国却不同，吞并北辽之后，国力大幅提升，军队士气高涨。打固宁，实在不需要国君亲躬。

　　木错还在想应对之法，就有人送来一封书信。

　　信来自魏国国君苏宸。

　　只有一字:降。

　　木错未有回复，木家军只有战死一说，没有投降之选。

　　固宁被围第二日，第二封信。

　　固宁被围第三日，第三封信。

　　固宁被围第四日，第四封信。

　　固宁被围第五日，第五封信。

　　固宁被围第六日，魏军开始小规模的进攻，城中军士伤亡数人。

　　第六封信大意是为，陈国已是暮年，国君昏庸，朝纲混乱，守城不如投降

　　木错仍然未回。

　　固宁被围第七日，永宁城被攻破，魏军从永宁城绕后，截烧后方粮草。

　　信中说道，永宁已破，安顺也会很快被攻破，固宁抵抗就如以卵击石，良禽择木而栖，良將择主而佐。他一直敬佩木家风范，不愿见木家军折损沙场。

　　木错未回。

　　固宁被围第八日，魏军攻城。守城士兵奋力抵抗，敌众我寡，损伤惨重。

　　第八封信，没有劝降。说朔北八月秋风起，野草高黄纵马时。

　　木错未回。

　　固宁被围第九日，魏军退兵百步。虽然魏军退了兵，但固宁城中粮草已经不足。后方粮道已经被切断，就是不被切断，京中怕是也不会运粮过来了。木错知道，固宁挺不了多长时间了。

　　第九封信，也没有劝降。说城中四月天最美，杨柳依依惜花黄。

　　木错未回。

　　第十封信，木错终究还是打开看了。

　　“固宁被围已至十日，永宁安顺已破。木将军若肯开城门迎我魏军入城，孤必扫榻相待，收整木家军，保留其编制......”

　　木错合上信，用蜡烛点着烧掉。将灰烬捻入掌中。

　　唤入来使，“我要面见你们国君。”

　　（三）

　　苏宸收到消息，并不意外。

　　归降才是木家军现在最好的选择。

　　收拾妥当，苏宸换下铠甲，着一身青袍赴会。

　　固宁城门外百步余处，两方军士相对而立。木错一身铠甲映寒光，望着款步走来的苏宸。

　　“你终于肯见我了。”苏宸望着木错带着一丝如愿的笑容。

　　“不伤我城中百姓”

　　“好”

　　“不夺我百姓田产”

　　“好”

　　“不欺我军中将士”

　　“好”

　　木错收到回答，停顿了些许。回身下令“开城门。”

　　昨夜木错召军中将士开会，以就归降的决定仔细说明。木家军不怕战，但木错不想白白地让木家军牺牲。朝廷已经一路南逃，未曾有过半分抵抗的心思。纵是木家军血流成河守住了固宁又如何，就算是固宁生灵涂炭也换不回中原的锦绣山河了。

　　将士们走后，木错一宿未睡。她知晓，这样的她是不配进木氏宗堂的。

　　而苏宸听到此处，喜悦已达眼底。

　　固宁城门大开，苏宸下令军队入驻。两军交错，固宁换主。

　　及至傍晚，木错携军中部下一直在忙交接和百姓安顿事务。

　　回木府的路上，途遇老汉，大骂其木家耻辱，卖国之贼。旁边的人要上前驱赶，木错阻拦下来。她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老人仍是不忿，捡起路边粪便往木错扔去，木错也未遮挡。

　　但粪便还是被一件深色大氅挡下了 。

　　“陈国窃国之人另有其人，她不担下这耻辱之名，怕是你们已经命丧黄泉 ”苏宸将木错挡在身后。

　　说完，挥了挥手，一旁的侍从见状将老人驱赶到远处。

　　苏宸回身看向木错，木错退后几步。“问圣上安。”

　　上午归降之后，苏宸便收编了木家军，如今木错已算是魏国将军。

　　苏宸看了一眼后退的木错，开言道“木将军随我过来，商讨下固宁后续之事。”

　　“是。”木错跟随苏宸往府内走去。

　　及至大厅，苏宸屏退左右。

　　坐于主位，注视着木错。“木将军就没有什么话可说吗？”

　　“木错已是降臣，所求不多，圣上已经应下，此外，并无话可说。”

　　“也无旧可叙？”

