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味华夫饼》戚珀

9、春节

　　9

　　唐离是班主任，但她不是人，因为她卡在春节前一天给同学们发了成绩单。
　　班级群里一瞬间充斥着哀嚎，但在一分钟后就沉默了下来，十分钟内没有人发甚至一个表情包，仿佛所有人集体断网。

　　【我擦……班长这个成绩是真实存在的吗……】
　　【（xx届高一上学期年级排名（总分）.xlsx）】
　　【唐哥你还是人吗！！！别发了！！！加了文综我又掉排名了啦】
　　【班长加了文综1040………………】
　　【吃了什么可以进步成这样？我也想吃】
　　【祁哥743啊卧槽，三分之仇！】
　　【三班无敌！！！】

　　鹿澄看了一眼突然变得很热闹的群聊，并没有参与讨论。
　　可能大部分人只是处于震惊与专注水群的状态——又或者是，和她没有那么熟，因此私聊她的人并不多。

　　倒是唐离，给发了一条消息。
　　【唐老师：加油.jpg】

　　鹿澄想了想，也给她发了一条。
　　【华夫饼：奖金考虑分出来一部分给我吗】

　　她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无耻，但唐离果然比她更无耻，因为在发完这句话的五分钟后，她再发消息过去，却弹出了对方拒绝接收的提示。

　　鹿澄弯了弯嘴角，却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鹿浅：吃饭了】

　　她扫了一眼，放下了手机。

　　……

　　鹿澄走下楼，看到许心昙和鹿浅坐在沙发里，正在收拾织围巾的材料。
　　旁边的电视里传出的BGM似乎来自某档音乐节目。

　　许心昙结婚前是一位钢琴家，因此对音乐节目情有独钟。

　　“阿澄，”许心昙朝她招了招手，“我们刚把围巾织好，你来试一下？”
　　鹿澄走过去，看到她们似乎一人织了一条，许心昙织了一条蓝色的，鹿浅手里的是白色的。

　　“今年就不管鹿池了，过几天要到处走走，可以用这个搭前几天送来的新衣服，”许心昙将两根围巾拿出来，看向鹿澄，“阿澄选一条？”

　　虽然出自两人之手，可却差不了多少，都非常漂亮暖和。
　　“我都可以。”

　　“白色的吧，我看到你选了一件红色的大衣，”鹿浅忽然开口，“会比较合适。”
　　她们偶尔会说一两句话，都是很简单的对话，但许心昙的笑容深了一些，让鹿澄情不自禁看向鹿浅的眼睛。
　　女生的神色和往常一样温和淡然，可眼底却有一些复杂，在那些复杂里，最明显的部分是“紧张”。

　　鹿澄眨了眨眼，应了一声：“好，谢谢。”
　　“先吃饭吧，今天有牛肉……对了，”许心昙站起来，突然想到了什么，“门口有宋阿姨那边送来的年货，你要不要去看看。”

　　“真的吗”从一直很平静的女生嘴里脱口而出，没等她们说什么，就朝门口快步走了过去。
　　宋姨常用的布袋就摆在门口旁边，她打开它们，看到里面装了很多吃的。

　　都是一些很平常的年货，腰果、曲奇饼和一些花生糖之类的。
　　她翻找了一下，扭头时发现鹿浅不远不近的身影。

　　“鹿浅，”她直接道，“你喜欢吃花生糖吗。”
　　鹿澄的话说得干脆又平静，让鹿浅愣了三秒，才“啊？”了一声：“花生糖？”

　　“宋姨自己做的，比一般的会香一点。”鹿澄朝她递来一块，“不过你好像不爱吃糖。”
　　感觉到鹿浅愣了一下，她补充了一句：“听秦璐璐跟你们聊天的时候说的。”
　　鹿浅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她手里接过了花生糖：“谢谢。”

　　“还有别的，吃了饭你再看看吧。”
　　“好。”

　　说完，鹿澄从她身边走过。
　　鹿浅有些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秦璐璐？”

　　鹿澄脚步一顿，反问道：“啊？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经常在教室聊天。”

　　虽然但是，秦璐璐并不是会说她好话的人，尤其是她们在教室聊天的时候……
　　可她居然能那么直接地就说出来了吗。
　　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在意啊……

　　鹿浅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下意识道：“璐璐比较喜欢替人操心……她之前是真的挺担心你的成绩的。”

　　“看出来了。”
　　“不过她现在应该不会太担心了……”鹿浅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你这次的成绩真的很好。”

