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别相逢》殊晚

6、2017年（6）

　　许释情绪压抑了很久，眼眶憋得通红，手指关节攥的发白，掌心被掐出紫红色的月牙印记。

　　她一时没有反应出这道声线属于谁，但无论是谁，她都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于是慌慌张张地在眼皮上揉了几下，抬起头才发现是魏宴然。

　　几天不见，他的额发好像剪短了点，英挺的眉骨露出来，睫毛很长，眉心不太容易被察觉地皱着，有细碎的光从旁边打过来，又在高挺的鼻梁旁边投出淡淡阴影。

　　呆滞了几秒，她磕磕巴巴地问：“怎、怎么是你？”

　　魏宴然没答，而是半弯下腰，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点，和她视线平齐，眼尾耷了下，盯着女孩发红的眼睛，声音很轻：“你怎么了？”

　　许释摇头：“我没事。”

　　她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在学校里受了委屈，新买的自动铅笔被男同学故意弄坏，回到家后委屈巴巴地和陈月琴抱怨，得到的不是安慰和理解，而是一顿打骂。

　　无缘无故的打骂。
　　这种事情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

　　所以她渐渐学会把所有心事掩藏起来，就好像给自己套上一个保护壳，这样就没人能看见壳子里面的那些伤疤，也不会有机会向她施加二次伤害。

　　魏宴然皱了下眉，漆黑的瞳仁在她身上盯了好一会，许释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发慌，心口跟着发悸，手指不太明显地在衣袖上捏了几下，像是怕他追问，又欲盖弥彰地重复：“真没事。”

　　女孩子声音很小，几乎要被体育馆里的杂音淹没掉。

　　魏宴然嗯了声，空气默了几秒，许释轻轻咬了下唇肉，正思考着接下来该说点什么的时候——
　　他却转身走掉了。

　　许释眼帘艰涩地颤了下，思绪有些散。

　　沉下心想想，两个人确实没有很熟，最多算是萍水相逢的交情。
　　估计他就是刚好路过，看见自己在这，便过来随口关心一下。

　　可偏偏她什么都不肯说，也就留下来继续自讨无趣的必要。

　　凉风扫过，隐约卷来一阵玫瑰花气味，本该是甜美清新的，但许释只能感到酸和涩。

　　于是女孩直起的脖颈一点点塌陷下去，又恢复成之前的姿势，下巴搭在手臂上，视线低落在两节台阶之下，有一只小蚂蚁在慢慢吞吞地爬，前行的路被碎石子挡住，又掉头换到另一个方向。

　　散落的发丝蹭在脖颈里有些痒，许释伸手碰了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出现在她的目光当中。

　　虎口处分明一颗黑痣，指节修长漂亮，捏着一包绿色的心相印面巾纸，手背上的青筋脉络像起伏的丘陵那样凹凸深陷，肤色冷白，仿佛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品。

　　“给。”

　　许释反应了几秒，意识到这人是谁，猛然仰起头。

　　少年额前的碎发比刚刚湿了一点，鼻尖上有细小的汗珠，反着零散的光，下颌线条紧绷，校服的领口半开着，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卫衣。

　　所以说他刚才离开是为了给自己找纸巾吗？
　　是跑着去的对吗？

　　还有——他是不是很怕自己哭啊。

　　心口不太明显地颤了下，许释抿了抿嘴唇，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伸手去接那包纸。

　　她的动作有些仓促，指腹不小心擦到了他的掌心上。
　　他的手心干燥且温暖，不像她那般冰冷，一凉一热的触感交融，好似两种不同的化学物质发生反应，惹得许释连忙撤回手。

　　脸上的温度一点点烧了起来，视线也无处安放，过了好一会，许释才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这么客气啊。”魏宴然牵了下嘴角，语气有些散漫，但许释觉得，里面还带着点其他意思。

　　至于是什么意思，她没敢多想，只是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要是真不开心就哭出来，不要憋着。”

　　其实许释已经把情绪自我消化得差不多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下，摇摇头，发尾轻晃：“我没事了。”

　　魏宴然盯着她看了会儿，看她情绪还可以，也没揪着这个话题不放，抬手抓了下头发：“自己一个人在这呆着？”

　　“嗯。”

　　“你同学呢？都不陪你？”

　　“她们在玩纸牌游戏，邀请过我的。”许释解释，“是我说要一个人过来坐会。”

　　“那是我打扰到你了？”

　　许释被他这脑回路搞得有点懵，笑了下：“没有。”

　　不远处有人在喊魏宴然的名字，许释绕过他看了下，是几个抱着篮球的男生，估计是他的朋友，正暗戳戳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二人。

　　许释有些不好意思，对他说：“你朋友在叫你呢，你去玩你的吧。”
　　魏宴然没多说什么，点了下头：“好。”

　　许释看着他转身往那群男生的方向走，他人缘好像还不错，刚过去那几个人就抬手勾他肩膀，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还有几个人回头往她这个方向看了几眼，不过被魏宴然拎着脖子转了回去。

　　她之前一直没注意到，原来九班也和自己一起上体育课。

　　他们一直走到对面的篮球场地，魏宴然把外套脱了扔在一边，只留那件卫衣，少年身形颀长，肩线开阔笔直，他从同伴手里接过球，向前跑几步，轻轻一跳，抬手投出了一个完美的三分球。

　　这是许释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男生打球，之前在初中的时候，班上男生也会打，学校还组织过几场篮球赛，少年们穿着球衣在场上尽情挥洒汗水，女孩子则围在场边卖力加油喝彩，也许手里还会攥着瓶矿泉水，只为找到合适的机会上场送给暗恋的那个他。

