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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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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三扛着陈珩之,走过巷子口的时候打了声呼哨,便有人把马车从巷子中赶出来。姜三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陈珩之扶上了车,见陈珩之睡得正香,打算先回宫里再说。姜三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回宫里。”
车夫应了一声“哎”,一挥鞭子赶着马,马缓缓跑动,车厢跟着慢慢向前移动起来。
秋夜的冷风从车外透过帘子灌进来。姜三将车帘用车内的香炉压好,觉得今天的车速有点太慢了,他怕陈珩之在路上被冷风吹了回去风寒。
姜三刚想出声让车夫赶快点,突然想起车夫刚才挥鞭赶马的时候,手腕有一丝颤抖。
姜三心神一震,忙侧耳去听马蹄声。姜三听了半刻钟,伸手快如闪电般把陈珩之拉到自己背上,一发力从车厢壁撞了出去。
姜三在快要落地的时候一个侧滚,把陈珩之毫发未伤的放在了地上。陈珩之从有些热气的车里瞬间到了深秋冰冷的夜里,被冻得一激灵醒了,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然而姜三来不及回答他,只抽出腰间的剑和从车底掠出来的黑影打了起来。姜三十分懊悔,自己应该早发现车夫有异的。
车夫早被车底的黑衣人出来的时候顺便一剑封喉,歪倒在地上,喉咙上一道细细的血线,红色和土地的黄色混杂在一起,成了难以名状的深色。姜三料到此时他们已经走东门朱雀门出了城,这里应该是郊外。
那黑衣人抽出腰间的弯刀,一刀架住姜三的剑,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把钢针,向陈珩之撒去。姜三不料这人会出这样的招数,只得收了剑闪到陈珩之面前将钢针全部隔开,霎时间陈珩之耳朵里全是兵刃与钢针相击的声音。
陈珩之反应过来是有人要刺杀自己,酒醒了大半,强撑着站起来,将碍事的外袍脱下,打算上去帮姜三。姜三这边把钢针全部挡了出去,实在没有余力再去防着黑衣人的弯刀向自己的腰腹处刮来。陈珩之瞅准机会,向黑衣人一脚踹去。黑衣人也不防备陈珩之此时还能站起来,受了陈珩之一脚,后退几步,给姜三留出几分变招的时机。
姜三看见陈珩之起来,吓了一跳。他虽然知道陈珩之会功夫,还很不赖,但是也知道陈珩之这是人生第一次这样酩酊大醉,不敢让陈珩之和他一起直面黑衣人的攻击,还是自己全神贯注黑衣人的一招一式,并防着他再像刚才那样出阴招。
陈珩之见姜三稳扎稳打,将黑衣人击杀只是时间问题,便在一旁帮姜三掠阵。黑衣人也知道自己这样打下去迟早要落败,在硬生生用肩膀接下姜三刺向他的一剑时,眼中厉光一闪,手中的弯刀划向自己的腹部,竟然自己剖腹自尽了,鲜血溅了姜三一头一脸。
姜三正打算一脚将他从自己的剑上踹出去,没想到黑衣人来了这么一招,十分惊讶。陈珩之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招数,只是看着地上流了一地的内脏,突然发现这人的血液,在月光的照射下,竟然是墨蓝色的。
而中秋之夜的月亮皎洁,毫不吝啬地将这处地处郊外的黄土小道上的所有东西照的纤毫毕现。如果没有眼前这血腥的一幕,或许还会有文人雅士盛赞这月光如水,松柏皆如水中藻荇,十分清雅。
姜三眼前出现了几分模糊,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眨眨眼睛摇摇头,却发现自己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扶着陈珩之的手,用剑将那黑衣人的内脏剥开,果然看见一个薄薄的皮囊在其中。
这是一些势力培养死士的招数。让死士服下装有剧毒的皮囊,在执行任务时如果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将目标杀死,便自己将身体里的皮囊刺开,意图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皮囊如果在一段时间内没有被剖开,也会被死士消化。到那时死士就必须服下主人所给的解药解毒,否则就会死于非命。
姜三在一开始进入节度使的暗卫营时,也有一段时间服过这东西。只是最后他凭着功劳升成了北斗之一,就不再需要服用毒药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姜三自嘲道:“实在是安稳日子过多了,我怎么连这样的东西都忘了。”陈珩之也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此时见姜三拄着剑,站都站不稳,忙将他扶到了马车之上。姜三想推开陈珩之,免得让他也沾上死士的毒血。陈珩之强硬地抓着姜三没有沾血的袖子,连拖带拽将他扶上了马车。
陈珩之若说刚才酒才醒了一半,这时已经全醒了。他自己跳上车夫的位置,将自己的全部力气都摔在了缰绳上,只恨自己从前没有学过如何御马。
马儿仰头高声嘶叫一声,在陈珩之的鞭打下缓缓地转过头,往来路回去。姜三在车厢里觉得自己腹中天翻地覆,好像有两把软剑在快速游动,还带着手脚上的筋脉抽着疼。
