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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误解词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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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天在学校过得好吗?”王聪蹲下身子,把王迪头上歪着的橙红色帽子戴正了,又从口袋里掏出蓝格子的手帕,细细把他手上的泥土擦去。
王迪把肩膀上斜跨的书包扔给王聪,满不在乎地说:“喂,老爸,为什么每次见我你都是三个问题啊,吃得好吗睡得好吗今天在学校过得好吗,能不能有点创意?”
王聪牵着儿子的手,宽厚的手掌完全把小手裹住,他盯着拥挤的学校门口,到处都是等待接孩子放学的车辆,充斥着家长唤着孩子小名的呼声和刺耳的车喇叭声,心里想着这学校设计得很不合理,要不要下周讨论会上反应一下?
“以后把帽子带好了,不然我找不到你。”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学校是你妈妈选的吗?”
王迪把头上的帽子用力一扯,又恢复之前的斜着带的状态,“是啊,我妈说离家近,方便。哎,老爸你不觉得歪着带显得我很有个性吗?”
“创意,个性,你又学了不少新词。”王聪牵着儿子的手,不徐不慢走着,要是有心人量过他的两腿间距,会发现他的步伐基本保持在十五厘米左右。
王迪停下脚步,扯了扯王聪的衣袖,指着小超市的门口的冰柜,“喂喂老爸,你答应这周给我买冰淇淋的,你可别又给我上课说什么高糖高卡路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无奈看着儿子发出一声欢呼,三两步跳到冰柜前,心里却冒出一丝不安:前两周儿子一个新词汇都没有学会,怎么这周突然掌握了两个新词汇加一个八字的成语呢?应该不是他妈妈教的,哪会是谁?
二
漆黑的房间没有开灯,只有开着的电脑屏幕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王聪打开了一个网页,很简单的设计,除了醒目的“误解字典”四字之外,只有用户名和密码的输入框。
他熟练地输入用户和密码,然后在查询人一栏打出两个字:王迪。
左上角照片上的王迪有些呆板,似乎拍摄的时候老老实实盯着镜头不敢动弹,与平日活泼好动的他判若两人。
王迪,七岁,父亲王聪,母亲夏晴。现就读于市区第二小学一年级,掌握词汇量500个,超出50%同龄人。一周内新增词汇3个。
还好还好,只是中等水平。他放下鼠标,用纸巾擦去手心的湿汗,接着又皱起眉头,为什么会突然多了三个,“创意”“个性”还好说,可能是在他同学那里得知的。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远远超出一个七岁孩子的接受范围,普通的家长也不愿意让孩子过多增加词汇量,那会是谁呢?
他推开门,轻手轻脚来到王迪的卧室,房间不大,床头柜前有一盏地球仪造型的台灯,王聪面无表情坐在床沿,看着儿子安静的睡颜,孩子睫毛很长,很像他的妈妈。他又望着台灯下的照片,王迪笑容灿烂地骑在王聪肩膀上,旁边的夏晴依靠着他身边,这是一家三口唯一的合照。
他到现在还不能肯定说和夏晴结婚是一件正确的决定,可他们有了王迪,可以算是意外之喜吗,毕竟近十年来女性自然受孕的成功率不到万分之一。
而夏晴在生下孩子之后,被无数想嫁入豪门母凭子贵的女性追捧,纷纷询问她饮食起居甚至房事,竟然成为当红女性,接受到的邀请宴会讲座无数。两个人越走越远,直到半年前收到她寄来的分居协议书。
可能是我错了,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像其他人一样,学习生活历练,完善自己的字典,做一个更符合社会标准的人,又何必把二十多年的功勋值换得与女性结婚的权利,当时多少人为他唏嘘感慨,觉得不值。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盯着电脑屏幕上“误解词典”许久,缓缓在输入“王聪”和“夏晴”,按了一下回车,跳出一个界面,您愿意花费五功勋值测试两个人的匹配程度吗?
