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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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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您以为呢?”
那是初见,也是永别。
横滨的冬天相对于西伯利亚地区太过温暖,柔软蓬松的雪在街角堆积,费奥多尔拢着沉重的外套,穿过夕阳中寂静的实木小桥、走过人来人往的街巷、转到通向黑暗深处的小巷。
老鼠无处不在,它们生活于城市、小镇与田野,逃窜在犄角旮旯。
红/灯区总不缺那样的人——醉倒的人抱着酒瓶瘫在路旁,拥着美艳女子的男人大腹便便。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注意到那个人。
暖黄色的灯光从半掩的门与磨砂的窗中透出,虽然是位于鱼龙混杂的区域,但那里实在有些过分偏僻,几乎无人问津。有着一头白发的男人坐在窗前,堂而皇之地闯入他的视野,他身着浅咖色的马甲西裤,放松地靠着沙发,纤长白皙的手指正翻阅一本书籍。面前的桌面正放着一个高脚杯,澄清的液体似乎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不禁令人疑惑他来此所为何事。
风铃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安静,带着白色绒帽的青年涉足这片独立于世的禁地。槙岛圣护并没有回头,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发现。事实上,在这位青年经过时,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因而对现下状况没有丝毫意外。
“请给我一杯伏特加,谢谢。”日语语法没有任何错误,但仍残留着细微的口音,随后,他噙着浅淡的笑容走向那个白发男人的位置,“您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当然不。”槙岛圣护将视线从书本移开,投向高个子的青年,“请坐。”
“您是美术教师吗?”打破长久沉默的是费奥多尔,他太好奇了,这个男人身上充斥着谜团,那种感觉无法令人不在意,是的,他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如若愿意,能轻而易举赢得所有人的喜爱。
“不错。”槙岛圣护终于合上书,坐直身体,金色瞳孔注视着对面的年轻人,“那么,这里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吗,来自俄罗斯的先生。”
对方很年轻,看上去还没有工作,有25岁吗?他的脸庞是如此稚嫩,却又沾染了风霜,是由于童年的不幸吗?那双剔透的紫色眼眸平稳而静谧,像是无波的古井,全没有凌冽寒风的暴躁气息,却同冬日的西伯利亚高地一般无二。
“只是觉得好奇。”费奥多尔也不看那杯伏特加,只扫过那本被放在桌面的书,是威廉·莎士比亚早期的作品《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您和他们不同,您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为了自身的欲望而选择到此,我和他们并无不同。”他的脸上看不出喜厌,对于这显而易见的意思,他真诚地故作不知。
“这正是您的独特之处——人们既要撒谎,又要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实在太令人遗憾了。”
“撒谎往往情有可原,甚至有可能是好事,因为谎言导出真理。”《罪与罚》?①他并非是在怀疑自己,只是为有人翻阅这本两个多世纪前的作品而新奇——或许因为对方是俄罗斯人,“是这样吗?”