他听见车外陈珩之奋力抽马的声音,咬着牙从身后环住陈珩之,手把手地教他:“车……不是这么……赶的,要一张……一弛……”
陈珩之这次被他抱在怀里,已经全然没有了任何的遐想,只是感觉眼眶被心里的焦急烧得疼。他全神贯注在姜三教给他的赶车要诀上,抑制着自己想要疯狂乱抽的手,渐渐地看着马儿越来越快地跑起来。
姜三看着马儿跑起来,放下心来,十分满足地抱着陈珩之,在他耳边压抑着自己忍痛的呼吸声,在马车的颠簸中,强忍着一波比一波厉害的疼痛。他在疼痛的间隙里,迷迷糊糊地觉得,如果这一生就这样结束在这一刻,也不是不行。
就是不知道下一个保护珩之的人,会不会像自己一样傻,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来保护他。
想到这里,姜三才再次为自己乏善可陈的一生找出一点继续延续的理由来,于是心有不甘的和身体上的疼痛暗自较劲。
姜三已经没有心神来顾忌自己的疼痛能不能被陈珩之感受到,他的脑海里已经全部被痛感占据。他不知道的是,陈珩之的后背已经完全被他的冷汗湿透了,而陈珩之的手腕也被姜三在无意识之中捏得青紫。
陈珩之明白他所感受到的不过是姜三痛苦的万分之一,当即将姜三刚才教的技巧忘得一干二净,发疯似的狂抽马匹。
马匹在狂风暴雨似的抽打下发足狂奔,在月光朗照的城门外被守城士兵看到:“城下何人——”
陈珩之抽出腰间的令牌扔在城门外士兵的脚下。士兵还没来得及捡起令牌,陈珩之就架着马车奔到了城门前。陈珩之大吼一声:“开门——”
守城的士兵早已见得二人的穿着非富即贵,而且能直接扔出令牌的,多半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忙令手下开了门。那门只开了一条缝,陈珩之就驾着车撞了进去,沿着朱雀大道一路飞奔向皇宫。
陈珩之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皇宫高大的城门也被陈珩之驾车撞开。这样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御林军,领头的御林军将领在城墙上看有人这样藐视他们,怒上心头,一抬手大声道:“弓箭手准备!”
陈珩之终于被这一声从疯狂的焦急之中唤回了神智,他回头向着城墙上吼道:“停下!我是襄阳王世子!”
城墙上的将领冷哼一声:“凭他是谁,老子只听西康节度使号令!放箭!”
陈珩之也没指望自己这一声没凭没据的声明能镇住御林军将领,只盼着能在箭矢到来前把姜三推进车厢,好歹车厢能当个一时半会。他电光火石间转身将姜三一把推入车中,也再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发狂似的抽马。
突然,陈珩之的马被一支从前面来的箭射死。整个车厢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翻去,陈珩之探身接住半空中已经疼得缩成一团的姜三,把自己垫在姜三身下,狠狠地摔在了皇宫的青石板上。
历代君主都竭尽所能的在皇宫里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不知是哪一朝的皇帝闲的发慌,将皇宫中的青石板全都换成了雕花的青石板,硌得陈珩之身上疼得厉害。
陈珩之抱着姜三滚到车厢遮蔽下的阴影里,只见前方深幽的宫道上,有人策马而来,背上还背着弓箭。
那人很快就从阴影里走到了月光下,月光为他的一身铠甲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芒。陈珩之明白了来人是谁,因为他听见身后城墙上的御林军纷纷跪地是铠甲相击的声音:“参见李将军!”
西康节度使李将军来到陈珩之二人面前。陈珩之喘着粗气,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从阴影中看着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战神”:“叫太医!快下令让人把他带回去!”
西康节度使显然还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动作优雅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末将参见世子殿下。近日世子祭祖在即,末将怕有心怀不轨之徒行刺,故而……”
陈珩之见他并没有要帮把手的意思,抱着姜三从地上起来,绕开这位节度使大人向宫里冲,一边冲一边大喊:“来人!叫太医!”
陈珩之直接向着寝宫去了。陈珩之不过在宫里住了几天,外宫城的御林军还没来得及认清这位襄阳侯世子的脸,但内宫的宫人们是认得的,当即便有太监宫女们行动起来。有向邀功的小太监强行从陈珩之手里接过姜三,一伸手就知道情况危急——姜三的体温明显比常人低——便撒丫子狂奔向陈珩之的寝宫,另一边也有人去叫太医了。
陈珩之一开始不放心那小太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跑得慢,只是待要自己再追上他将姜三接过来的时候,才迈开腿就软倒在了地上,结结实实地在雕花的青石板上摔了第二跤。宫人们马上上来把陈珩之拉起来,发现他们这位不日就要登基的世子殿下两条腿已经软的跟面条一样,只好让人背着回了寝宫。
陈珩之在小太监背上也催着小太监跑。小太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安慰他:“世子殿下您放心,姜大人平时身体强健,不会有事儿的!再说了,还有太医在呢,您不相信姜大人,也要相信太医啊!再说了,您去了也不会治病,还不如太医顶用呢!”
