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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一】断骨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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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疏找了个安静无人的草地把重离放了下去,手覆在他额头上。
一阵清凉漫过全身,乏力的感觉消退,温暖重新蔓延至四肢百骸。
重离脑海中出现了四个字:活过来了。
傅云疏看着他:“让你待在鬼界,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还被人抓了。”
不提还罢,一提重离的委屈都快要化成一片大海了。他低声道:“你还好意思问我。”
“什么?”傅云疏有时候也听不清他的碎碎念。
重离稍微提高了些声音:“我就被抓了怎么样,被人吃了就好了。”
“你在胡说什么?”
重离垂着头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的不满已经表达地很明确了,但傅云疏就是没明白。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傅云疏道:“自是来救你,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我都能感觉到。”
“为什么?”重离道,“你在我身上下咒了?”
傅云疏没回答:“回阎罗那里去,我还有事。”
“不回。”
“为何?”
“你为何不能带着我?”重离反问。
“我本在碧华殿,处理事务要如何带着你?”傅云疏道,“你既想出来,待在阎罗处又有何不好。”
重离道:“反正就是不好,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再说一遍。”
“我才不说,你又不是没听见。”
傅云疏不耐烦道:“你闹够没有,若再不服约束,从今往后就再也别想踏出长生天一步。”
“凭什……”
“闭嘴。”
重离知道傅云疏的脾气一贯不好,此刻已经处在发怒边缘。他又气又急又不服,但要认真顶撞他,却又不敢。
傅云疏站起来,居高临下的脸庞有些冷漠:“要么滚回去,要么留在妖神境,你自己选。”
重离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擦了擦脸,一言不发。
他吃软不吃硬,旁人越是冷硬,他越倔。就算是结局是没好果子吃,他也不愿意低头,丝毫不懂什么叫以退为进从长计议。
气氛冰僵之时,天九从天上飞跃下来,向傅云疏低了低头:“尊上该回去了,群仙还在碧华殿等候。”
傅云疏的眼神扫过重离,未置一辞便拂袖而去。
重离怄得难受,他竟然真的走了,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个满是妖怪的地方就走了!
“你为何要叫走他!”重离不满。
天九回头看了他一眼:“六界怎还有你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我若不叫走他,你以为你有什么好下场么。”
“他想做什么,还想打我不成?”重离道。
天九皱了皱眉:“重离,你不要太过分。”
“我哪里过分?”重离道,“他想把我丢哪里就丢哪里,到底谁过分?”
天九道:“阎罗是你启蒙之师,你待在他那里又能如何。尊上本是要处理羽萧仙君之事,为了你被蛊雕抓走把一屋子的人丢下跑过来。仙界严寒,多拖延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你为何一定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尊上找麻烦?”
重离语塞。仙界有许多木系仙族,最是惧怕严寒,寒冬常驻不去,灵力修为低微者甚至会为此而丧命。
他没想到被蛊雕抓走会打断傅云疏的大事,踟蹰了片刻,低声道:“有解决法子了吗?”
“算是有了。”天九没有继续说下去,“走吧,你还想在这里待多久?”
重离低声道:“他说让我留在这的。”
天九道:“你是榆木脑袋么,你在这里迟早被妖怪吞了,尊上没想让你真留在这里。”
“真的吗?”重离不确定道。
“否则我为何要在这里等你?”天九横了他一眼。
重离没再说赌气的话,天九的脾气跟尊上一脉相承。他有些担心天九一旦失去耐心,就真会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天九蹲下身子:“上来。”
重离乖乖爬上了她的背。天九飞得很快,不过多久已高飞入云,将那片无际的深海和荒岛抛在了身后。
“阿九姐姐。”重离想了想,趴在她耳边,“羽萧仙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天九道:“关你什么事。”
“好奇。”重离道,“尊上治下严格,怎还会有叛逃的呢。”
天九跳过一道风幕,说道:“他蠢,为了一只精怪不惜与仙界为敌。”
重离想起书上对妖界的介绍,灵妖可修炼成仙,精怪则堕落为魔。魔族覆灭之后,妖界的精怪一旦有入魔迹象,就会被仙界的巡逻之兵剿灭。
“羽萧仙君的妻子是精怪吗?”重离问道。
天九道:“不是妻子,是夫君。”
重离道:“我还以为羽萧仙君是男子,原是位女仙。”
天九道:“他就是男子。”
重离的脑子一时间没有转过弯儿来,男子的夫君?这是一种什么奇怪的关系,于是问道:“你别骗我,男子怎会有夫君?”
