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无情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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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微凉。
风乍起。
花瓣瑟瑟颤动。
风中依稀传来远处零零落落的《长恨歌》，唱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时却戛然而止，好像歌者的弦忽断，声凝噎。
声断之处，却飘来静静的幽香。
戚少商抬头向窗口望去。
窗台上也摆了一盆花。
白的花。
白雪一样清雅的花，看起来与这只有几张桌椅的寒碜小店很不相衬。
小食肆没有伙计，只有两个掌柜，自称是一对成姓兄弟，数年前忽然在这已经破败不堪的三合楼顶开了这家小食肆。每年到了特殊的日子，他们会在窗口放一盆花。
每年的今天，戚少商都会在夜幕降临时走上这顶楼，也许掌柜也习以为常了，今天戚少商上楼之后，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趴在楼梯口边的一张旧桌上打瞌睡，对戚少商和狄飞惊的对话充耳不闻。
这时那掌柜抬起了头，似乎也被刚才那寥落顿止的歌声吸引，他揉了揉眼睛，然后走了过来。
掌柜是个个子不高的青年汉子，皮肤黝黑粗糙，无精打采，眼睑惺忪，看起来就是江北千万妻离子散或者家破人亡的落拓汉子中的一个。只有非常细心的人才会发觉这汉子一双眼睛原本乌黑透亮，面容依然颇为俊秀，颈部的肌肤也不似看上去的那样黑糙。
他走过来，带着七分慵懒、三分恭敬地叫了一声：“戚世叔。”
戚少商认得他，也知道他从前不姓成，而是陈。
——陈日月。
“叶老四回家扫尘去了。”像是以为戚少商会有疑问，他又加了一句。
戚少商点点头。
家，是汴京城里的那一府一楼。
扫除一层灰尘，记忆的角落又会再次清晰。
有些人因见了许多的绝望和堕落，想要维护、珍藏心中的那一角清宁。
有些人则因太过刻骨铭心，却反而不曾/不愿走近。
这种记忆，相伴一生，到底是福，还是咒？
“有位姑娘想见你。”
“姑娘？”
“风雨楼的人。”
“不见。”
“她留下一样东西，戚世叔不妨看过再说要不要见。”
陈日月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锦帕，锦帕上绣的也是一朵花，花叶层层叠叠。帕子一展开，花芯正中细细的寒芒一闪，顿时这朵花也似乎鲜活、凌厉起来。
仿佛这口针太过锋利，花的作用只是为了隐藏它的利芒。
戚少商一眼就认出那寒芒是一种久已不现江湖的独门暗器。
天下用这暗器的只有一人，可能收有这暗器的人也不会超过三个。
这曾经能让江湖上恶人闻风丧胆的银针，却本来是没有名字的。
暗器的主人只叫它“细针”，但武林中人或因为敬畏，或因为忌怕，都把它叫做“无情针”。
戚少商看到那口针，就觉得心里好像被扎了一下。
——忽然间莫名的刺痛。
他记得这感觉。
那日抱着无情上了一辆南下的马车，他扶着无情的身子，想要握他的手时，却觉得手指忽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这个人，明明已经失去知觉、气若游丝，指间还紧紧夹着一口细针，蓄势待发，好像随时一睁眼就会一道寒芒射过来一样。
恍然失神之间，一位淡紫衣衫的少女从隔壁屋中走出来，朝戚少商盈盈一拜：“冷双妍拜见戚楼主——戚世伯。”
少女容形娇媚，眉眼间却有一股朗朗清峻。
戚少商看着她的脸，叹道：“冷四爷的女儿也已经长大成人，独当一面，我这老东西早就该退隐。你爹可还好？”
