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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心有默契。皇帝先道:“母后,万万不可。皇后若早知叛乱消息,岂会此刻仍逗留宫中?可见刘捷毫不顾念父女之情,倘将她推上城楼,必是死路一条!朕与皇后十载夫妻,她待母后也一向孝顺,朕实不忍心将她如此送上绝路。”刘后闻言滴下泪来,皇帝所言字字句句,尽皆化作暖流,汇入她心底深处。

      太后却道:“哀家自也于心不忍,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得如此。皇后为国捐躯,待平叛之后,哀家自当传旨天下,旌扬其忠顺明德,不夺后位,灵祔太庙,永受子孙后世供奉祭祀……”皇帝抗声道:“那些不过是人死之后的浮华虚荣,人都死了,还要那些又有甚么用处?”随即意识到语气过激,十分不敬,降下声调,又道:“母后既说不夺后位,此刻她便仍是皇后之身。岂有将一国之后推上城楼、挟以为质的道理?”太后断然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帝仍不甘心,还待再劝,一时却不知该当如何措辞,求助的目光朝孟丽君望去。

      孟丽君一早在听闻李妃献策之时,心下便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谏阻此事:两军交锋,为败中求胜,却将一个柔弱女子挟至城楼、迫为人质,希冀以其慨死来激昂士气,这等惨事,与自己素来唾弃的《烈女传》中所记种种悲剧,又有何分别?自己决计不可任由如此惨剧发生眼前而不加阻止!

      眼见皇帝劝解无效,当下上前一步,出言谏道:“微臣亦觉此事不可。太后千岁采纳贤妃娘娘之策,自是希望如此能振奋我军士气,然而微臣却唯恐此举或会适得其反。”太后“哦”的一声,探究的眼光望了过来。

      孟丽君不紧不慢续道:“微臣担心,若将娘娘推上城楼,还不必等到刘捷下令动手,就已然寒了将士们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要知皇后娘娘虽是刘逆之女,却更是我大元天子成宗皇帝的元配妻子,父女之亲再亲,总归亲不过夫妻之亲。纵然娘娘情愿牺牲一己性命,这‘六亲不认、灭绝人伦’的罪名,只怕也归不到刘捷头上。希冀以此来激发我军将士同仇敌忾之心,更是痴心妄想,绝无可能。”

      刘后听得孟丽君不计前嫌,竟肯出言替自己开脱解困,大出意料,不由既感且佩,复生慨叹:骨肉至亲的家人,竟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自己素来恭顺之人,却偏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到头来,反是一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欲除之而后快的“敌人”,在自己最为艰难落魄之时,伸出了援助之手。不禁为从前所作所为而暗生惭愧悔恨之意。

      太后听了孟丽君所言,也觉有理,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片刻,问道:“赵卿,你意下如何?”赵卫戎直言对道:“微臣亦觉郦尚书所虑极是。寻常百姓尚有‘一日夫妻百日恩’之说,何况皇上与娘娘有十载夫妻的情分。太后若执意要行此举,只恐令天下人将皇上误解为薄情寡义之人。将士们自当倾洒一腔热血,誓死保卫太后皇上,不敢劳动娘娘凤驾。”

      太后见众意一致,已知此计果然于己无益,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走过去,亲手取过戎装,替皇帝一件一件穿戴齐整,完毕之后从上至下细细端详一阵,赞道:“好个气宇轩昂的神勇帝王!”反手“刷”地一声,将皇帝腰间佩剑拔在手上。皇帝骇然道:“母后!”

      太后举剑挥了两挥,挽起一朵剑花,只觉一股寒气迎面逼来,笑道:“好剑!好剑!”皇帝又惊又喜,道:“母后竟也学过技击之术?”太后笑而不答,道:“皇儿这把宝剑,便留在母后身边。你此去城门战场,只管奋力杀敌,勿以我等妇孺为念。传哀家懿旨:乾清宫外的守卫,也一并调上城楼去,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

      皇帝深深凝望太后一眼,道:“就请母后代为坐镇乾清宫,静候儿臣的好消息。”抱拳一礼,毅然回身而去,孟丽君和赵卫戎也行礼退出。但听得盔甲锵锵,靴声橐橐,已自去得远了。

      ※※※※※※※※※※※※※※※※※※※※※※※※※※※※※※※※※※※※※※※※※※

      皇帝戎装披挂,御驾亲临神武门,御林军将士无不深感君恩,士气大振。

      众将簇拥皇帝上至城楼,其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举目望去,十辆庞然巨车耸列于叛军阵前,车上各缚有一根硕大无比的百年巨桧,径逾六尺,怕不有数千斤重?每辆冲车近旁约有百人,想是一会攻城时负责推动巨车,撞击宫门。其后便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叛军兵马,较之昨夜人数尤多,似已倾巢而动。

      孟丽君见此阵势,心头一沉,仍然上前两步,细细查看叛军阵营。蓦地全身一震,喜上心头,不敢大意,再看一遍,果真如此,不觉喜动颜色,转身说道:“皇上,赵大人,援军已经到了!”

