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西沉月亮

3、【三】范少玄

　　范少玄，谢必安的前辈，德高望重的黑无常。

　　凌景初不是什么下凡的帝王星，而是前往人间游历的范少玄。

　　第一回上任干活，就把同僚加前辈丢油锅里炸了……

　　谢必安的脑子还没绕清楚怎么回事，阎王先劈头盖脸一阵责问：“谢必安，怎么回事，你把他怎么着了！”

　　“我，我……”谢必安语无伦次，难道要向他老人家解释，是范少玄盯贼一样盯了他一路，导致他发挥失常迷了路，一头撞进了十八层地狱里？

　　范少玄垂着头摆了摆手道：“罢了，一会再说。把往生镜拿来，我难受死了。”

　　“好。”阎王招呼了一声，牛头抱着一面半人高的六棱明镜走了出来，支在了范少玄面前。

　　范少玄的半副骨架身躯倒映在了往生镜里。往生镜，能洗去凡世风尘，让前往人间历劫的仙妖鬼众恢复原本的模样。

　　淡淡的青白色光晕自往生镜中逸出，化作丝丝缕缕的线包裹住了范少玄的身躯。明光大亮，范少玄身上的王爷锦衣变成了曳地如墨的黑袍，银线在胸口领口处作祥云刺绣，衣衫下被炸没了的血肉也渐渐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范少玄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一盏茶时间过去，往生镜中的光褪去。谢必安再看范少玄时，他的容貌也有了极大的改变。

　　范少玄微微垂着眼眸，面若寒霜，冰而不凛。眉目清远的模样，一如寒山青黛，玄夜深海。

　　一般来说，死相如何，鬼身就如何。谢必安不知范少玄生前是如何死的，竟然还能保持一副如此玉树临风的容貌。

　　阎王似乎很是关心范少玄，纡尊降贵地蹲在他旁边：“少玄，感觉如何？你不是说去人间转一遭吗，怎么转成这副模样了？”

　　范少玄缓过一口气来，扶着阎王的肩膀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发呆的谢必安：“出了些意外，没有大碍，有事我改日来找你说。你先忙着，我回去了。”

　　“那行吧，去歇着吧。”阎王对谢必安招了招手，“必安，你帮忙照顾着点。”

　　谢必安一边愣神一边点了点头，跟着范少玄走出阎罗殿，在忘川码头上等船时，他才缓过神来，说道：“去酆都？”

　　范少玄靠在一棵红樱树下，看着他点了点头。

　　谢必安感觉有一张无形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说话时都有些困难了：“刚刚多谢你替我掩护，我不是故意的。”

　　范少玄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看着他那意味不明的笑，谢必安本就没底的心此刻彻底变成了个大漏勺，这人难道是憋着什么坏要秋后算账？他有些烦躁道：“这也不能全怪我，我最受不了有人盯着我一直看，我一紧张了就晕头转向，你闲的没事不看路老看我干什么。”

　　范少玄依旧浅浅笑着，过了一会，他指了指谢必安眼前的玉净冰绡：“这个能不能摘下来我看看？”

　　谢必安抓住后脑勺的绳结：“不能。”

　　范少玄走上前来，谢必安看着他光洁如玉的脸庞慢慢逼近，倒退了一步道：“别过来，我说了不能摘，你先前既然住在长安，肯定知道我的破事，难道你也要想被我吓死？”

　　范少玄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已经死了么？”

　　谢必安一个头变三个大。

　　众人对天煞孤星有好奇可以理解，鬼的确不会再被吓死，但自谢必安来到此处，因好奇看他眼睛而被吓晕过去的鬼两只手都已数不过来，更有像那个倒霉的吊死鬼甚至吓翻进了忘川里。而且谢必安有预感，如果不满足了范少玄的好奇心，他可能会时不时提起这件事，直到自己答应给他看为止。

　　“松手。”范少玄抬起手臂，挪开了他捂着后脑勺绳结的手。

　　谢必安叹了口气，拽着他的袖子远离忘川，觉得差不多安全了才停下来，说道：“你想看就看吧，吓晕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不怪你。”范少玄将他的冰绡解了下来。

　　这冰绡虽不会让人变成瞎子，但戴久了看什么都是雾茫茫，猛地移了去，冥府中一切黑暗中的色彩清晰起来，谢必安反倒眼睛难受起来，低着头眨了好几下眼睛。

　　过了一会儿，预想中的尖叫没有响起。谢必安疑惑地抬头看去，范少玄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漆黑的眼瞳里倒映着自己的脸。

　　范少玄看了他一会儿，重新把冰绡给他围上，而后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你的眼睛很好看。”