他点击确定,看着测试结果上48%数值出神,上次测试是三个月前,当时他记得还是52%的。
是她变化太大了吧。
三
一周一次的例会上,距张主任开头说“我就简单说两句”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王聪在记事本上,飞速记下张主任所说的每一个词句,连张主任把“沮丧”说成“且丧”都没有更正。
“好了,我说完了。”张主任习惯性摸摸右手边,王聪立马把水杯递了上去,“那个小王,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上周我去送孩子上学的时候……”王聪不理会周边传来的一阵嗤笑,接着说“感觉市二小的校门口设计有些毛病,每天来往接送的车辆很多,很容易堵在校门口造成拥挤。”
“嗯,小王言之有理”张主任粗壮的手臂使劲往前挥去,像是面前有看不见的敌人,“我们市局也只有你有孩子,所以……”,他停顿了一分钟,让其他开会的人员笑了个够,“所以这件事就派你去吧,去学校免不得要和孩子打交道,你有经验。”
“好了散会。”王主任宣布,率先离去,胳膊肘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把杯子打翻了,留下一桌子的茶叶和水渍,他跟个没事人一样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王聪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拿出电脑自动录音,把张主任的内容和自己所记录的核对一遍,果然电脑没有人脑灵活,张主任说的“且丧”电脑记录是星号,标明为未识别词汇。
他快速地敲击键盘,在后记中注明星号处应为“沮丧”,又拿出抹布,将桌子收拾干净。原本这些打扫记录工作是来市局的新手做的,轮不到他动手。只是他把积攒的功勋值“挥霍”一空,局上下这么多人,也只有他选择把多年的功勋值换得结婚生子的权利,成为局里倒数第一,自然劳心劳力又没什么奖励的事情都由他做了。
他习惯性统计了王主任的报告内容,连续134周新增词汇为0,在局里,稳定是第一生产力。在偌大的市局保持如此战绩,主任的位置自然是坐得稳稳的。
他又一次打开电脑页面,对着“误解词典”四个字怔怔出神。
偌大的会议室只有他一个人,天快黑了。
四
客厅餐桌上,简单的两菜一汤,清蒸鲈鱼,水煮西兰花和紫菜蛋汤。
王迪很嫌弃看着碗里的西兰花,又偷偷瞄了一眼早就吃完在一旁看新闻的王聪,不情不愿把西兰花塞进嘴里,嘟囔着,“我妈都是给我钱叫我随便吃的……”
王聪继续翻阅报纸,看也没看儿子一眼,“我是我,你妈是你妈,不一样。”
“那老爸最近你跟我妈联系了吗?”王迪放下筷子,双手捧着脸,眼珠子打转盯着王聪。
“没有。”
王迪不死心,接着问,“当时你和我妈怎么就打算结婚了呢,我一直挺好奇的。”
“你没问过你妈吗?”
“她说等我七岁了你会告诉我的。”
“你妈这踢皮球的水平不赖。”
王迪一股脑儿把碗筷推到一旁,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一脸兴奋地说:“踢皮球什么意思,肯定不是踢足球的意思,老爸快告诉我,我记下来。”
王聪放下报纸,抓起那不过巴掌大的笔记本,“这是什么?专门记新词的?”他随手翻阅一遍,赫然看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在前一页,注解是男人说话就要算话不许反悔,之后又有一个红笔,把“男”字换掉了,上面一行清秀的字迹写着:“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说话都要算数噢”。
王迪有点急了,“快把本子给我,你这是侵犯我的隐私”。
“谁给你写的?”