      此言一出,上至皇帝,下至小卒,人人惊喜交集。皇帝急行两步来到她身傍,问道:“果有勤王之师到了么?在哪里?”孟丽君成竹在胸,指着叛军前锋,道:“这十辆擂木冲车,便是援军。如我所料不差,午门外的十辆冲车,当也是我方援军。此外,必还有大队兵马埋伏在后,阻断退路,以图两面夹击,令叛军腹背受敌。”

      赵卫戎向叛军阵营望去,却瞧不出半点端倪。他虽对孟丽君兵法能耐十分敬服,如此大事,到底还不敢骤然全信,犹疑道:“郦尚书却怎知援军已到?”

      孟丽君解释道:“赵大人请细看那十辆擂木冲车,是否可见其顶部在阳光之下发出一层昏黄色光芒?”赵卫戎凝神细看,果真如此,只是那光芒十分微弱,若非听得郦尚书提及,又是居高临下地站在城楼上观看,根本不会留意。

      皇帝自也瞧见了,想到先前令人提心吊胆的二十辆冲车竟是友非敌,十分欢喜,道:“原来如此,郦卿神机妙算,这定是你早与援军约定下的暗号了?”孟丽君微微一笑,道:“‘神机妙算’四个字,微臣实不敢当。微臣并非神仙,哪里就能料知这二十辆擂木冲车便是援军?否则早当言明,也不至令太后皇上为战事焦虑不宁。这原是微臣在家时常与僮儿议论兵法,曾经提起过一些友军相认的法门,步兵该当如何,骑兵该当如何,辎重器械又当如何,也曾教过她一些简单药物的调配之法。她此番能活学活用,举一反三,委实不曾辜负我的一片重望。”言下十分欣慰。

      皇帝哈哈大笑,道:“郦兵部果然就是郦兵部,麾下一个小小的僮儿,竟也有这般能耐,果真应了‘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句话。嗯,他此番功劳极大,朕定当重重封赏。”忽然想起一事,向权昌道:“快去将援军已到的好消息禀报母后知晓,免得她老人家忧虑不安。”

      孟丽君当下遣人前去午门城楼,果见午门外十辆擂木冲车顶上也涂有同样记号。既知援兵已到,军心大定,布置兵马,齐聚于午门和神武门内,预计配合援兵,就此将叛军主力一举击溃。皇帝此时原已无留在神武城楼的必要,但他坚持不肯离去,执意要留下亲眼观战,孟丽君亦觉如此利大于弊,只传令下去加强守卫,严防圣驾有失。

      这一战前后不到两个时辰,胜负已然分晓。

      叛军还未从擂木冲车骤然倒戈的惊疑慌乱中缓过神来,就已被身后埋伏的二万骑兵,以及由宫内奋勇杀出的御林军士两面围住,军心立时大乱。眼见十辆巨车在阵中横冲直撞,势不可挡,每一次轰然撞击,便有数十人身躯或被撞飞摔开、或已碾为肉泥。又见大队骑兵铁蹄翻飞,由后方如切瓜砍菜一般掩杀过来,不觉心惊胆颤,勉强抵挡一阵,已自死伤无数,溃不成军。余者见大势已去,扔下手中兵器就地请降。

      皇帝立于城楼,亲观战局,见叛军节节溃败,己方胜局已定,不由龙颜大悦。这日夜间酷热异常,且无一丝儿风,皇帝在城楼久立,只觉额头、鼻尖和脸上都是腻腻的一层汗渍,极不舒服,伸手拭时,手指无意间摸到下巴上新泛起的点点胡渣,不觉一动,侧目向孟丽君望去。但见皎皎月光之下,她的面庞光洁如玉,竟比天上的一轮满月还要皎洁明净。二人近在咫尺,皇帝看得分明,那张欺霜赛雪的玉庞上更无半点瑕疵,不但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竟连半点胡渣的痕迹也看不到。