　　谢必安怔住。

　　忘川泛起一道波浪，一叶兰舟停靠码头。范少玄已经上了船，喊了他一声，谢必安才缓过神来，一溜烟跟着跳上了船。

　　船动了，范少玄撑着太阳穴，阖眼养神，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谢必安纳罕不已，试探道：“我说你就没看出点什么？”

　　范少玄闭着眼道：“鬼煞晶瞳，我知道，但你的眼睛的确很漂亮。”

　　“修为高一些就是不一样，不会大惊小怪的。”阎王看到他的眼睛也并没有过激的反应，谢必安猜想应该是修为高低的问题，“那你的身体没事吧？”

　　范少玄应声咳嗽了两下：“有点事，得养一养。”

　　“疼么？”刚问完这两个字，谢必安就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范少玄瞟了他一眼：“你下去试试就知道了。”

　　“不必了，不必。”谢必安应了两声，没话找话，“你去人间做什么了，崔珏只说你出去了一阵子，没说你一走走了二十多年啊。”

　　范少玄道：“凌景初的阳寿几个月前就已尽了，我不过是占了他的身子，处理了些私事。”

　　“哦，怪不得要自尽，事儿办完了是吧。”谢必安对这些附身不附身的东西还没搞得太清楚，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什么，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当是赔罪。你要是嫌人少尴尬，叫上崔珏，或者你认识的作陪也行。”

　　范少玄笑了笑：“你新官上任，还没拿俸禄，就有钱请我吃饭？”

　　谢必安的确囊中羞涩，因为凡间祭祀烧纸无度，鬼界通货膨胀得厉害，寻常纸元宝一千万两不见得能买个包子。就算如此，这部分钱谢必安也是没有的，因为没人会给一个天煞孤星烧纸钱。

　　除了纸钱，鬼界尚有另一套流通货币，与仙界一样，用的是东海珍珠，所有阴官的俸禄都是以珍珠计数，只是谢必安还未拿到这个月的俸禄。

　　他摸遍全身，只有阎王给他应急用的两颗珍珠。他掏出来在手中掂了掂道：“我就这点钱，能吃什么？”

　　范少玄道：“自己留着吧，我请你吃，就当给你新官上任接风洗尘。”

　　谢必安汗颜：“你不要这样客气，搞得我很不像个东西。”

　　范少玄道：“这话怎么说的？”

　　谢必安伸直了腿，两臂搭在船沿上望着灰扑扑的天说道：“我最怕欠旁人什么了，不论是欠钱欠东西还是欠人情，我都不愿意。不论欠了什么，我就辗转反侧日思夜想，不还上了不算完。您大人有大量，别拿这个折腾我。”

　　“怪不得，”范少玄笑了起来，“怪不得刚见我的时候板着个脸一脸不耐烦，现在跟犯了事儿一样，原来是这个缘故。”

　　谢必安揉了揉脸道：“所以你到底吃不吃啊？”

　　范少玄点点头：“吃，叫上崔珏吧，我甚少出去转，他认识的地方多，大概能知道你这两颗珠子能买点什么。”

　　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这位黑前辈没有面目全非的有碍观瞻，也不颐指气使的惹人烦厌，让谢必安自到了冥府来一直憋着的一口气疏解了些许。

　　到了酆都，两人没回无常府，先叫上崔珏出去觅个食。谢必安自来到这里，还从未吃过饭，更不知道鬼界的美食是什么样子的，对此还颇有好奇。

　　但当崔珏领着两个人去了一家深藏街巷里的小饭馆时，谢必安觉得命啊，还是那般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酆都同人间一样，既有繁华的高端酒楼，也有默默无闻的苍蝇馆子，只是里面卖的东西，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进去打头看见个无头鬼独自坐着吃饭，把一块看不出质地的肉直接塞进了脖子里。他斜对面坐着的鬼脸皮撕去了大半个，露着筋膜和骨头，正费劲吧啦地往剩下的半拉嘴里倒酒。

　　谢必安立刻拿起菜单遮住了眼。

　　他看了半天，上面文绉绉的名字甚是令人疑惑，不知道吃什么好，便让范少玄和崔珏随便点了一通。

　　菜倒是上的很快，一碗红红的汤先上了桌。闻着挺香，但谢必安拿汤勺在里面搅了搅，搅出一个炖的膨胀的眼珠子时，“啪”地一下把汤勺甩在了桌子上。

　　谢必安瞪着那碗食材可疑的汤：“这什么汤？”

　　崔珏给自己和范少玄一人舀了一大碗，夹起一根骨头咔咔咬着：“肉汤啊，还能是什么汤。”

　　话音刚落，骷髅小二又端着两盘菜过来。一盘是血做的凉糕，一盘是一段油炸手掌，旁边还多此一举地用了几根香菜叶做点缀。

　　谢必安跟针扎了屁股似的站了起来，“轰”地一下带倒了椅子，还差点把一桌子菜给掀下去。

　　崔珏吓了一跳：“你干嘛呢你？”