“老师,才来的,可厉害了。会特别多新词,还是她教我们把才学的词记在本子上的,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王聪把本子递给儿子,有些担忧地摸摸他后脑勺,新来的老师是不是有些激进,七岁的孩子用得着记下这么多词吗。
“老爸老爸,你刚才再说什么,好长,什么什么无灾难吃公鸡的,什么意思,快告诉我”
原来刚才王聪不小心喃喃自语,把“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说了出来,而王迪年幼,错把“公卿”听为“公鸡”。
他低着头帮王迪把“踢皮球”和“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写下来,又注明释义和出处,他微微张嘴想告诉王迪,不要心急,掌握太多词语并不是一件好事,只不过是早点成为社会巨大齿轮上的一根螺丝,人和词语夹在在一起就是误解起源,总归只是“误解词典”的一份子,可他最后这些都没有说。
“吃完饭早点睡吧。”王聪把王迪挑出的西兰花又夹到他碗里。
“老爸你这个愣头青,我妈说的一点没错!”王迪嘟嘟囔囔,满脸的不服气。
夏晴是一个很遥远的词了,就像爱情一样,虽然只有半年没见,王聪好像记不清了她的模样了,依稀还记得她的笑容,笑得宛如夏日清凉的晚风。
当初为什么在一起呢,是年轻时候荷尔蒙作祟,还是因为惊奇发现两个人词典的匹配程度竟然有60%,要知道每个人生活环境受教育程度不同,掌握的词汇量和如何定义该词汇更是天差地别。而他们在共同拥有80%重复词汇,且该范围定义的内容有六成类似,在茫茫人海中实属罕见,有些人定义“爱情”不过是□□的必备品,或者是长期饭票,而他与夏晴都觉得爱情是两个人的惺惺相惜,默契和真诚缺一不可。
在误解词典的荣光下,任何人在所有场合说的话都会被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监听器自动录入,输入电脑统计数据,而且会根据个人使用情况和理解程度给词语定义归类,误解词典统计出该人适合什么职业是否符合社会规范,若是朽木便自动除去,社会的运转和人类的和谐皆属于误解词典。
他抬起头,看着房间右角上方的监视器,一个小红点不停的闪动着,无时无刻不记录他们的一言一行。
可能让王迪来到这世界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王聪收拾碗筷时候想,不过他那个新来的老师是什么来头,按照正常来说,一个小学一年级的老师需要的不过是中规中矩教学生日常简单词汇。用本子立马记录新学的词汇还帮学生定期修改,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以她的性格和才能,误解词典用怎么可能只给她任命为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师?
正好下周他代表市管理局去解决第二小学校门口易拥挤的事宜,可以会一会这位尚且不知姓名的女士了。
说真的,他还真的有点好奇,要知道在这个循规蹈矩如巨大齿轮不停运转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的社会,好奇这种情绪,是多么渺小和罕见啊。
五
“怎么称呼您呢?”他望着桌对面的女性,似乎有些过于年轻了。
颇为精致的眉眼,苍白的唇色,穿着过于宽松的T恤,脚上踏着坡跟凉鞋,看着倒不像老师,像是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少女。跟刻板印象中耐心循循善诱的小学老师,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王先生客气了,你可以叫我夏语冰。”少女的嗓音也是轻柔的。
他环顾了四周,浅绿的墙壁上有几幅装饰画,偌大的房间只摆着两张木质的桌子和配对的木椅,桌上有一个空荡荡的玻璃花瓶。
“这是我来到学校后新设置的,可以算是接待室吧”,她似乎看出王聪的心思,“我是新学期才来第二小学,目前担任一年级老师和教务处主任的职位。”
“听王先生之前电话里所言,是想处理学门口放学期间太过拥挤的情况吧”,夏雨冰嘴角含笑,把自己杯子的咖啡扔了五块方糖,心满意足抿了一口。
王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虽然他有着与女性打交道的经验,可也只对夏晴而已,如今社会发展和进步,男性和女性的交往不是必要的,有很多人选择终其一生,独身一人,不断记录新词,撰写词典,被误解词典指派到相应的位置,积累功勋值,甚至当临死前还不愿意兑换,留下无人继承的金钱和不可转让的功勋值。
“是的,前几天来学校接孩子放学,发现校门口车辆太多拥挤,容易造成交通堵塞。”王聪拿起没加奶糖的咖啡,一口气喝了半杯。
夏语冰右手托着下巴,左手食指有节奏点着桌子,似笑非笑看着王聪:“王先生反应的事情我也有所了解,只是一般学生放学都是有保姆接送,他们完成任务即可,也没有向学校和家长反应,所以一来二去拖到现在。话说像王先生这样亲自接送孩子的家长如今是不多见的。”
“我,我还好吧,时间比较多。”王聪感觉他在夏语冰的注视和言语下毫无还手之力,大多数孩子都是保姆接送因为他们家庭非富即贵,不然寻常人有生存权利即可,哪来的功勋值结婚生子,自己一个小小市局职员勉强糊口而已,只能亲自来接王聪。
“那王先生有什么建议和意见吗,我们第二小学一定全力配合。”
王聪勉强整理思绪,“你看这样行吗,扩充校门口的面积可能性不大,市区建筑物的变化需要的手续太多。如果把五个年级的放学时间稍微调整,譬如五年级六年级五点放学,其他四个年级晚一个小时,这样人流量也会减少。”
“王先生也发现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远远少于其他四个年级学生了吗?那您是怎么看近年来不断下降的生育率的呢?”