“人们总是用虚假掩饰真实,不敢直面真正的自己。”
“然而这不正是社会给予的束缚,道德、法律不也是为此存在?”槙岛圣护像是在表露自己的看法,“‘本我’受到遏抑,‘自我’调节矛盾,‘超我’奉行完美②。”
“您看起来像是在嘲讽。”
“我希望看到人类灵魂的光芒。”在失去束缚、拥有力量后,他们会如何行动。他答非所问。
费奥多尔的话语中充满温和的恶/意,试图引诱对方走向自己的陷阱,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百试不爽。以至于在听到这个回答时他一瞬间地失望,下一刻,一种惊喜与兴奋令他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你被看穿了。
你的预测错了。
你不应该那样做。
有个声音如此说。
他下意识地咬了咬拇指指尖,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
“您看过吧。”槙岛圣护的手指轻松地放在那本书上,呈现出自然的弧度,那是珍贵的初版本。费奥多尔只是沉默,并不打断他的对手的阐述,并在脑海中构建出他们的世界,“我有一个学生很喜欢它。”
“毕竟是莎翁的作品。”没有任何意义的回应。
“从受到羞/辱的生命中解放出来,您认为拉维妮娅幸福吗?”他顺着话题询问,但不对回答有任何预想期待。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③。何况,那是宿命,于她是悲哀,归根结底也不过命运的必然。”俄罗斯的青年微微仰头,半眯着眼睛,没有任何刻意的表情控制,真切的为那位少女祈祷。
“命运啊,古希腊的戏剧家们对于这种人与神斗争不可逾越、无法改变的悲剧,似乎情有独钟。④”槙岛圣护不带情感色彩地轻笑,细细品味,却能捕捉到他隐晦的意思。
何其相似——作为全知全能的“神明”,西比拉管理、控制着整个社会,人们依其行事,不再思考。而那可笑的Psycho-Pass,却如此简单地确定了一个人的一生。试想,白纸般的新生儿,怎可能反对社会,然而随着一声判决,他便失去了未来,何其可笑,这与阿波罗的预言有何不同?俄狄浦斯的悲剧,或许正是由其促成。⑤
“即便是好的命运,也会因其不可抗拒而成为悲剧。”
“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被逐出乐园,自此,人便有了原罪,这世间还有无罪的灵魂?”费奥多尔重新将话题带回,以一个反问开篇。
“常行善而不犯罪的义人,世上是没有的。⑥”槙岛圣护轻笑,用同出《圣经》的句子作为回应。
“我为她的遭遇而痛心,然而作为人,离开这腐朽丑陋的世界,难道不是一种幸福?”费奥多尔并不认为他的想法有任何问题,这个世界充斥着罪恶,只要生活在其中,即便是无暇的天使,也会堕落为恶魔,“毕竟,拉维妮娅是有罪的——所有人都是。”
他是信徒吗?大约不是吧,他没有那种信仰,应当是从一个“科学”的时代走来的。科技的发展会令一切智能化,手写信、纸质书……它们都会湮没于时间,最终成为老人们追忆过往的遗物,手机、网络作为更方便、廉价的替代品取代了它们,高度发达的时代与扭曲的社会,便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菲利普·迪克笔下奇美瑰怪的未来⑦,亦或是赫胥黎脑中荒谬的可能⑧。
费奥多尔兀自进行推测,却无法得到解答——他甚至无法确认那个人表现出来的何为真何为假,有哪些是希望他看见的,这对于一向聪慧把控人心的他而言实在是令人新奇的体验。
“泰特斯杀死塔摩拉的孩子时,或许并没有想到这些,不,不只是他,没有人想到——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无辜。”事实上,槙岛圣护并不曾欺骗,他只是隐瞒了某些东西,仅此罢了。
“罪孽是呼吸,罪孽是思考,她从这些罪孽中解放了出来。她摆脱了罪孽的枷锁,让灵魂得到了救赎。”
或许换一个人如此说,槙岛圣护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抛弃,然而面前的青年不同。他是古老宗教的虔诚教徒,是存活于上个世纪的幽灵,是被上帝厚爱与厌恶的存在……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没有撒谎,他确实如此想着,他的理想是如此崇高而危险,他又对此无比执着。
是的,槙岛圣护已经发现了异样。当下的日本处于闭关锁国的状态,显而易见的俄罗斯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个地方,可能性实在是太小。再加上黄昏,这个极为微妙的时间点。