　　鹿澄没什么所谓地耸了耸肩：“以后应该也挺好的。”
　　鹿浅：“……”

　　*

　　鹿澄刚回鹿家的时候，只见过几位直系的亲友，到春节时，才通过亲友走动见到了其他人。
　　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许心昙似乎还有些担心，提前向她说过一些亲戚的事情，还让她如果害怕的话可以跟着自己。

　　鹿澄并不担心。
　　但她在祁家时，并非没有见过这种画面。
　　除了祁间，她自认还从未在谁面前失态过。

　　……居然有些因祸得福的感觉。

　　但也没有人为难鹿澄。
　　抱错孩子这件事虽然是“八卦”或者“笑话”，但现实毕竟是需要按正常轨道继续的现实，亲戚们只会高兴地在鹿澄面前自我介绍，夸她成绩很好，皮肤和许心昙一样白之类的话。

　　大年初三时，他们去了一趟祁家老宅。
　　从港市起家的几个当地“望族”都有着方方面面的联系，祁鹿两家的关系在这一层上还要更好一些，两家的太爷爷辈就是深交的好友，两家每年都会互相拜访。

　　只是，去年的鹿澄还只是“听说鹿家的人来了”的阶段，今年直接进阶到了“作为鹿家人去祁家”的阶段。

　　路上，她和裴梦互发消息。
　　【裴梦：我妹最近在看世家言情文】
　　【裴梦：我一直很奇怪，既然祁鹿两家的关系那么好，没考虑过联姻吗】

　　【华夫饼：有】
　　【华夫饼：但是夫人说，虽然两家之间当兄弟姐妹，作为合作伙伴的关系总是很好，但一辈里年龄相近的异性关系却非常差，经常能打起来，根本没办法生活在一块】
　　【华夫饼：之前祁间和鹿浅关系冷淡，但比起以前的情况都要好得多，夫人还以为有戏】

　　但没想到真相居然是——

　　【裴梦：……鹿家的血缘真是强大，明明抱错了关系还能差到打起来】
　　【裴梦：不过难得你说得那么多，你今天还挺开心的？】

　　鹿澄没有回答，却在看向车窗的时候弯了弯唇角。
　　她已经有快半年没有见过宋姨了。

　　……

　　祁家老宅是一间和鹿家相似的苏式庭院，但要更大一点。
　　鹿澄对这里更熟悉，她在这里生活到七岁，后来才跟着宋姨住进了市中心的华都城。

　　鹿澄跟着许心昙，先去看了祁老夫人。
　　还未进门便有淡淡的檀香萦绕，祁老夫人戴着副老花镜，坐在太师椅上，看到鹿澄，笑着时露出深深的笑纹。
　　“阿澄，可是好久没来看我了。”

　　她笑得慈祥，鹿澄眨了眨眼，下意识道：“……老夫人。”
　　“还是老样子嘛，”她向许心昙招了招手，在她过来后轻轻拉住她的手心，像是仔细端详她，“这一身精神，以前……”

　　指的是鹿澄那一身红色大衣和白色围巾的装扮。
　　“阿澄一直是又乖又聪明。”她顿了顿，又笑道。

　　鹿澄抿了抿唇，含蓄地笑了笑。
　　她心里多少有些意外，觉得老夫人的笑容似乎第一次那么亲切。
　　突然间觉得，这样的祁家，自己也感觉到了陌生。

　　接下来的时间都是许心昙在和祁老夫人说话，她就坐在一边。
　　她安静地在旁边看着神色温和从容的许心昙，听着以前没听过的对话，想到今天会来祁家而产生的些微喜悦也在一点点沉淀。

　　“阿澄去看看茶好了没？”忽然，祁老夫人说了句。
　　鹿澄下意识站了起来，应了声：“好。”

　　等女生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祁老夫人才轻轻舒了口气。
　　“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们。”她捻着佛珠，语气有些晦涩，“如果不是我让……”
　　许心昙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有些什么事情让我们处理就好。”

　　祁老夫人眼神却有些暗淡，摇了摇头。
　　“你之前也听说过吧，小儿子那件事情……”
　　许心昙一怔，被提醒到了般想起了什么事情：“啊，那件事啊……”

　　……

　　两人的声音飘飘忽忽，鹿澄已经听不太分明，只是她找到茶房时，却听到了很熟悉的声音。
　　“阿……澄？”