王聪支支吾吾,“可能是家庭的选择,我也说不准,看个人吧。”
“王先生真是为人稳重。”她又笑了,眼睛眯着两道弯弯的月牙,不知为何王聪总觉得她有些眼熟。
“对了,我今天看了王迪的记录本,您这么早就教他‘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看王先生对儿子的教育和对常人的态度和方式有很大不同呐。”
“王迪正好是我带的一年级班的学生。”这是王聪匆匆告辞后听到夏语冰说的最后一句话。
六
王聪轻轻敲了敲卧室的门,王迪埋着头一笔一划不知道在写什么,闷声道:“进来吧。”
“你在写什么?”王聪不像夏晴一样,满口都是“我儿子我儿子”的,当初王迪出生的时候也没给他起小名,所以一直都避免直接喊王迪。
王迪依旧没抬头看他,“夏老师布置的作文,明天要交,我还有四百字没写。”
夏老师应该指的就是夏语冰吧,王聪还是想不起她到底想谁,总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脑海里晃悠,飘忽不定又抓不住,“什么题目?”。
王迪急急忙忙写下几个字,又用橡皮擦去,咬着笔头,唉声叹气地说:“《我的梦想》。老爸,为什么我们不能用电脑?非要自己亲笔写呢,反正迟早是要用电脑的。”
“等你十五岁就可以用电脑了。”王聪搬来一把椅子,又抄起一份早上已经看过的报纸,准备陪他写完。
“是谁规定必须十五岁?十四岁怎么不行了,划分标准是什么?”王迪翻着字典,是“步履不停”的“履”字不会写。
“是,是国家。”王聪也不知道谁创造了“误解词典”。好像他的爷爷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到了父亲辈,所有人都活在误解词典的监控之下,倒也没有发现历史上的“文字狱”“人吃人”的事件。无处不在的监视器忠实记录人的一言一行,新学的词汇录入当事人的字典,同时自身的言行也定义词汇,每个人的交际工作生活都围绕不开自身的词典,那些不符合“正确”“正义”定义字词的人,比如说那些觉得“抢劫”是一种无可厚非工作方式的人呢?王聪不认识那些人,也不知道他们的下场。
很多时候他都不敢深想,一百年前人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如今社会进入了又多少?这都跟自己无关吧,能够有权利活着,积攒功勋值,有稳定收入,就足够了吧。
“老爸你也写过一样的作文吧,你当时怎么想的?”王迪真是个“十万个为什么”,是遗传了夏晴的特质吗?
“我当时是想当一名记者,采访形形色色的人。”王聪想起年幼时候的愿望,嘴角不由带上一丝笑容,连声音都柔和了很多。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真的当了一名记者,去了很多地方,还认识了你妈妈,再后来我用尽积攒的功勋值换得与她结婚的权利,被亲戚朋友嘲笑为不明智之举,和之前的人断了联系,在市规划局有了一份职员工作,和你妈妈辛辛苦苦的抚养你,外界的诱惑越来越多,我和你妈妈也越走越远。
他翻着报纸,看着上面百年如一日的老调重弹,闷声闷气地说:“后来我成了你爸爸。”
“哈哈哈,老爸你是在幽默吗。”王迪一边笑着,一边在作业本上奋笔疾书,王聪瞥了一眼,上面写着:我想当一名记者,去很多地方看看,见识千奇百怪的事物,步履不停走遍世界每个角落。
王迪不知道自己该笑呢还是叹气。或许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也剩下微笑了。
“王迪你恨过我和妈妈吗?”他突兀冒出一句,接下来是彻底的沉默。
王迪咬着笔头,翻着字典,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不会。其他的同学父亲很忙,母亲成天忙着攀比衣服首饰,我觉得你对我挺关心的,我妈也是。再说夏老师说过男女间婚姻的长久和孩子的幸福没有必然关系。”
王聪把头埋在报纸里,怕王迪看到他眼角的泪水,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在产房外等待他的出生吧。
七
这是一天中他最喜欢的时刻。
王聪拿着局里统一发放的茶杯,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却没有喝一口。
办公室已经没几个人,虽说是六点下班,但是在市局里,大部分人都有主意投机取巧,找个理由借口例如实地勘察情况之类早早溜了,至于到底去没去只有他们心里自己清楚,毕竟局里不求多少业绩和成就,稳定才是硬道理。