这大约类似于所谓的“逢/魔时刻”,他跨越了时空,同另一个世界相遇。平行时空理论某种意义上得到应验,这让他对此充满好奇。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如果只是这样,他会觉得新奇,也仅仅只是新奇罢了。
他遇到了这个人,这个存在于他所期待的过去的同类,至少现在,他如此定义。
时间仿佛已经停滞,纯黑的幼猫在街道的阴影中穿过,若非那灿烂迷人的金色瞳孔,便无法窥见它的影迹。
“那么,您是如何看待她的呢。”费奥多尔转而询问,“您是否当她是您的孩子、您的至宝一般呵护。”
“她像是一颗待剖的原石,一块待琢的璞玉,我应当期待着她的未来。”槙岛圣护的回答暧昧模糊,难以看出其中的“她”,是泰特斯之女,又或他那尚且纯真的学生。
“那么,您是否会如老安德洛尼克斯一般,为她哭瞎双眼。”
“啊,如果她值得。”如果她能够有更深的觉悟,能够回应他的期待,她无疑会成为他所爱的孩子。但,他并不认为她能够达到——王陵璃华子,被父亲的灵魂所囚/禁的女孩。即便他不曾投掷过多的期望,然而他仍然试图说服自己,他应当相信。事实上,若她能够挣脱复/仇的枷/锁,必然会焕发出夺目的光芒,这是他希望看到的。
“如此吗?”信仰东正教的青年捕捉到字词间的意义,最终划定了结局。那个向恶/魔祈祷的女孩,终将被恶/魔抛弃。若她不存在怜悯之心,便是人也没有资格做了。
“只是,‘发表自己不正确的意见——要比叙述一个别人的真理更有意义’。⑨”
“在第一种情况下,你才是一个人;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你不过是只鹦鹉。⑨”
槙岛圣护唇角的笑意微微加深。
他是愉悦犯?他如此猜测,但显然不止如此。若他确实来自那赛博朋克一般的社会,那他应当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虽然敏锐地察觉那种不合理性,却无法预知漫漫前路,只能借助前人的观念,而无法为自己发声。他分明清楚他的与众不同,却声称自己是普通人,与世界上的普通大众别无二致,但又以高高在上的执棋者的姿态站在棋盘之上。那并非伪装欺骗,那是他真实的想法,在他的眼中,普通的人,便应该是那种模样。
极致的谦逊,其实也是一种傲慢。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确是非常相似。
“您看过弗兰兹·卡夫卡的《审判》吗?”槙岛圣护意有所指。
“有所耳闻。”费奥多尔没有看过,准确的说,他并未听过与此相关的作品,不过他知道,在奥地利有一名受政府控制的异能者弗兰兹·卡夫卡,异能力便是“审判”,当然这多亏了老鼠的无处不在。
除此之外,青年发现,面前的这个男人,似乎有意透露某些信息给他。
“约瑟夫先生无辜受到某个私人法院逮捕,但他的行动并不受到限制,不过只要开始审判就必然被认定有罪。反抗法庭的约瑟夫先生最终发现那是徒劳,他在31岁生日前一天被‘像狗一般’处死了。”白发的教师侃侃而谈。
又来了,他本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他似乎确信自己对此并不了解。费奥多尔微微偏头。
槙岛圣护端起面前的酒,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对面的年轻人,虽然只有短短的瞬间,但他发现,他微微向左下方看去,而刚才,他提到卡夫卡的《审判》时,他几乎立刻做出了回应,同时他看向上方——虽然很像是回应他的目光,但他还是注意到了,他最初的方向是偏向左上。
换言之,对方听过卡夫卡此人,但并未读过他的作品。对他们而言,那实在不是会被跳过的书,答案便一目了然。那位“卡夫卡先生”是存在的,不过他并非作为作家,而是另一种著名的人存在。
“没有社会意义上的罪吗。”
白发先生既是透露信息,也在确认。他作出了判断。除却显而易见的讽刺意味,他应当还有其他想要传达的意思。
“当社会的一切由机械操纵,用数字衡量一切并进行判定,那么是否会出现这样的人——”他停住了。
“无法被判定行为正确性的人。”费奥多尔接上,“像是计算机系统中bug,那样的人必然永远存在。”
他知道了,面前的这位先生,便是他方才所说的“不存在社会意义上的罪”的人,他是无法被断罪的“异端”。
“看样子,您已经理解了。”
是的,对于他们,藉由这些信息及微表情反映能够推测出的东西太多了。
两个世界的巨大差异、微妙的对应关系以及藕断丝连的牵引感,这一切都驱使他们不得不做出那种论断。