　　鹿澄的心头一跳，扭头时下意识道：“妈……”
　　话停在一半，因为发现宋姨听到她的称呼后，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鹿澄只好朝她点了点头：“宋姨。”

　　宋姨这才脸色微缓，走上前来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似乎确认她看起来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才舒了口气。
　　鹿澄也认真看了她一眼。
　　除了瘦了一些，她的样子与几个月前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现在也露出了鹿澄曾经很熟悉的笑容：“阿澄怎么回来了。”

　　“和夫人去看祁老夫人了，”鹿澄答道，“老夫人让我看看茶好了么。”
　　宋姨陡然间有些慌张起来：“好了好了，我等会就送过去，是我不好，让她们等了那么久——”

　　“她们不是要喝茶，可能只是让我来看看你。”
　　鹿澄忽然说：“我出来的时候看过了，水壶是满的。”

　　宋姨身形一顿，才苦笑一声：“看我急成这样。”
　　“老夫人还想着让你来看看我……麻烦她了。”

　　宋姨将茶放下，絮絮叨叨了一会儿。
　　熟悉的感觉渐涌，鹿澄看着她的身影，轻声问：“宋姨这几个月过得好么。”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和以前一样罢了，”她闻言一愣，淡淡摇了摇头，“倒是阿澄，前几天送过去那些东西……想着你也不贪嘴，给你准备的那些年货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我挺喜欢的，夫人和鹿浅好像都挺喜欢的。”
　　鹿澄想继续说下去，却感觉到宋姨有一阵恍惚：“鹿浅……”

　　“嗯，好像比较喜欢吃花生糖。”
　　鹿澄想着之前聊天时的细节，努力地想分享给宋姨：“似乎还对……”
　　“阿澄，”宋姨忽然拉住鹿澄的手，让后者顿住，“我不是不想让她回来，也不是想让你不开心，她毕竟在那里住了那么多年，再回来跟着我就是吃苦……”

　　“你也别怕，既然回去了，只是现在比较陌生……”
　　“要不还是给她们多送一壶茶，印象总归是能再好一些。”

　　恍惚间，鹿澄觉得这样的语气很熟悉，像是在说——
　　“他们的生活一辈子都盼不到。”
　　“你不要惹他们，能帮就帮。”

　　鹿澄其实没太认真听，而是望着眼前的中年女人，渐渐觉得有些恍惚。
　　宋姨似乎永远都垂着眉眼，哪怕鬓间有几缕白发，却也总是整整齐齐地将它们全都梳在脑后。
　　温顺的，严谨的，似乎也是温和的。

　　“总叫夫人也不好，她毕竟是你母亲。”
　　鹿澄清晰地听到最后一句话，一瞬间没有再想任何事情。
　　内心只剩下了，“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的想法。

　　“要不要喝……”
　　宋姨将茶递过来时，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茶杯落在地上，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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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杯落在地上，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你这是什么成绩。”

　　祁间安静地站着，看着一双苍老枯瘦的手，正拽着一张纸，纸张的一角被茶水泼到，洇开褐色的痕迹。
　　老人又一次开口：“你这是什么成绩。”

　　他的问话严肃无比，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下一秒，那张纸被揉成了一团，落在地上，又滚到了少年的脚边。

　　祁间垂头看了一眼那个纸团，微微抬首时，眼里眉梢尽是漫不经心。

　　“你这是什么态度。话说得好听，现在这是什么东西？别跟我说，你高中了就跟不上来了，连鹿家那个小丫头都比不过了？”
　　“有多大的能力才有多大的自由，祁间，你最好向我证明你是一个合格的祁家人。”

　　祁间看着老人严肃的神情和语气，却嗤笑了一声。
　　下一秒，一个巴掌拍在桌案上，在空洞的房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别想着像你那个妈的样子——”
　　“够了吧。”

　　他没有说完，却被少年突然变得冰冷的话语打断。
　　原本只是单方面的震怒，气氛却在这一瞬间变成了针锋相对。

　　“你……”

　　祁间扭过头，没再打算听任何话。
　　他走到门口，反手将厚重的门甩在了身后，门合上的瞬间，隔绝了一切般，终于清静。

　　关上门，祁间没有回房间，而是径直走出了这栋楼，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花园的小径。

　　这几天的天气不好，带了潮湿感的寒气无孔不入。
　　祁间出来的时候没有外套，只有一件黑色的卫衣，却对这样的寒冷仿佛没有感觉。
　　不仅是寒冷，似乎对其他的事情也失去了感觉。