他的办公桌靠近窗边,从窗外望去,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丰碑,高高碑座表面镶着玻璃,夕阳西下,把一切都染成金黄色,丰碑上的字迹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底座反射出耀眼的金色。这时候一切都是安宁的,宛如将进入沉睡的巨人朦胧的睡眼。
现在他可以认真想一些事情,除了那些日常的鸡毛蒜皮和蝇营狗苟之外的事情。
他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恍惚间他还是一名努力积累新词的少年,对着未来有着无数簇新的设想,想去辽阔又迷人的世界各个角落看一看,怎么忽然间自己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小职员,有了一个年幼的孩子,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硬生生把他抓起,再随意地将他扔到一个与他设想中完全不同的境地。
此刻他不是局里那个工作数年却功勋值倒数第一的垫底,不是任劳任怨的小职员,甚至也不是王迪那个寡言却温柔的父亲,他只是他自己。
一阵喧哗打断了王聪的沉思,耳边传来张主任颇不自然的声音,“夏小姐远道来访,实在令我局蓬荜生辉……”
夏小姐?局里除了来视察的领导,实在少有人来访,这位稀客是谁?
“王聪,王聪快出来,找你的。”张主任喊他的时候又恢复了平时的音色,只是音量高了数倍,像是在市场大声吆喝的菜贩子。
夏语冰?怎么会是她?
眼前的少女还是一副轻松休闲的打扮,扎着马尾,穿着露出雪白大腿的高腰短裤,浑身都写满“青春洋溢”四个字。
张主任有些羡慕看着王聪,声音稍微放低了一些,“夏小姐说前来跟反映第二小学放学时间段校门口的堵塞情况。你好好给她说道说道。”
“好的,张主任,您放心。”
他起身将夏语冰引到待客室,给她沏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咖啡,只有茶叶,你将就喝吧。”
夏语冰一直颇为好奇打量着周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我还是第一次来市规划局之类的政府机关呢。”
“那夏小姐如何评价呢?”
她噗嗤一笑,努努嘴示意墙壁右上角的监控摄像头,“我觉得很好很稳定。”
这时王聪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怎么能直接问这种问题,岂不是等于挖了坑让别人往下跳吗。他咳嗽两声,又端起茶杯喝上一大口,一时间不知道继续说什么才合适。
夏语冰似乎看出了王聪的窘态,她从随身小包中掏出文件夹,“你一会看看就好,基本情况都解决了。”
她又环顾自周,毫无特色的办公桌上面高高堆积着红蓝两种颜色的文件夹,好像想开口询问些什么,却又忍住了,“其实这报告我叫王迪回家带给你就行,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工作的地方。”
这是什么意思,王聪一时语塞,她的意思是她对我有好感?
夏晴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稍稍抿了一口,“很苦,不好喝。”
“好了我先走了,不耽误你时间,过会你还要去接王迪放学了。”夏雨晴拍了拍腿,站起身。
“那我就不送夏小姐了。”王聪还是有些回不过神。
几个没提前溜号的同事看夏雨晴走了,纷纷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没想到啊,小王女人缘这么好啊。”
“唉,我们也就打光棍的命,结婚花的功勋值太多了,我还要留着换房子呢。”
“就是就是,这姑娘可真水灵,看上我们小王什么呀。”
“毕竟我们小王可是有孩子的主儿啊,那能力……”
几个男人心照不宣的笑起来。王聪直愣愣站在人群中,不发一言,只是时不时嘴角抽动数下,陪着笑。
今天他最喜欢的时间段就这样过去了,好像却比往昔多了几丝愉悦。
愉悦的源头来自那个精灵般的女孩。
八
清晨的公园里,行人寥寥无几,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梢歌唱,王聪心情不由也好上几分。
旁边的夏语冰兴致冲冲地摘下一朵花,别在发梢上,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约你出来?”