于费奥多尔而言,没有异能者的世界是他的理想,来到横滨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他试图找到“书”,并用其改变现状,改变由异能所带来的苦难。
于槙岛圣护而言,他期望不曾出现西比拉系统的社会,试图追寻上个世纪的幽/灵,为此接近了泉宫寺丰久——当然,如今他们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他并非不清楚他的计划疯狂且充满血/腥,然而那是必要的,唯有暴/力才能让社会改变——他如此确信。
时间并没有优待他们。收敛起刺目光芒的、鲜红如血的太阳为世界带来今日最后的热量,深蓝的天空像是一潭幽泉,与天边璀璨的霞云交融。暮色似乎模糊起来,一弯新月悄然升起。
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已到了分别时刻,这次偶然的相遇到此为止。
他们起身,桌面的酒却是几乎未动分毫,澄清的液体折射着残阳的弱光。
槙岛圣护主动伸出手,费奥多尔亦主动握了上去,他正期待着他的死亡。
“很高兴认识您,尊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祝您好运。”青年愣了片刻,罪与罚没有发动。
“后会有期。”槙岛圣护露出了然的微笑。
他无罪?他罪孽深重。
他有罪?他并未受罚。
费奥多尔眨眨眼,回以同样意义的目光。
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那个,即便再难以置信,也是真相。
“免罪……吗?。”
怀疑、孤独、格格不入——这又是否是他行动的根源?他揣测着,却无法得到答案。
他们不会有机会再见。
那是初见,也是永别。
他们在黄昏穿过时光,于时空罅隙相遇,最终也只能走向各自的归途。
他看着纯白的人走向落日的辉光,艳丽的红与璀璨的黄在天空融合交织,不分彼此,有黑色的剪影在夕阳中移动,很快黑暗淹没一切,世界归于平静,仿佛从未有人涉足。
那也终将是他的末路。
“啊,还真是天大的幸运。”
金色的麦田中,他跪在土地,张开的双臂像是伊卡洛斯的羽翼,伴随着他亲爱的宿敌先生的枪响,黑色的翅膀被太阳的热量融化,黄昏的风在天地间游荡,纯白的恶魔于世长眠。
雨淅淅沥沥,沉醉于大提琴的青年仰着头,随着一声惊雷,流畅的音乐蓦然停滞。费奥多尔紧紧盯着断掉的琴弦,只留下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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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罪与罚》原文【最令人气愤的并非他们撒谎,撒谎往往情有可原,甚至有可能是好事,因为谎言导出真理。不,令人遗憾的是,他们既要撒谎,又要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
②弗洛伊德的人格学说将人格分成三个部分,即本我、自我、超我。
③出自惠子,被记录于《庄子·秋水》。
④古希腊悲剧以表现人在与神进行斗争时难以抗拒的悲剧命运为重要描写对象。
⑤阿波罗预言了俄狄浦斯弑父娶母,令俄狄浦斯被抛弃,俄狄浦斯试图反抗命运,却走向了命运。这里这样说,是基于“没有阿波罗的预言,俄狄浦斯不会弑父娶母”的可能。
⑥出自《圣经·旧约·传道书》第七章第十五节。
⑦美国科幻小说家,他的创作实际上成为赛博朋克的前身,这里暗指的作品是电影《银翼杀手》的原作《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⑧阿道司·赫胥黎,英格兰作家,这里指的作品是《美丽新世界》。这里仅仅是个人理解,《美丽新世界》与《1984》《我们》并称反/乌/托/邦三部曲,虽然在pp原作中圣护研究《1984》(应该是有一部分政治情感在里面),但我觉得,比起《1984》那种显而易见的后退与强烈的政治倾向,《美丽新世界》从文明发展幻想的未来事实上更贴近pp的世界,因为它们都是建立在科技高度发展、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基础上,人逐渐变成“工具”。
⑨《罪与罚》原文即此。第一句是引用,因而是槙岛圣护说的,事实上,他在试探费奥多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