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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错 ...

  •   渐渐他开始不那么忙了——袁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之后,他的热情也似乎跟着孙中山先生一起离开,于是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然而冷漠如他,沉静似我,还是如同两条平行线一般互不相干。只是每每在他面前,我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出些乱子,做点蠢事。可是无论我打破了多么贵重的物品,或是冒犯了怎样尊贵的客人他都一声不吱,只是扯出一个淡然的笑容,满不在乎的别开眼睛。
      他连骂我一句都不肯。

      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他不知怎么一时兴起的叫沈妈准备了一大桌菜,头一遭儿一起跟我过生日。饭桌上大家都沉默的吃着,不发一言。突然,他犹疑的停了下筷子,然后低头有些局促的夹了一些冬菇到我碗里,什么都没有说。我无声的看了碗中的冬菇一眼,然后冷冷的将它们拨进一边的餐盘,继续扒碗中的饭。
      他的手僵住了。
      好一会,他才迟缓的放下筷子落寞的微笑,他说心梦,我们在一起六年了,可是我发现我对你的了解却是如此之少。我甚至……不知道你不喜欢吃冬菇。
      说罢忽的起身回房。
      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波澜。
      我一个人静静的坐着,然后夹起冬菇塞入口中。我看到自己的眼泪叭叭的滴进瓷碗丁冬有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单漠梵!
      我只是想你多看我一眼,只是这样啊。

      我终于决定放弃这种幼稚的抗争。也许我们注定就这样了,不热不冷的过下去。只是每晚等待他脚步声入睡的习惯一直无法更改。
      直到有那么一天,他回来了,却不似往日的沉静。我忽然有些好奇,十几岁的年纪,终究是不安。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人影。我溜出房间悄悄跟着。在黑暗中我像一只灵巧的猫,他们没有发觉。直到穿过了几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他的房间。透过昏暗的光线,那个纤细的身影化为一个曼妙女子,扭着腰肢走进他的房间。我呆住了,一时间四周天旋地转。
      正当我愤然打算离开时,却奇怪的听到门里不时飘出侬软的日语。忽然非常渴望了解门里发生的事情,于是我下意识的挪动脚步,趴在门缝上向里偷窥起来。然而,他大概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打扰,自然也没有锁门,我就这样一个重心不稳的摔了进去。那个日本女人尖叫一声。时间刹时停滞下来。
      他将我从地上拎起来。第一次,一向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他脸上显露出一丝愠怒——尽管细微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出。
      这好像不该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干的事。他的语调虽平淡却透露出不可忽视的威严。
      我理直气壮的迎上他的目光,你是在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教训我吗?
      他忽然笑起来,眼中闪着嘲弄的目光。你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过父亲呢,心梦?不过现在我们最好先弄清重点,看看眼下该讨论的是谁的错。
      是你先干这种下流勾当的!
      下流?他眯起眼睛冷冷的盯着我。
      没错。我把头仰的高高的。你对不起我妈妈。
      他无谓的轻嗤一声。对不起?我和她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何来“对不起”之说?落到那步田地完全是……她咎由自取!
      我觉得全身上下的血都冲到了头上,一度被忘记的母亲似乎又站在我面前,狂呼着,哭喊着,往昔的幕幕都似把把尖刀,一下一下将我的心砍的血肉模糊。
      无耻!
      我狠狠的甩给他一记耳光,义无返顾的跑出了家门。而他……没有追上来。