少女也并不惊异戚少商一见就认出她来，大大方方地答道：“爹的臂伤和三师伯的腿伤，逢湿寒天气还会发作，但近年来并无大碍。双妍从小听三师伯讲各位师伯、世伯的事迹，心中一直非常景仰，只是世伯近年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双妍今日才有机会来拜见。”
故人容颜如在眼前，戚少商想起那日带着无情驱车南下，路上遇到刚从东京城出来的追命、冷血二人。
汴京城一破，追冷二人便依照诸葛先生旨意突围出城，赶往应天府。刚出城门，就遭遇金兵精锐之师的埋伏。一番血战，冷血损右臂，追命伤左腿，最后竟是冷血背着追命施展轻功，追命手持冷血之剑杀出重围。
追命天下一绝的追踪术，这次却用在了逃亡之上，方才摆脱金兵的追杀。
二人看到无情时均是脸色一白。
冷血眉头紧锁，咬了咬嘴唇，嘴角一向坚毅的线条狠狠狞了那么一瞬。
追命则长叹一声，又吐了两口气，似乎还带着几分无酒亦醉的酒劲，苍然对戚少商笑道：“戚楼主，你看我二人这半吊子的伪‘天残地缺’，临阵磨刀，赶鸭子上架，却也不逊于你和大师兄吧。”
追命当然不是在取笑谁。
他只是在自嘲一种深深的无奈。
一路同行不久，追命、冷血要转道入山林，抄近路去往应天府，戚少商要带无情渡河追随风雨楼余部南下。
四人在汴河渠岸边分别。
初冬的早晨，寒雾未散，白露茫茫，汴河水深处却透出一股暗红。
看着怀中之人一直双目紧闭，眉间略带忧悒，但神色安详，戚少商不禁有些庆幸。
有时候，清醒比昏迷更痛苦。
又或者，是不是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呢？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花说：“若是孙鱼托你来找我，你不必再说，我不会回去，楼子里的事，由他放手去做，我已不想过问，也已没有了那份热血，今天见你，只为故人情分。”
冷双妍朗声道：“七夕救忠良，清明除奸人，年年为纪念，岁岁为祭奠——戚世伯虽然不在楼中，却是侠义之心不变。”
她顿了一顿，又说：“不过，双妍虽是风雨楼的人，今日并非为请楼主出山而来，而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
“哦？”
“是为了神州大侠。”
戚少商讶异，抬目看她。
冷双妍目光晶晶发亮，接着说：“萧大侠两年前远赴唐门，却失去了踪迹，据传说是被唐门机关所困，而……而我听三师伯有一次说到，唐门最厉害的机关是出自大师伯之手……”
哦，对了，是那双手。
他还记得那苍白消瘦的手，手中握着一卷完成的图纸，像掂量着一份沉甸甸的心情。然后纸卷被那双手细致地封进一个小盒中，手的主人对书僮说：“院子外面有个人守了七天七夜，你把这个给他，叫他走吧。”
戚少商问：“既然知道蜀中唐门野心勃勃，有入主中原之心，为何还要耗费这些心力来帮助他们？”
无情低声说：“我欠她一份情，也许过一个诺，现在还了她，也就两不相欠了。这个机关只能守不能攻，即使唐门要对付金风细雨楼，也不会有什么威胁的作用。”
（我担心的是你。为了已经过去的一份情，你这样，值得吗？）
戚少商看他靠在座椅中闭目休息，心里这样想。
但他没有说出口。
情与义，杀人与救人，问一声值不值得？
问谁？
谁问？
冷双妍还在说着，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双妍在江湖上行走时，曾结识萧大侠的结义兄弟，也一直钦慕萧大侠的为人，所以一直也想帮着众位朋友找到萧大侠。爹曾说戚世伯是一直陪在大师伯身边直到最后的人，所以双妍才会冒昧前来。”
她的眼神，恰如数十年前京城那些夜夜思慕的少女。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没几年。
汴京城已寂静十数载，那个江湖依然热热闹闹，传颂着一个个新的传说。
戚少商看着她，喟然道：“非是我不愿帮忙，而是无能为力。若论机关五行，你们为何不去找天衣居士的传人王小石？”
冷双妍有些失望，低声道：“听说王师叔早已封刀挂剑，退出江湖了。”