　　“木错原与圣上并不相识，无旧可叙。”

　　“锦娘。”苏宸轻声唤道。

　　木错一顿，未再言语。

　　（三）

　　十年前，固宁城内。

　　木错趁着父亲去练兵，又从府内溜了出来。上次偷摸出了城之后，木错被罚禁足府内。七八日没出过府，她可是憋坏了。

　　在大街闲逛了会，便看到街角处有几个醉酒男人在调戏一个小姑娘。木错心想，她在府中才几日，这固宁的流氓们又开始活动了 。

　　抬脚飞奔过去将几人踹了出去。几个流氓看到来的是个小姑娘，露出了下流的笑容，一起向木错走去。

　　“你们怕是不知道本姑娘是谁吧？”

　　说完，木错就准备继续教训几人。

　　拳头还未落下，一旁闪过一个青袍少年，三两下将几人放倒在地。

　　木错第一次见到如此标致的公子，面如冠玉，身材修长。看身手武功也不错 。

　　流氓们见状四下逃散，那姑娘拜谢之后也离开 。只剩木错看着少年目不转睛 。

　　“你是哪家公子啊？”

　　“姑娘也是侠义之人，但他们人数众多，姑娘下次还是小心些好。 ”青袍少年说道。

　　木错听言笑了笑，“他们打不过我的。你还未说你是哪家公子呢？”

　　“在下不是固安城人，濮阳过来跟着叔父做生意的。”

　　“生意人，那你身手挺好啊。”

　　“生意人四处走动，多点武艺傍身，也安全点。”

　　“哦，也是，不过你放心，我们固安很安全，像刚才这种事情非常少数。”木错觉得这个少年是非常值得结交的朋友，不能让他对固安有坏的印象。

　　两人这就算相识了。

　　此后几个月，木错出府便会来寻这个少年，两人越来越熟识。

　　暮春之初，四月天正是固安城最漂亮的时候。路边杨柳垂绦，花朵繁茂。木错采来一捧花，带着去少年的铺子里寻他。

　　繁花映着少女的脸庞是比春日还美的景象 。

　　木错随手将花束递给少年，说道“感觉你每日都挺忙。”

　　“为了糊口，不得不忙啊？”

　　木错思索了一会，说道:“其实你身手尚可，可以去投军，去木家军吧。”

　　“志不在此，经营这个小铺，平安度日便好。 ”少年将花束收起，朝着少女笑着说道。

　　“也对，你这每日辛劳，是要赚多少钱啊，赚够了你就离开固安吗？”

　　少年听言，望向木错“姑娘可能不知，我们男子赚钱没有多少，日后还要养家糊口。固安与辽，魏都接壤，机会多，近期不会回濮阳的。”

　　“哦，那就好”

　　“嗯？”

　　“我是说，你还年轻，养家糊口还远着呐。”

　　“我已十六了，再过两年就该娶妻生子了。”

　　木错想着少年以后就娶妻了，心里有些不舒服，想了想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娶得妻子不需要你养家糊口呢？”

　　少年看着木错笑了起来，故意问道“哪家会有这样的姑娘？”

　　“我啊......”话音未落，木错自己反应过来，脸腾地红了。“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家了。”说完，飞快转身离去，只听得背后还有少年爽朗的笑声。

　　时间飞快，到了九月，已经入秋。

　　少年牵着马，等在街边。

　　“哇，这是你从哪里牵来的？”木错爱骑马，平日在家中，父亲管得紧，不常让她骑马。

　　“近日从魏国购来的。”少年看着木错高兴的样子，想着自己没有猜错，她是会喜欢的。

　　木错摸了摸马，看了看，觉得是两匹很上乘的马，越看越喜欢。

　　“今日铺中无事，我可以陪你出城。”

　　木错听言非常高兴，拉起马应道:“那现在就去吧”，说着一人就往城外方向走去。

　　少年牵着另一匹马跟着背后宠溺的笑着。

　　到了下午，两人还在城外的山坡上纵马飞奔。

　　木错策马越过少年，回身看着他明朗的笑着。少年见状，也驱马赶上。

　　太阳西落，木错与少年躺着草地上看着北境一望无垠的蓝天。

　　“我总觉得你不像个商人。”

　　“那你觉得我像什么？”

　　“说不清楚，但总归不是个商人。”