      天下着大雨,街道空旷极了,只是偶尔有几个车夫拉着洋车狂奔而过,不一会儿,便又安静下来。我想去外婆家,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北京。八年了,我现在甚至不知道她们的死活,然后突然发现除了新宅我已无处可去。那一刻,我感到空前的绝望。
      雨帘中,沈妈撑着一把油纸伞向我跑来。她喘着粗气赶上,把油纸伞和衣物一股脑的撑、裹到我的身上。我想扯个微笑给她,但是胸口痉挛的难以自已。我靠着沈妈慢慢的蹲下身把头埋进膝盖里突然开始放声大哭。沈妈急的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小姐小姐的叫,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会疼我的人就只剩沈妈了,所以我乖顺的任她将我拉回新宅——早些回去吧,我不想沈妈淋雨。
      让我吃惊的是他还没有睡,而是坐在大厅的沙发里静静的盯着地板。屋里很暗,只亮着一盏小风灯,影影绰绰。细琐的光一触到他的脸,光影瞬间崩离,在他的面孔上闪烁明灭如萤火。我没有做声,径自向楼上走去。
      我还以为你会做出像你妈妈一样有骨气的事呢。他冷不丁儿的开口。
      我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当年妈妈就是这样走掉的对不对?所以……你担心我也这样走掉?
      担心?也许吧。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心梦,沈妈有没有说过你长的比你妈妈还美?
      我迷惑的看着他,这——算是夸奖吗?
      他看着我有丝期待的脸,忽然冷笑一声。我是提醒你要特别当心啊,心梦。你流的是单氏的血,这么高贵的血要是洒在外头可会是奇耻大辱呢。
      我忽然觉得特别想笑,想笑到胸口开始抽搐疼痛。我说,我还以为有人有责任保护我呢,比如你。我的眼中皆是嘲弄,我知道。
      他突然收起脸上的冷然,沉静下来。心梦,你想过自己会怎样死去吗?
      死?我别开脸不看他。当然没有,我相信自己会活的很长久。
      是吗?那也该想想。他短促的笑了一下,仿佛害怕着什么似的。我希望我们死亡的声音是一声巨响,而不是一声呜咽……
      突然他转过身背对我说,所以不要想指望谁,单心梦。单家人只能靠自己——而且如你所说,不要总是想着死。要想着活,非但如此,还要活的硬朗……也许不久后我会去日本……但就算不去日本,要我照顾你?——那也是想都不要想的。
      我的心突的坠入了冰窖。是吗?想都不要想……
      “单家人”总是徒有华贵的外表,笑容却空虚而无谓的吧。可眼前冷酷到优雅的男子是我的父亲啊!他的眼神总是那样模糊,让人琢磨不透,沉稳的表相下是一颗没有温度的心——他根本谁都不在乎。
      八年啊!八年来一向如此,我怎么还会抱什么奢望呢?他何曾真正爱过我这个血脉相通的女儿?