      皇帝生性喜爱世间各类美好事物,尤爱欣赏人间殊色。当日殿试第一眼见到孟丽君时,便为其绝色丽容所惊,其后时常召见,未必没有想借机多加欣赏其容貌的私心在内。然而此后孟丽君屡建功勋,济世之才脱颖而出,皇帝对她日渐倚重,不可稍离,君臣相知相惜,十分了解她对这副绝色皮相厌烦多于喜爱的心理,便也尽量不去留意,更不加口舌妄评。这时见了如此一幅玉容月色交相辉映的美景,心底暗赞之余,却也不由生出几分疑惑:“郦卿在宫里这一日两夜,指挥战事,心无旁骛,哪里还有空分神去留意自己仪表?只是他年纪虽小,到底已是有孩子的人了,怎么颌下竟会连半根胡须都不曾长出?”

      不及细思,听顾言高声报道:“天津卫提督林峻,郦尚书书僮荣清、家将段亮,求见圣驾。”皇帝大喜,道:“快宣。”

      三人上得城楼,皆是全副戎装披挂,行过礼后,皇帝道:“平身。”林峻三十出头年纪,面上颇有风霜之色,抱拳道:“臣等救驾来迟,惊扰圣驾,特来请罪。”皇帝笑道:“朕可不是赏罚不明的昏君,林卿救驾有功,何罪之有?”又问道:“哪一位是郦尚书的僮儿荣清?”

      荣兰初次见驾,不由心下惴惴,偷眼望去,与公子鼓励的目光相接,定了定神,踏出一步,道:“草民荣清,拜见圣驾。”皇帝见她才只十六、七岁年纪,眉清目秀,身形虽然略嫌纤细,一身银袍银甲,反衬得英气勃发,不由赞了一个“好”字,转身向孟丽君道:“爱卿的这个僮儿,不论相貌才干,神采气度,都颇有几分乃主之风。”

      孟丽君微微一笑,道:“万岁谬赞了。”走过去,拉了荣兰的手,问道:“你们这一路可都还好?当真辛苦了。”荣兰哽咽道:“公子……我们一路紧赶慢赶,唯恐到得迟了……谢天谢地,总算教我见到公子平安无恙了!”真情流露,眼圈已红。孟丽君轻轻拍她手背,以示慰藉,又向段亮问了几句话,转头向林峻道:“林大人。”

      林峻不敢怠慢,抱拳行礼道:“卑职林峻,参见郦尚书。”他自接到兵部虎符,率领所辖骑兵兼程赶来,一路之上都是听从荣兰调度,对其兵法计谋以及临机应变之捷才,都颇感佩服。得知她的一身本领俱是郦兵部亲手所教,不由对这位传闻中“美若谪仙、学究天人”的少年奇才多了几分好奇,这时一见之下果然大为心折。

      孟丽君道:“林大人不必多礼。方才这一战,不知可擒到那反贼刘捷不曾?”林峻道:“方才有一小股叛军负隅顽抗,且战且退,向北而去。卑职等因忧心圣驾安危,急急赶进宫来。已有一队御林军及卑职麾下李奇副将率军追击了去,料那反贼插翅难逃。”

      孟丽君心念一转,望向荣兰道:“莫非你们已在城门口布下了伏兵?天津卫三万骑兵,都已尽数调了来罢?”林峻既惊且佩,只从短短两句话中,她便已猜知全部布局,果是兵法奇才。听荣兰答道:“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门,各布有二千伏兵。”孟丽君点点头,目光越过城楼,向北望去,喃喃自语道:“刘捷此刻唯有一个去处,必是要纠集余党,顽抗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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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北国丈府外,短兵相接,血光一片。

      孟丽君携荣兰、段亮赶至国丈府时,外围顽抗的守兵已被击溃。然刘捷所蓄死士众多,又处心积虑早做安排,防守十分严密,兼之地形并不开阔,易守难攻,御林军等人数虽众,却只得将其团团围住,一时强攻不下。

      孟丽君观战片刻,料刘捷大势已去,早则今夜,迟则明晨,国丈府定能攻下,如此反不必急于一时,免得多增伤亡,于是传令下去,暂缓强攻。

      过得一会,见远处驰来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正是御林军副统领萧渐。依照先前约定,击溃叛军主力之后,陈自纯和萧渐二人便各领所辖兵马,分向东、西两处搜剿叛军余党,收复京城。