“退出江湖？”戚少商嘴角轻轻上挑，“江湖无处不在，却不是他想退就退得了的。封刀挂剑，只是因为他曾经不得不杀了一个他本不愿意杀的人。挽留奇剑既不能挽留，而是送终，他便起誓不再用剑。‘一入自在门，永世孤枕眠’，人既不如愿，剑亦不成双。”
戚少商说着，微微有些感怀。
冷双妍看着他眨了眨眼，突然说：“三师伯曾对双妍说，双妍出生时本来取名丹妍，后来是大师伯说，‘丹’字谐‘单’ 音不好，比起天上丹凤，水中矫龙，不如做梁上双燕，双宿双栖，白头偕老，就改成了‘双妍’。三师伯又说他们师兄弟四个的名字，余游略弃，都有漂泊不定、孤寂无依之意，各自都有太多感情上不顺之事。双妍一生下来就算是半个自在门的人，所以大师伯希望双妍能不受这‘永世孤枕眠’的咒怨缠身。三师伯还老说，女孩子就应该让大师伯来调教，一定不会像这样让人闹心……”
呵，永世孤枕眠么？
不过是一门三代都恰好不够走运而已。
却凭什么可以孤僻任性地这么冠冕堂皇，理所当然？
有一日，何梵受诸葛先生之托送信给无情和戚少商，带来一朵白色的木棉花。
木棉多是红色，白色的很少见。
这朵花被自在门高深的内功修炼过，花瓣苍白如雪，鲜如新摘。
无情正在房中研究机关谱，看到这朵花，他静静沉默了一会，突然用细针刺入左手中指指尖。几滴鲜血从指尖渗出，滴落在木棉花蕊上，花心马上变成了红色。
雪白如颜的花瓣，映着鲜红如滴血的心。
何梵接过花，轻声嗫嚅道：“公子……”
无情将中指放在口中吮了一下，不去看他，低头继续看书桌上的机关谱。
何梵眼中盈盈含泪，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戚少商。
戚少商靠在窗前，楞了一楞，幽然道：“木棉，也叫英雄花。”
英雄白首，孤枕无眠，不如白头偕老。
无非又是他们师徒之间的暗语。
戚少商却并不想多问。
他楞了一下，是因为他看见在无情低下头去的一瞬，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光。
戚少商见过无情重伤昏迷、不省人事，见过无情病发咳血、浑身抽搐，也见过无情紧张甚至恐惧的样子，却没有见过无情流泪，所以他以为自己一时看花了眼。
只是那么一眨眼，然后那滴泪就好像在阳光中蒸发一般消失了。
那并不是一个让人容易多愁善感的天气。
窗外，有阳光和花香。
那滴泪，也许本是流在心里、梦里的。
戚少商抬头看冷双妍，似笑非笑：“双妍姑娘聪明伶俐，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尽办法来套我的话。但我说的也是实话，若真是你大师伯设计的机关，就算诸葛先生还在，也未必能知其破解之法。”
看到少女有些黯然的目光，他又加了一句：“最高明的机关暗器，都是有情之物，当以情破之。我看那位萧兄弟亦是为情而困，若得有缘有情之人，矢志不渝，或可成功。”
他说完，站起身。
陈日月从隔间中走出来，戚少商问：“可有好酒？”
陈日月道：“如今只有一种酒，入口甜醉，回味苦涩，有人叫它苦情酒，有人叫它‘梦还乡，泪千行’。”
戚少商轻嗤道：“梦还乡？那还有梦可做，有乡可还，要苦情，不如叫做‘碧落黄泉两茫茫’。”
右手从接过陈日月递过来的一坛酒，正欲下楼，听见冷双妍轻声说：“大师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相见争如终不见，有情还似总无情。”
——应声的是陈日月，但也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戚少商背着他们，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他？
无情。
就是无情。
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无情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