      自此我和他的关系更加淡漠了。大概在他眼里,我始终只不过是一个与他有着相同血统的陌生人吧。他的世界,皆是空虚。而我希望我对“父亲”所有的期许能在那个雨夜彻底崩溃。
      这一年是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看似与我毫不相干的战争却再一次改变了我的生活。
      就在那个雨夜之后不久的一个早晨,我突然被唤到校长接待室,里面有一个陌生的男人雍懒的坐在沙发里等待着,纯然的狩猎姿态。他的外表精悍,没有校内学者的儒雅,应该是政界人士。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是他脸上的负气我不喜欢。
      我们就这样默不做声的对望好久,他突然笑了。他问,你就是被单漠梵冷落了的“女儿”?
      我没有回应。他提起单漠梵的口气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只是他似乎并不介意。继续笑眯眯的说了下去。
      我们不要兜圈子了,我只是想问你一些有关单漠梵的事情。
      那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的吐出一个烟圈儿。先别说这种话。单心梦,你知道你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吗?
      知道,他是段祺瑞手下的外交官。
      只是这样吗?“外交官”?也许说是“卖国贼”更加合适吧。
      你什么意思?这样的话你怕是没资格乱说的吧。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什么意思?这得慢慢说,你不久就会明白我有没有资格。我先问你,如果可以救中国,你愿不愿意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谁又是我的“亲”?我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全然遮去眸中的冷然。我说,如果可以救国,我又为什么要拒绝。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那好,我不会太难为你,我只想知道他最近有没有跟什么特殊的人接近,有没有什么特别动向。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犹疑,发现自己对他终究是不忍。权衡之后,我小心翼翼的问,这会对他不利吗?
      男人摇摇头。不,我们只是想要了解,然后阻止他。
      只是阻止吗……我的唇边漾出微笑。迟疑了下,我说,他和一个日本女人来往密切,而且不久后要去日本。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了。
      好啊。他满意的斜挑起一个嘴角,有些兴味的掐灭了烟头。事实是这样:你所说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日本驻华大使田中先生的女儿,从你提供的这些信息可以确定段祺瑞想利用你父亲同田中小姐联姻达到亲日目的。那么接下来他应该会主张中国对德宣战,借扩大日本在华利益来赢得日本人的好感。可是,黎大总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所以我希望你将这一切公报,好制造一些舆论压力帮助我们阻止这一切。你愿意吗?
      ……
      单小姐?
      ……那他呢?
      什么?
      ……他,单漠梵,扮演了一个牺牲品……一个被利用的小丑的角色,是吗?
      你很在意?是了,自己的父亲……毕竟不怎么光彩。不过——也许这么说你会有些接受不了,但事实就是这样——他完全有立场拒绝,可他没有,他是心甘情愿的。所以,说他是“卖国贼”……我想不算过分吧?
      过分?我抬起头轻轻的笑着,眼中一片模糊。当然不过分……只是,这就是他的事业,他的信仰,他弃我不顾一味忠贞沉迷的理想?怎么看都像是普天下最肮脏的笑话。
      那么你——
      ——明天请记者来吧,后天你会看到你想要的头条。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报复,我承认。可是我发誓只是一个小小的反抗而已,我没有料到一切的后果会是如此不堪。所有的事情都不受控制的膨胀到我无法承受的地步,于是我的世界就这样不堪一击的轰然倒塌。
      他不见了。
      在看到那期报纸的头条后,他将我和沈妈赶了出来,然后就这样不见了踪影。
      是的,我恨他。
      当他发狂的摇着我的肩骂我傻瓜的时候,我的心又愤恨又快乐,可是没有仇恨。再后来他把我们赶出了家门。我们住的是他“施舍”的一所破败不堪的小屋,吃的是沈妈做洗衣工换来的发霉的干菜和难以下咽的粗馍。然而遭到这一切的待遇我也不曾恨过他,直到他就这样忽然不见了,彻底的弃我于不顾。
      没有只字片语。即使当初他那样愤怒的对我咆哮时,也不曾有过半点儿想解释什么的意思。如同最初和他一直以来的不动声色。对于我,他始终是决绝。
      不过现在我都知道了。

      在那些内幕见报之后段琦瑞狗急跳墙,在5月8日花钱雇了两千多名军警、地痞、流氓、乞丐和失业流民包围了众议院,威胁议员要求通过对德宣战案。此事触怒了黎元洪,段琦瑞被免职,之后远走天津。一时间直系军阀开始嚣张起来,在黎元洪指使下干脆将矛头指向了他,而段琦瑞对单家泄密的事也一直耿耿于怀,因此,他便成了直皖两系共同狙击的对象……

      我曾以为他气我将我们暴露在危险之中,可也担心我的安危所以赶我出来避难。我还觉得他该知道置身事外我并不快乐,不明白他为何就是不肯直面我要的究竟是什么?然而当我终于从沈妈口中得知他与母亲的恩怨后,我懂得了为什么他总是拼命的“不小心忽略了我”,千方百计的想“暂时的抛弃我”……因为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恨过他,尤其在沈妈也离我而去后……可这不是全部,我更恨的是我居然在恨他的同时又如此疯狂的思念他,我甚至希望他可以给我一个任谁都不会相信的理由来消除我的恨意。因为我知道,只要他肯解释,我就一定会相信。
      哈,看!我就是这样固执到宁愿卑微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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