天九沉默了一下,说道:“心悦一个人并不分男女,尤其是龙族,男风更为盛行,羽萧的夫君就是一条烛龙。”
男风。
这倒是个新词。
“男风是什么意思?”重离问。
天九沉默。
“阿九姐姐?”重离以为她是没听见,“男风是什么意思?”
天九叹了口气:“就是男子相爱。”
重离惊叹道:“还能这样的么。”
过了好一阵子,他这个新词给消化了下去。原来戏本子中的姻缘也是以偏概全,这世上的爱侣原并非只有男女配这一种。
等等,龙族?
重离惊道:“尊上也是龙族啊!”
天九道:“那不一样,尊上是灵妖之身修成真龙,而龙族并不全为灵妖,也有一二误入歧途者吸浊气而成精怪。”
重离恍然:“所以羽萧仙君是为了同夫…夫君在一起,逃到了妖界?”
“他夫君已死,心存怨恨罢了。”
“怎会如此?”他刚问出口便反应过来了,断情天下有许多四处巡逻的仙兵,专以截杀入魔精怪为己任。
重离唏嘘道:“好歹也是尊上的亲戚,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天九奇怪道:“这和尊上有何关系,同属龙族也不一定就是亲戚,况且还有仙妖之分。”
“有那么严重么,身份不同而已。”
“仙妖疏途,不只是身份。”
重离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若把时间往前推个大几千年,傅云疏也曾是无相海里的一条龙妖,天资卓绝而羽化成仙,却与曾经的族裔成了疏途异道。
在世人眼中,仙乃正道,妖魔为邪道,的确是两相不容的关系。
可若细论起来,妖吃仙灵元神,仙截杀入魔精怪,本质都不过是立场不同的杀戮,又有何区别。
“尊上是要把羽萧仙君抓回来吗?”重离问,“会不会打架?”
天九道:“他不会亲自动手。羽萧已自抽了仙骨,堕回妖界。尊上不会干预妖界之事,更不能大张旗鼓抓妖族之人。”
怪不得傅云疏在妖界露出的是双龙睛,也隐去了周身仙气,原是隐藏了身份。羽萧仙君也真是条汉子,仙骨说抽就抽。重离感觉自己的脊背都跟着一阵发凉:“那仙界的时令怎么办?再找一个司春的仙君还来得及么?”
“来不及。”
“那怎么办?”
“尊上会想办法,用不着你操心。”
天九把重离送回长生天后,便匆匆往碧华殿赶去。
总算回来了,尽管只在外面游荡了一天。
重离看到浮于天梦泽之上若隐若现的云殿时,开始疯狂想念寝殿的床。
他之前觉得这里像个笼子,也怨过傅云疏不近人情地给他关禁闭。不过在外头逛了一天,他就恍然大悟了其中的道理。如果他一个人出去,用不了多久就得尸骨无存。
祭天的童子血缸,人肉煮的孟婆汤,被踩成肉酱的恶鬼,还有买卖人口的地下黑市……
仙界之外的这些危险和混乱的确是他不曾想到过的。
正在寝殿里拿着鸡毛掸子扫灰的小桃叶看见他垂头丧气地回来,惊讶道:“你怎么这就回来了?”
“嗯。”重离不是很想说话,一头栽到了床上。
“怎么了?”桃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背,“人间好玩吗?”
重离摇了摇头,把被子拉过来罩在了头上。
他不知道天九所说傅云疏对时令的处理办法是什么,但他的确是好几天都没有回来。长生天本就四季严寒。他也感受不到仙界的时令是否有所变化。
不过自从见识了人肉孟婆汤和肉酱地狱之后,重离的睡眠产生了变化,一连几日入睡的时候都有些费劲。
一闭上眼就是那些东西,偶尔还能看见无间地狱里漂浮的碎片,大概是鬼界的所见所闻勾出了他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
实在睡不着的时候,重离就会去云殿门前坐一坐。
云殿位于九霄纤云之上,仰头是万里晴空,星汉灿烂,银河如练横贯中宵,更有星云摇曳,银月凌空。
星垂平野,灵鹤排空于天际翱翔。
重离坐着看了一会星星,长长叹了口气,把双臂交叠放在了屈起的膝盖上。
忽然,天边炸开一声长嘶,重离吓了一跳,伸着脖子往夜幕的尽头看去。
打雷了?可天上并无乌云。
有一道黑影在天边起起伏伏,由远及近,由小变大。月芒之下,重离看清了那是一条数十丈长的飞龙,正往云殿这边飞来。
傅云疏?