“可能因为今天天气不错。”王聪看着随风摇曳的树枝,笑着说。
“你还会开玩笑啊,难得。”
王聪调笑说,“这么说你很了解我似的”。
夏语冰往前方的小河快跑了几步,“我可比你想象中了解你多得多”。
王聪看着穿着白裙的她,有些出神,这场景仿佛在哪里见过,坏了坏了,自己又不是宝二爷,胡说些什么。
夏语冰接着问,“你多久没有来公园了?”
王聪沉思许久,真的不记得了,好像从王迪出生后,自己进了市区计划局,就没有来过,除了工作学校家庭三点一线,连一家人一起出去吃饭都很少。
头两年他总对嚷嚷要出门的夏晴说,想吃什么菜他来做就好,抛头露面的麻烦越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么看来,他对夏晴也是太苛刻了,他想到现在名义上仍旧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心一点点变得柔和起来。
“你想到了什么?”夏语冰望着他扬起的嘴角,轻轻地说。
“回忆的足音。”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听着风在树林间的萧萧声。
九
今天是王迪七周岁的生日。王聪之前琢磨着多烧几个菜,记得爷爷说以前是给孩子过生日是很讲究的,不过随着误解词典的诞生,人仿佛成为了工具,一举一动只是为了最终去那个词典定义里最适合的位置,人们都削减了脑袋想积累功勋值爬到更高,往日一些习俗渐渐也无人提起。
那小子上学的时候说放学时候夏老师会送他,当时王聪说麻烦别人不太好,王迪不耐烦吐吐舌头,说着什么“今天生日他最大”,王聪也只有听之任之了。
他看着满桌子的菜,又从冰箱冷藏柜里拿出一瓶可乐,点上一支烟。
差不多要到了,不知道那位夏语冰会不会跟王迪一起上楼呢。按菜量来说,四个成年人都都绰绰有余。
等待许久不响的门铃声。
王聪和王迪一起住的一年里,一位访客都没有,如今是一个缺少朋友的年代,生存都是问题,说到知心朋友更是奢侈品。
等待这种滋味王聪也许久没有尝过了,和夏晴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要等的,约会她总是迟到,他嘴角不由轻轻扬起,过去总显得那么令他怀念,因为回忆伤害不了现在的他。
“叮咚”门铃响了。
他打开门,愣住了。
除了脸色通红的王迪,还是那副风淡云轻表情的夏语冰,还有第三个人,一个他差不多快忘记容貌的人。
夏晴。
应该大半年没有见过她,有时候听到王迪在卧室给她通电话,他也当没这回事,之后也不跟王迪提起。
怎么会是她呢?她不应该忙着四处讲座,大名鼎鼎的成功女性?
这冒出的念头让他大吃一惊,难道说他一直在嫉妒夏晴,自己的妻子?
他看着面前两个眉眼相似的女子,有些不知所措。
夏晴倒是轻车熟路地走进门,望着桌上丰盛的佳肴,惊叹地说,“王聪你做了这么多菜,哎糖醋排骨我爱吃……”像她没有与王聪分居许久,只是刚刚下班归来的恩爱夫妻。
王迪一个劲地往夏晴碗里夹菜,夏晴笑眯眯地到了两杯可乐,和王迪干杯。王聪依旧了直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幕,不敢相信。
为什么……怎么会……
此时夏语冰打破了沉默,“王先生,其实事情是这样,我和晴姐机缘偶遇,发现我和她的相同词语定义的匹配度为65%,然而我我从事的工作就是修复夫妻间的感情,虽然这次给晴姐打了折,也耗费了她这几年的存款和功勋值。”
她吃了一口滑蛋虾仁,接着说,“根据我的几次观察,你和晴姐之间的问题,其实不在于晴姐,而是你之前做出结婚的选择之后压力过大,慢慢封闭自己,拒绝正常的沟通,平日又过于胆小慎微。”
“我观察到这十几日以来,你和晴姐的匹配程度从48%回升到53%,所以我执意喊她一起上门。我觉得现在王迪可爱懂事,三个人一起面对,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误解词典不仅仅存在两个人之间,其实很多时候,人作为自身最大的天敌,也常常误解了自己。”
王迪急匆匆地说,“夏老师你说什么,天敌是什么意思,我要记下来。”
王聪看着将桌上菜风卷残云一空的夏晴,她还是老样子,每次压力大的时候吃得都格外多,有些哽咽地吐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