　　但在经过一座亭子时，脚步却忽然顿住。
　　——目光所及的范围内，穿着红色大衣围着白色的围巾女生坐在亭子里，似乎正望着哪儿，或者只是在发呆。

　　鹿澄面对着小径坐着，自然而然地与他投来的目光对上。
　　她下意识道：“你来干什么。”

　　祁间面无表情。
　　他本来想直接走掉，但注意到她的打扮，反而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朝她走了过去。
　　“挺喜庆的。”
　　“过年。”

　　“因为来看宋姨？很孝顺嘛，一直记得她说的话，春节了，来见老夫人要打扮得鲜艳一点。”

　　“……”
　　鹿澄突然不说话了。

　　祁间正好走到她跟前。
　　然而下一句讽刺的话开口前，却倏地停住。
　　——离得有点远，走近时，他才清晰看到，女生眼底下有淡淡的红色。

　　鹿澄的神色也有一瞬的滞凝。
　　因为少年漆黑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她从来都看不懂祁间的情绪。
　　这很奇怪，哪怕是所谓历经风雨的大人，她多少也能感觉到一点他们的情绪。
　　唯独他不行，所以她很多时候会被他的话弄得有点崩。

　　但她现在却能感觉到，祁间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
　　忽然，便也没有了揣测他有什么恶意的想法。
　　也没有了再应付他的心情。

　　“我现在也很烦，不想和你吵架。”

　　说完这句话，她便靠着亭子的栏杆，闭上了眼睛。

　　她现在确实很烦。

　　这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没有因为祁间频繁的挑衅而出现过，没有因为鹿家的对待而出现，也没有因为同学的误解而出现。
　　第一次的，在自己一直都很尊重的宋姨身上，让她感觉到了烦躁。

　　为什么呢。
　　连祁间都记得，自己一个那么呆板无趣的人，只有春节才会穿鲜艳的衣服——

　　实在是想不明白。
　　鹿澄懊恼地睁开眼睛。
　　她发现，祁间居然还没有走，他坐在斜对面的位置上，漆黑的眸子望着栏杆外，似乎也在发呆。
　　祁间那么坐着，身后是栏杆和凉亭的顶部框住的一片灰蓝色的天空，寒风偶尔卷走一片树叶，扫过他搭在栏杆上的手指。

　　她忽然意识到，哪怕她一直把手塞进了口袋里，现在有些被冻麻了。
　　这个人，不怕冷的吗？

　　“你不冷吗。”
　　刚才的思考消耗了太多的脑细胞，以至于她这一句话问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没过脑就问出来了。
　　后知后觉的是，她居然跟自己讨厌的人大冬天坐在凉亭里发呆？
　　她疯了吗？

　　祁间没有回答，可能觉得这个问题太蠢了。

　　鹿澄眨了眨眼，发现他真正不开心的时候，竟然会那么沉默。
　　明明平时求他闭嘴都不行。

　　这样的认知让鹿澄瞬间变成了多话的那个：“你为什么不开心。”
　　她本来想说“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的，可又意识到了一个“基本问题”。

　　祁间并不是会分享痛苦的人，或者说，他这个人就不喜欢和人分享任何东西。
　　除非这件事情与她有关，他会很乐意出言挑衅。

　　……他好像就是因为想挑衅自己，才走过来的吧。
　　鹿澄在心里叹了口气。

　　原本都准备好了带着自作自受的心情，回应那些让人太阳穴发疼的话了，但在长久的沉默后，祁间却很冷漠地吐出了一句：“……跟你没关系。”
　　鹿澄一怔，下一秒看到他站起来，要朝某个方向走去。

　　“你……不是不能去那边吗。”
　　她下意识道。

　　她有一些关于祁间的琐碎记忆，除了那些现在想来无关紧要的提醒，这一条是最特殊的。
　　祁间似乎被禁止靠近老宅的某个地方。

　　她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祁间瞥了她一眼。
　　从刚才到现在，他因为心情不好，情绪都非常平，说这句话时也一样。
　　可鹿澄却感觉似乎另有含义。

　　她似乎不是不知道。
　　似乎是，忘记了。

　　“忘记了。”

　　祁间听到这个回答，视线转向她的眼睛，似乎想确定她有没有别的意思。
　　但半分钟的对视里，他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祁间收回视线，朝那个所谓不能让他去的地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