　　但许释一直都是兴致缺缺，甚至觉得有些无聊，所以每次比赛都会偷偷找借口溜回班级，用这个时间多做几套卷子。

　　球场上的他正在带着球跑，好几个男生围在身边，但他丝毫不在意，肆意又张扬地向前，额前黑发有些散乱，衣角随着他的动作时起时落，隐约露出精瘦紧实的腰腹肌肉，又一个三分球后，有个男生过来撞了下他肩膀，像是在庆祝，其他人也喊着宴哥牛逼，魏宴然勾了下嘴唇，食指与中指合拢在额头上轻点一下，朝那人回笑。

　　许释忽然想起《起风了》里面的一句歌词——
　　“你的眼中明暗交杂，一笑生花。”

　　是真的很帅。
　　带着少年感的那种帅。

　　那天是许释生平第一次觉得，看男生打篮球好像没那么无趣。

　　她坐在台阶上看了能有小半场，虽然没有摇旗呐喊，也没有欢呼雀跃，平静得好像游离在外，但眼神和失控的心跳声早就已经出卖了她。
　　琥珀色的瞳孔中仿佛有两簇跳动的火苗。

　　半场比赛结束，所有人到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休息，许释怕自己的目光太过直白，悄无声息地收回。

　　窗外霁雪渐停，诺大的体育馆被同学的欢笑声填满。
　　校园里永远这么热闹。

　　在台阶上坐的时间有些久，许释觉得腿有些僵，于是撑着身侧的扶手站了起来，在原地小幅度活动几下。

　　再然后，视线又不受控制地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估计是打球打得太热，魏宴然把袖口翻上去半截，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而紧实，两条长腿肆意伸着，领口好像被打湿了一块，布料颜色比其他地方要深。

　　一眨眼的功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女生，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高马尾，手里攥着一瓶矿泉水，犹犹豫豫地站在他旁边，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是球场上很熟悉的场景。

　　就算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内容，许释也能脑补出她要说什么。

　　女孩似乎是喊了他的名字，嘴角扯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魏宴然没什么情绪地抬了下头，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

　　但女孩并没有就此退缩，继续和他搭话。

　　许释不知怎么觉得身上有些僵，手指在袖口上揪了下，心脏好像也跟着揪起来，目光还直直地放在两人身上，等待着魏宴然的下一步反应。
　　虽然，什么反应都和她没有关系。

　　但魏宴然一副不太想理人的样子，眼眸懒散垂着，头微低，颈后有两撮碎发翘着，他偶尔会抬手在后颈上捏几下。
　　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些冷漠，不好接近，又带着几分让人猜不透的漫不经心。

　　许释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到他的视线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两个人似乎在对视。

　　心脏跳动的速度瞬间变快，掌心出了层潮凉的汗，许释连忙转身，在心里告诉自己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肯定不是在看自己。

　　不要脑补，也不要自作多情。

　　胸口来来回回地起伏着，许释深吸几口气，抬脚往上面的台阶走。
　　体育馆二层是一圈开阔的小平台，没什么娱乐设施，只有几个破旧的储物室，最开始是方便大家换个视野看楼下比赛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小情侣们偷偷约会的地方。

　　许释漫无目的地在上面瞎走，没一会就碰见了三对。

　　前两对都还好，最多就是悄悄牵着手聊天，两个人时不时对视一眼，脸上带着青涩又懵懂地的笑，看见有人经过，还要慌慌张张地往旁边藏。

　　最后一对却特别大胆。

　　他们站在储物室门口的角落里，那儿的光线很差，昏昏暗暗的，许释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但那段有些露骨的对话却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她抬起眼，视线里撞进两道紧贴在一切的身影。

　　“哎呀，你这么急干什么？”女生的声音有些娇羞，轻轻在男生肩膀上锤了下，带着几分媚。

　　“我急？”男生反问，搭在她腰上的手紧了一点，笑得有些坏，“那你往我身上贴什么？”

　　“你真烦。”女生轻哼，“再这样我不理你了啊。”

　　“你舍得吗？”

　　……

　　许释不受控制地咽了下口水，脸上的温度都跟着烧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只知道学校里面谈恋爱的不少，但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大胆。

　　她仓促收回视线，尴尬从四面八方蔓延出来，转身刚准备逃跑，视线里却出现一双白色球鞋。

　　凛冽的气息钻进鼻腔里，许释下意识往后退一步，那人却前进一步，于是她又往后退了一步。

　　“心虚什么呢？”
　　魏宴然在她衣领上轻轻拎了下，很快松开，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

　　许释身后就是栏杆，退无可退。

　　“没心虚。”许释声音很小。

　　魏宴然俯了下身子，往她那个方向靠了点，手臂顺势搭在后面的栏杆上，他的气息突然变得更重，卫衣帽子上的抽绳跟着摇动，时不时会蹭到许释下巴的皮肤上，像是羽毛刮过般的痒。

　　许释思绪停了两秒，感觉心口跟着滞了下，手指关节微微用力，指尖发白。

　　太近了。
　　近到能听见他的喘息声，心跳声，隐约还能看见脖颈上微微跳动的动脉。

　　“没心虚你躲什么？”

　　“没躲。”许释牙齿咬了下嘴唇。

　　角落里面的那对情侣好像还在继续，魏宴然回了下头，很显然也看见了，然后又转过来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许释。

　　亲吻声在这种逼仄的空间里本就让人觉得面红耳赤了，而他此刻的目光让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微妙了一点。

　　“我说怎么转眼就不见人影了。”魏宴然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纯黑的眸子盯在她身上，模样好看又勾人，不紧不慢地继续——
　　“原来是跑这儿来偷看别人做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