道理自然是小太监说的这样,可是陈珩之就是想看着姜三如何一点点好起来。他不想姜三醒来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他。
说来奇怪,陈珩之自己在心里捅破了那层纸之后,发现自己怎么想姜三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了。陈珩之甚至想要姜三从此以后的眼神都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怪不要脸的。陈珩之自己在心里唾骂自己。他现在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缓解自己的紧张。
陈珩之被小太监送到寝宫的时候,太医已经在为姜三诊脉了。陈珩之一落地,差点被自己的袍子绊个跟头,一伸手扶住了门框,踉跄进了殿门。
满殿的宫人们见了他,都行礼问好,陈珩之顾不上这些,一伸手把太医扶了起来,问:“怎么样?”
“回世子殿下,这姜大人是中了琼莲散之毒。此毒毒性颇烈,幸而姜大人只是沾染了些在伤口中,中毒不深,待下官先行针把毒压一压,再放些血,回去研究……”
陈珩之实在是没有耐性听他说完,哑着嗓子吼道:“少废话!要行针就快些!”
太医被陈珩之吼得一抖,忙站起来拿出银针,面露难色:“这姜大人肢体蜷缩,下官不好行针啊!”
陈珩之俯下身去,轻声在姜三耳边道:“你疼就拉着我,太医要给你上针了。你躺平,好不好?”
姜三疼得迷糊,隐隐约约只听见了“躺平”二字,便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把自己的四肢伸展开了。
陈珩之抓住姜三的一只手,对着太医道:“还请您快些。”
这话同样是陈珩之哑着嗓子说的。太医只觉得自己背后一凉,不敢再废话,低着头开始行针。陈珩之一眼不错地盯着太医扎针,只觉得自己也是安稳日子过惯了,竟然忘了当年在村子里凡事靠自己的日子。这一晚上靠这个靠那个,就是没想到自己先给姜三点穴止住毒素蔓延。
姜三疼的已经失去了知觉,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画面浮浮沉沉,只有陈珩之拉着他的一只手上的温暖,让姜三明白自己还在人间。姜三脑海里浮现出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他又一次在陈珩之在房中洗澡时路过陈珩之虚掩的门。那日风大,也许是陈珩之关了门,但是被风吹开了。他鬼使神差地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却看见陈珩之的身上有一道还包着纱布、透着血痕的伤口。
当时姜三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陈珩之从浴桶里站起来,姜三看见,陈珩之的身上还有几道新旧不一的伤疤。
陈珩之开始擦拭身上的水。姜三终于反应过来,忙红着脸跑了。
这一幕不仅让少年时的姜三意识到自己对师傅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还让他想要探究陈珩之身上那几道伤疤的来历。
再后来的一天晚上,姜三故意撑着眼皮听着隔壁的动静。陈珩之在子时左右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翻到了房顶上,姜三甚至能听到屋顶上那层茅草在陈珩之脚下沙沙作响。
姜三抬头看着自己的屋顶,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听见厨房的方向传来一点响动。陈珩之从房顶上跳下来,去看厨房有什么。
就在陈珩之跳下房顶的一瞬间,姜三的余光里突然瞥到窗外有个黑影向着自己的窗户袭来。姜三在那一刹那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的窗户纸还没有被利刃戳破,窗户上的黑影就突然又变得小了。
院子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姜三心里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测,自己把躲过一劫的窗户纸戳了个洞向外看去。
他透过窗户纸,看见陈珩之在月光下和一个黑衣人打斗。他们的院子是村子的最后一户,只有刘猎户的院子与他们的小院相邻。刘猎户又喜欢睡前喝些小酒,此时正睡得鼾声四起。
兵刃相击,显然二人都在克制。陈珩之和黑衣人过了几招,看准对方的空门一脚踹过去,黑衣人应声倒地。陈珩之没有收回腿,顺势打了个旋子如影随形地落到黑衣人身边,映着月光的剑刃一闪,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陈珩之一剑割了喉。
也不知陈珩之用了什么办法,那死人喉咙上的伤口极细,只在地上留下了小小的一道血线。陈珩之把尸体扛起来,用脚将地上的血迹用土盖住,出了院子埋人去了。
姜三看得早已呆住。他没想到,原来看似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陈珩之,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面临这样直接的死亡威胁。
回忆到了最后,姜三的脑海里只剩下了陈珩之在月光下向院外走去的身影。陈珩之手里的剑还没收起来,剑刃上的血液被陈珩之一抖剑身,溅在乡村的沙土地上。澄澈的月光包裹着一身白色麻衣的陈珩之,陈珩之赤脚穿着草鞋,裤脚堆在膝盖上,好像只是一个扛着包人形柴火夜出的乡村少年。
姜三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在水里潜水过久的人终于从水面下浮出头来,身边的声音突然就清晰了起来。太久没有接触人世的声响,姜三的耳膜在一瞬间几乎是刺痛的。姜三被这刺痛感唤醒,睁开眼睛,发动僵硬地脖子转头,在自己的床边上看见了一个眼圈乌黑、胡子拉碴的陈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