　　正在喝汤的范少玄抬起头道：“怕是吃不惯这里的东西吧，要走么？”

　　“你们吃你们的。”谢必安艰难地从菜上挪开眼，“从今日起，老子绝食，反正鬼也饿不死。”

　　“矫情啊。”崔珏一脸无所谓，“新来的吃不惯正常，过一阵子就好了，至于绝食吗？”

　　谢必安道：“鬼又饿不死，你管那么多？”

　　范少玄道：“鬼不会饿死，但会饿得难受，这也算是做人带下来的习惯之一。你若真不吃东西，往后会很难受。”

　　谢必安摆摆手道：“不吃不吃，说一百遍都不吃，你们再逼我信不信老子当场吐你们一身？”

　　范少玄和崔珏都不再说话，崔珏开始问范少玄人间一游如何，范少玄逐条回答，两人边吃边聊，仿佛还挺愉快。

　　这小苍蝇馆子里的菜不敢恭维，但闻起来却非常香，比起人间的珍馐美馔有过之而无不及。谢必安一边直流口水，一边又看着汤里的眼珠想吐，本能和理智在脑海里一片混战，最终战出一声响亮的“咕——”

　　聊天的两人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望向谢必安的肚子。

　　崔珏皱眉道：“你真不吃？”

　　谢必安傲骨铮铮：“打死不吃。”

　　崔珏纠正他：“你本来就死了。”

　　谢必安挣扎道：“难道酆都就没有点正常的东西可吃？为什么偏偏要吃这个？”

　　崔珏反问道：“人为何要吃猪吃牛，不吃点别的？”

　　谢必安愣了愣：“人不吃猪牛，那吃什么？”

　　崔珏道：“是啊，那鬼不吃这个，那吃什么？”

　　谢必安无言以对，半晌又道：“这些肉，是哪里来的？”

　　崔珏道：“死人呗。人死了魂从黄泉进，肉身从酆都进。不过肉身没什么用，除了做菜没别的用处。”

　　谢必安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你就不怕吃到自己的肉？”

　　崔珏很无所谓道：“我都死了两三百年了，我的肉早就被人吃光了。”

　　谢必安彻底无话。这些在鬼界混迹久了的老油条，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范少玄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把筷子放在了饭碗上，右手一摇，一个红色的锦盒出现在了桌子上，指着它对谢必安道：“这个给你吃吧。”

　　谢必安拿起那四方方的小盒子看了看：“这什么？不会是装了个人脑子吧？你要坑我我绝对会控制不住自己抽你一巴掌。”

　　范少玄笑道：“我装个人脑子在身上做什么，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谢必安把包装拆了，锦盒底端的黄绸上整整齐齐码着八个栗子酥，酥皮上撒着芝麻，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谢必安的口水差点飞流直下三千尺，掰开一个反复确认了这栗子酥不是人肉馅的，才拿起一个放在了嘴里。

　　“娘嘞，好吃！”谢必安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栗子的香味在舌尖上翻滚，简直是一种极致的享受，“哪儿买的，我要去屯点！”

　　范少玄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浅笑道：“仙界。”

　　“仙界？”谢必安低头看了看盒子，他忽然发现，栗子酥上还刻了两行字“星月天，漱玉阁”。

　　仙界有三层天，一层断情天，乃地仙与散仙居所；二层星月天，乃仙君居所；三层长生天，乃仙界首尊傅云疏之居所。

　　傅云疏，仙界之主，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位仙尊，亦统御妖鬼两界，妖王和阎罗仙君都向他俯首称臣。

　　他战功赫赫。两千年前，傅云疏手刃了世界上最后一位魔尊寒笙而成仙界首尊。五百年前，他又以一己之力镇压了祸乱天下的鬼王重离而得六界臣服。

　　他居于仙界长生天，是睥睨天下的首尊，亦是存在于口口相传之中的神话。

　　谢必安抓着栗子酥，脑中回想起了阎王交给他的一摞《阴官守则》，其中有一条鬼界之人无事不得前往仙界，范少玄怎么能拿到来自星月天的栗子酥？

　　范少玄感觉到了谢必安疑惑的眼神，说道：“我有人脉。”

　　人脉。

　　自己的同僚认识仙君。

　　这世上，人可修仙，妖可修仙，唯独鬼无法修仙。仙是生灵眼中崇高的峰巅，而鬼则是生灵眼中生命的尽头。

　　仙鬼是两个完全不搭边的种族，彼此之间有壁，而不仅仅是打不破的铜墙铁壁，更隔着山隔着海，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作为鬼，能够结识除了阎罗仙君以外的仙族人，的确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