　　少年笑了笑，没有回复。

　　“你有小字吗？”

　　“我家里人常唤我锦娘。”

　　“锦娘？”

　　木错觉得，同样的两个字，从少年嘴里出来就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听着心里就酥酥的麻麻的。

　　“你呢？”

　　“你可以唤我睿郎。”

　　“睿郎”木错低声唤了一句。

　　少年听到了。嘴角上扬，手垫在脑后躺好，闭上了眼。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不一会儿天色见暗，便打马回城。

　　路上，突然杀出一群人奔着少年而去，木错和少年便与这群人缠打起来。

　　少年的武功比木错认为的更加厉害，两人配合着撕开一道口子，便驾马逃了出去。到了城门不远处，两人才放缓速度。此时，木错才看到少年受了伤。

　　进了城中，木错便去抓了药。到了商铺后，木错急忙去看少年的伤势，少年伤在腰上，已经可以看到晕开的血迹。解开腰带，木错给少年敷了药。

　　少年见木错面色凝重，有意玩笑，“看了我的肌肤，是不是需要为我负责了。”

　　听完话，木错将药膏放在桌上，认真看向少年，飞快的亲了一下少年的脸颊，“我是不怕的”。

　　少年愣住，过了一会，朗声笑了起来。

　　“我也不怕。”

　　三日后。

　　木错又被父亲罚了，三天没有出门了。每日在家中总是想起少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还是要想办法偷摸跑出去。

　　木错绕开府内众人，从后门溜出。行至商铺所在的街道就看到商铺正在关门。急忙飞奔过去。人群里并没有少年。

　　问过缘由，知道商铺主人要离开固安，心里失落的往回走。

　　在转角处被人喊住。回头，看着少年牵着一匹马站在身后。

　　“我还以为你不想为我负责溜了呢？”

　　木错笑了起来，“我不是说到不做到的人。”

　　少年走向木错，将马缰交到木错手里。“但是我要食言了，等了你三日，就是想当面与你告别，家中有事，需速回。”

　　木错接过缰绳，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伤心。

　　“锦娘”少年认真看向木错唤道。
　　“等我，相信我。”说着又从腰间取出玉佩交给木错。

　　（四）

　　木错率木家军归降已经有了半旬。固安城中事务都已安排妥当。苏宸暂令木家军继续守扎固安，另留一队人马留在固安作为监督。

　　战争还未结束，苏宸需带魏国将士继续向南，入主陈国都城。

　　这一日，苏宸与木错告别之后，便率军开拔。行至百里外，收到书信。

　　木错亲笔所书，还有一枚玉佩。

　　苏宸看到玉佩，心觉有异，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打开信件的手已经有些颤抖。

　　“见信如晤。睿郎，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吧。命不随人愿，我生来便是木家儿女。当年你走，我便知再见可能是陌路。固安城中从未有过你这样的儿郎。我识得这玉佩，上面是魏国皇室的标识。那日分别，我想过和你一起走。但不行，也不可能。若真是纵意恣性的江湖儿女该多好...............
　　你要记得允诺过我的事情。你的许诺很多都未办到，但这次不能再食言。

　　睿郎，我从未后悔遇见你，哪怕今日。

　　瑾娘书。”

　　看完，苏宸已经眼睛通红，信纸在手里被揉作一团。“大军继续前行，令二十人轻骑与我返回固安。”

　　话音未落，苏宸催马飞奔。

　　此时的固安木府，已经乱作一团。

　　木错已在木氏族堂自刎而尽。

　　木错换上了她最喜欢的女装。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穿着铠甲去见祖先。身着女装，父亲或许会觉着她还是那个肆意妄为的木家小女郎，不会太过苛责吧。

　　她给木家将士留了一封信，上面印有她的帅印。这是她最后一次以木家军首领的身份留下的命令。“木家军上下不得再反，驻守固安，护城安平。”

　　（五）

　　魏武王苏宸，十六岁，其父魏文王薨，遭其叔父暗杀，幸得安国夫人相救，继帝位。二十三灭辽，二十六灭陈，入主中原，一统天下，开创大魏三百年基业。

　　在位十七年，励精图治，开言兼听。后宫空置，未有子孙。禅位于其侄，魏景王苏舜。留有遗诏，永免固安税赋。

　　民间相传，武王死后葬于固安，位于安国夫人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