他眯着眼睛想看清此龙是否彼龙,那龙就跟道闪电似的划了过来。明光一闪,巨龙身躯凭空消失,一个人重重摔在了云上。
银白流雪一样的发,暗夜之下有淡淡荧光的覆面纱,重离再熟悉不过。
“尊上!”他大惊,想都没想就朝他扑了过去,“你怎么了!”
傅云疏低伏着,几次想撑起身子来都失败了。他咳了几声,面纱之下有一道粘稠的血迹滴落了下来。
这下彻底吓坏了重离本就不是很坚强的小心脏,傅云疏是仙界首尊,万人之上,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狼狈负伤的模样。
他扶着傅云疏的手臂,颤抖道:“尊上,你你你别吓我啊,你这是怎么了?”
傅云疏摇了摇头,紧蹙着眉头似乎极其痛苦。他摘下面纱,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
“我的个天爷阎王爷。”重离都顾不上问他话了,直接背对着他跪了下去,“尊上,我、我背你回去!”
傅云疏擦了擦唇边的血,清了清嗓子。他看着重离的背,没有上去,只是扶着他的肩慢吞吞站了起来:“你背我,还远不够有力。”
“你还能走吗?”重离担忧,赶紧扶住他,“你怎么了啊,受伤了吗?”
“无妨。”傅云疏趔趄了一步,刚站起来又要倒。重离想拉他,却不知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直接被拽的摔在了傅云疏身上。
傅云疏闷哼一声,手落在了重离的腰上。
如星海般的明眸近在咫尺,沾着点点血痕的唇微微张开,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幽香让人脑壳有些发晕。
天九的话很不合时宜地跳进了脑子里。
龙族,男风。
如果龙族的长相都是如傅云疏一般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好男风了。
傅云疏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重离偏偏这个时候发了呆,不知道脑子里又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算阅人无数,但唯独看不懂重离脑子里的弯弯绕绕。
过了一会儿,重离还是没有起来的意思。傅云疏只好低声道:“你还要在我身上趴多久?”
重离回过神,赶紧爬起来把他拽了起来:“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被你砸得哪里都不舒服。”傅云疏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重离摸了摸他的胸膛,“砸哪里了,我给你揉揉。”
傅云疏抓住他的手腕:“不必,扶我回去。”
扶他回了寝殿,傅云疏脱去外衣,只穿着一袭素白的里衣盘腿坐在床上,闭上眼打起了座。
重离不敢走开,怕他冷不丁地再吐口血出来,就只能坐在床边看着他。
傅云疏周身升起淡淡的蓝光,一点动静也没有。重离等了一会儿,便往四周看去。
傅云疏的寝殿有内外之分,外厢是一个书房,虚空之中有幻化不止的书架,没有尽头,也数不清有多少层。重离的戏本子都是从书架上抽的,但他并不知道那书架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放了多少本书。
傅云疏喜欢看书,他的书大概真的能凑出一片海来。
他寝殿的内室重离不曾来过,也不许任何人进,他曾经还颇为好奇傅云疏的寝殿得是怎样的洞天福地。
今日一看,“洞天福地”这四个字飞了三个,就剩一个“洞”。
像个雪洞。
寻常卧房里该有的摆设这里一应没有,只有一架没有被褥的榻可勉强称得上是床。四处素绡翩然纷飞,似烟如雾。墙壁之上是如爬山虎般蔓延的梅枝,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色彩。
傅云疏的寝殿简直跟他的人一样,冷淡,怪异,深沉,看不透。
“重离。”傅云疏轻微的声音响起。
重离跑了过去,伏在他身边:“在呢,你哪里不舒服吗?”
“回去睡觉。”傅云疏抬手指了指门口。
重离还以为是他要下床,下意识就扶住了他的手,听到他的话时,重离尴尬地不知道是该继续握着还是收回来。
他的手好冷,像一块冻了三年的寒冰。
傅云疏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怎么?”
“我不困。”重离干脆把他的手给拉到了怀里来,“你的手好凉,暖暖会不会舒服一点?”
傅云疏愣了愣,片刻之后,他把手抽了回来,淡淡道:“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