      萧渐见孟丽君也在国丈府外,不觉一喜,行过礼后,将手一挥,两名军士押上一人。那人锦衣华服,慢慢抬起头来,愤恨无比的眼神狠狠瞪了孟丽君一眼,赫然竟是刘捷独子刘奎璧。

      萧渐禀道:“卑职奉命前去西城,先到大丞相府,不想正见这厮在趾高气昂地大放厥词,教卑职出其不意拿了,手下爪牙也尽数拿下。郦尚书但请宽心,梁太师也在大丞相府,他和寿王千岁俱都安然无恙。二位老大人心悬圣驾,卑职已命人护送他们进宫面圣。只是梅翰林为救护太师,负了些许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卑职得知反贼巢穴久攻不下,此人乃刘贼独生爱子,若以他为质,刘贼必定束手就擒。”

      孟丽君看了刘奎璧一眼,心底不觉微叹:“刘捷这一双儿女,平日身份何等尊贵,不想今日竟先后教人拿住,欲挟持为质,逼迫于他。这前后原也不过区区几个时辰,攻守之势已然迥异。刘捷若知此事,不知会生出何等感触?”又忖道:“先前我竭力谏阻太后,不以刘后为质。眼下将刘后换作是刘奎璧,难道我便听之任之了么?以至亲相逼、血肉相残这等惨事作为手段之举,我是无论如何不会采用的。”想到这里,说道:“萧大人生擒刘奎璧,自是大功一件。这里本官自有分晓,大人请回西城。”萧渐有些纳罕,不敢违令,将刘奎璧交由段亮看管,拍马离开。

      刘奎璧等了半晌,不见孟丽君有将自己拿为人质、逼迫爹爹的意思,不禁松了口气,伸长脖子向国丈府内探头望去,只盼能见得爹爹一面。

      又过了一会,国丈府内忽然冒出滚滚浓烟,随即一片大乱,似有人在内纵火烧府,不住有人冲出,御林军士一一拿下。转眼间火势渐大,出来的人也越来越惊惶不宁,看装束像是国丈府的丫鬟下人。刘奎璧教段亮拎住衣领,挣扎不脱,大声喊道:“爹爹!爹爹!”

      孟丽君眉头微蹙,走了过去,向一个大丫鬟模样的人温言问道:“里面是怎么了?”那丫鬟惊魂不定,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道:“老爷……老爷怕是疯了……好多的血……到处都是……他哈哈大笑个不停,一手拿着幅卷轴,一手提了把明晃晃的宝剑……一剑下去,刺死了二夫人……又砍断六夫人的手臂……我吓得一动不敢动,却不知挡了老爷的路,他手上宝剑一滴滴地滴着血,一步步朝我走来,我只当必死无疑了,谁知老爷一把推开我,走到七夫人跟前……七夫人抱着老爷的脚,哭得和泪人一般……老爷一脚踢翻她,又是一剑……”

      孟丽君再问数人,都是如这般说,竟是刘捷丧心病狂,自行纵火烧府,又将七位夫人一一杀死,一众丫鬟下人畏惧火势,逃了出来,他竟也不理不睬。

      刘奎璧只听得两句话,脸色骤变,长嚎一声:“爹爹!娘!”气力遽增,只听“嗤——”的一声,衣领撕裂,冲至大门口。荣兰急道:“快拿下他!”守门军士二人各执一臂,将他拿住,刘奎璧奋力挣扎,不得脱身,眼见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映得彤红,父亲母亲显已双双葬身火海,一时悲痛攻心,竟晕死过去。

      孟丽君见那火势极大,已然救援不及,好在国丈府向来势大,将一整条街独占了去,近旁再无别户人家,倒不虞火势蔓延开去。抬眼见月至中天,脑中蓦地闪过一念:“此刻正是亥子之交,十年前娘亲正是这个时辰呕血亡故的。刘捷这时抱着娘亲画轴纵火自焚,莫非……”心下已然明了,暗道:“此人虽十恶不赦,天理不容,对娘亲这一片痴心爱恋,倒是二十年如一,至死不变。”听着“哔啵”火爆之声,看着雕梁画柱、美轮美奂的一座宅院渐渐化为灰烬,不由微觉怅然。

  •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关于这里出现皇帝庙号“成宗”,我是有意如此,以示架空,表明与真实历史的差别。后文里会有相应说明的地方,不仅包括皇帝庙号,还包括诸如避讳等等问题。另外,其实这里也不是第一次提到“成宗”这个庙号了,呵呵。
    为感谢春风的精彩番外“勇达轻骑救驾”,特以番外中林峻、李奇二人命名援军的两位将领。本文中勇达这时正在平南前方,是不可能赶来救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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