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木谭》樊梨川

6、卷一·新桃

　　03 新桃

　　“等……等等……”我加快了脚步，伸出手去，却没能抓住他的衣袖。
　　月老闻言，脚步一顿。
　　我躬身下去，平了平气息。片刻开口道：“……前辈，您，您也别太动气……”
　　“月仙……也是难过，又实在无法。否则，谁又愿意如此呢。”我能感觉到他的怒气，好像但凡有谁近了他的身，他就定会喷出一团火来似的。眉头一皱，嘴巴一闭，谁也不理了。
　　好嘛……脾气还不小。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平日里见多了一众波澜不惊，云淡风轻，千百年如一日的面孔，这方才见了他气呼呼的样子，我突然有些无措。
　　一开口，不知该说些什么，磕磕绊绊。
　　他站定，回过身来看着我。我直起身子，清了清喉咙，双手背后，轻轻踮踮脚尖。
　　活像个被查岗的样子。
　　我有些羞愧于自己的没出息，只好冲他笑了一下。

　　一刻钟前。
　　我感觉气氛霎时冷了下来。本在一旁闲着吃茶的月老，听了月仙这一句，几乎肉眼可见地手上一颤。杯中水面微漾之间，映着他瞬间结了霜的神色。
　　月仙垂下眼帘，似乎在等一个答复。
　　但月老并不想给她答复。
　　“……月仙，可是在向小老儿请愿？”他压下眉头，几乎一字一顿道，“月仙，可想好了，再开口。”
　　“小仙心意已决，”她一拜，淡淡道，“请您成全。”
　　“……成全，”我似是听见月老突然嗤笑了一声，“好……好啊。”
　　我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局外人，既融不进二人对话间的较量，又不明白月老为何如此大动肝火。只能缩在原地，尽量让自己在喝茶的时候不要多发出一丝声音。
　　月老一把将茶盏按在桌上，弯起眉眼，轻笑道：“请愿一出，我便是要去管上一管的，月仙大可放心……但，您只需记住，我只管牵线，而后无论发生什么，顺其命格而已……”
　　“您得受着。”
　　月仙仍是微微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听见她的声音，依旧的清冷，哀伤，却又不悲不苦。
　　“多谢前辈提点，”她轻声道，“小仙明白了。”

　　广寒太冷，冷得千千万万的痴心妄想都无所适从。
　　“……”月老看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对事不对人，我并非在针对月仙。抱歉……吓到你了。”
　　“不不，谈不上吓到，”我见他肯开口，心中一轻，连连摆手，“只是有些担心前辈你。”
　　他一扬眉，脚步轻快地向我走来。冲我张开双臂，努了努嘴，示意我过去。
　　我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忽然间觉出是不是有些不合适。但没等我退却，他就一步垮了上来。
　　我呼吸一滞，被他环在臂弯里，不松不紧的力道，不轻不重的呼吸。
　　“前辈……”我莫名有些恍惚，好像不能控制自己要做什么，“前辈，你……知道吗？”
　　“什么？”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眨了眨眼，一把扳过他双肩，直视着他双眼，声音难以自制地微微发颤：“前辈知道我失忆的事吗？”
　　他没有即刻回答我，也没有逃避，只是回视着我，苦笑了一下。
　　“……那大人自己呢，”他问我，“可有想起什么？”
　　……他果然知道。
　　我本以为这件事只有我和玉帝陛下知晓，而陛下不可能告予他人，我也从未对人提起。所以我刻意埋没，让所有人都忽略我的存在，便于自己探查。但我至今并未发现任何人与我的过去有关，就好像我是凭空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天界，手里握着苍生命格，居高临下。
　　这不合理，甚至是离谱。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可有可无的我，却被他一眼盯上，直冲着我便来了。
　　我被他的热情冲刷，一时间无所适从，却又心生好感。我也曾怀疑过他对我别有用心，但我却又不由自主地愿意相信他对我的善意，相信他没有必要欺骗我。
　　我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哀伤，仿佛一片水雾。他目光恍如隔世，在看着另一个人。
　　我突然间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大胆到令我有些害怕。
　　“……未曾，”我轻轻低下头，喉头哽了一下，“抱歉。”
　　他笑了起来，拍了拍我压在他肩头的手：“大人抬抬头……何必道歉，我又不想大人难过。”
　　我本觉得自己有许许多多东西想问他，有许许多多话想对他说。可现在，我试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抬起头，看着他尴尬地笑了笑。
　　就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不过说起来，我还是很担心月仙的事。
　　谁都看得出月老动了怒，可难保他不会胡乱牵线，惹出事端来。
　　我向他问起，他只对我皮笑肉不笑地说：“放心～定许他个好姑娘。”
　　我愈发觉出不对，暗暗想，不成，我得盯着点。
　　这休假，不足一整日，跌宕起伏的，弄得我又新鲜，又兴奋，又无奈。
　　待随他回了府，我假托有事，回了理事殿。
　　理事殿中依旧安静，只听得见卷轴的声音。我慢慢往里走，突然听见好像有人在讲话。我心生疑惑，加快脚步，上前推开门。
　　“那个……”
　　我不知道自己进去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只是后来据小徒弟说，那是他见过我最最最奇怪的神色。
　　我嘴角抽了抽，一把将鸣雁拎起来，放到了一边。
　　“师父！”小徒弟冲我跑过来，拽着我的衣角，“鸣雁大人欺负人！”
　　我偏过头，看看鸣雁，皱了皱眉。
　　他摘了厚厚的镜片，看清眉目，竟也有几分潇洒。
　　“诶～小司命，不要这么严肃嘛，”他挠着头笑了两声，“我又没对你这小朋友做些什么。”
　　“……你再往右转转，”我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呢。”
　　“啊哈哈……哈……”他转过身子来，盘腿坐着，“抱歉抱歉，看不清嘛～”
　　“商无，”我拍拍小徒弟，“去，给雁大人上茶。”
　　小徒弟气鼓鼓的，冲鸣雁扯了个鬼脸，转身出去备茶了。
　　我看着他小小的身影走远，这才回过头去。鸣雁依旧笑眯眯的，支起手来撑着脸，盘着腿也不肯消停，身子还要晃来晃去。
　　“那孩子是陛下亲自送到我这里来的，身份尊贵，从不胡闹，有分寸得很，”我走到自己的位子坐好，理理衣冠，“鸣雁兄莫要欺负他。”
　　“小司命啊，虽说我也没干什么，嘿……”他把手肘支在桌案上，回头看了看，冲我道，“你也别太护着他了。陛下送他来历练，他也不是小孩子，你还真怕我欺负了他？”
　　我深吸一口气：“罢，随你。”
　　“吃点？”他不知从那里摸出一个模样可爱的桃子来，“我从桃林仙子处问来的，今时滋味最美，我可等了好久了！”
　　“多谢鸣雁兄了……”我接过来，道了谢，“不过，鸣雁兄今日来，不会只是为了聊闲吃桃儿吧。”
　　他“嘿嘿”笑了两声，咬了一口桃子，冲我打了个眼色：“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害，合宴后的季考核，前几日不是听你提起过？来寻你问问清楚。”
　　“我同鸣雁兄相熟，可是要避嫌的。”我冲他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最厌那些东西的。”他一耸肩。
　　我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翻箱倒柜，寻找些下界的物件。
　　……也没什么要带的，我想，我就下去看一眼。
　　鸣雁似乎是放弃了，没再纠缠。
　　“小司命…怎么，你这是找什么呢？”他听见动静，眯起眼看看我。
　　“可能……呼，要下去一趟，”我抬起头来看看他，“对了，鸣雁兄，你知道仁青兄去了何处吗？下界去我得事先寻到他。”
　　“仁青啊……”他眼睛转了转，想了一会儿，“许是殿中坐着呢，他也不咋动地方…诶？你没事下去干嘛啊？这马上就合宴了！”
　　“去去就回，没什么大事。”我收拾齐了东西，将矢良在腰上挂稳。
　　“没大事你还去？”他两口吃完了桃子，“什么事比得上合宴，我劝你啊，不如好好在你府上待着。”
　　我冲他笑了一下，摆了摆手，示意他莫要再劝。
　　后羿转世命中仍有神格，此事非同小可。出了事，我得一起担责的。
　　这界，我是下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