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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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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宅门时,没有看到蜂拥而至的记者。自从莱尔失踪以来,他们就对我表现出了如同孪生兄弟一般的形影不离。门前放置的地毯的中央位置,已经被记者的皮鞋磨得只剩薄薄的一层。然而今天的早晨十分平静,于是我从未觉得我的屋子如此敞亮。
我感到有些奇怪,但是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的手机在响。
我打开手机,上面显示着:
“立即前往十六号地质平台。”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因为在两个星期之前,莱尔收到了相同的指令。
十六号地质平台位于太平洋中部的基拉韦厄地区。它是人们在向地幔进军之前打下的数百枚地质稳定针中最重要的一根。
透过驱逐舰的舷窗,我看见进步合作组织旧地质针的遗址在远方被地壳倾斜地拱起。它海面上近百米的部分已经被浪潮和海雾严重锈蚀,此刻在穿越云层的灿烂斜光下显示出不均匀的暗红。
曾有一位航行家拍摄了关于它的一系列照片。照片中,地质针的顶部仍然保留着战争的痕迹,然而与海面相接的环线上已经长满了畸变的藤壶。
不久之后,那位航行家因白血病逝世。在地质针周围数公里范围内的海洋和天空,至今仍没有任何大型生物活动的痕迹。
这就是旧地质针遗址,世界上最大的墓碑。
关于墓碑的想象使我想起了莱尔,但他不在旁边。我感到自己正在渐渐地忘记他。
在地质平台港,我收到了核系统进一步的指令:
“搭乘民用升降系统前往B2区域。”
B2区域位于太平洋板块之下,是十六号地质平台的核心区域。
与此同时,我收到了来自谭海教授的消息。这条消息显示,此刻他正在B2区域的会议室等待我们的到来。
核系统是地表人类建造的联合量子演算系统。它在设计之初,就被赋予了人类政府继任者的使命。
我们这一代人对于核系统的了解,大部分源于一位研究天体物理的长辈。它的核心源代码,就出自这位长辈即兴的天才之手。
那位长辈就是谭海。
在十年前的一部纪录片中,他告诉世界,核系统向人类展示的未来,就是人类的未来。
谭海教授最后一次进入公众视野是在两年前。那时的他早已是风烛残年。他带来了一个消息:核系统的源代码已自我衍生至七千亿行。
半个世纪前,人们组建了一个规模宏大的组织,意图利用弦质技术来控制地球内部的物质环流,进而使人类文明实现向一级文明的跨越。然而在实现这个目标之前,那个组织就已由于内部的矛盾而四分五裂。
幸存的人们在向过去致哀。在他们眼中,那是一个没有幻想、没有未来、只有感伤的时代,关于它的一切锈色回忆,仿佛由黑红的血液凝固而成。
科学界还没有放弃前沿领域的研究,他们全力阻止着人类自我演退的计划。然而,反对的声浪铺天盖地而来。科技的进步开始被底层人民当成毁灭的根源,而在科研领域的每一笔投入都被视为对于民众的进一步压榨。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和莱尔的谈话。那时邻近的街区正在发生一场暴乱。
那场暴乱源于一场失控的示威,我在楼上听到了他们的怒吼。怒吼的声音被警笛盖过,随即传来了玻璃哐然破碎的声音。
我关了灯,防止不怀好意的石块飞来。窗帘被拉上之后,暗影立刻遍布屋内。我独自坐在餐桌旁的木椅上,渐渐觉得窗外的世界热闹得可笑。
耳畔传来了莱尔的低语。我抬起头时,他正坐在我面前。
“很可笑,不是吗。”莱尔自言自语道,“外面发生的这一切。”
我感觉他正在看我,但是我不知如何回答。
最初,核系统只是世界政府自我改良的尝试。人类并不对它抱有过多的期待,因为之前的两个庞大组织已进行过类似的改革。而短短几年之后,它却以其近乎无限的潜能给绝境中的人类精英带来了阔别已久的希望。
窗外,街上开始弥漫起烧灼的气息。人群的混乱正在变得越来越剧烈。
“复杂混沌体系。”莱尔说着,轻轻拉开窗帘。
“那些人说了什么?”我问他。
没有回答。他的侧脸蒙上了一层红色的光影,我看不到他的想法。
其实不需要问就能知道答案。战争过后,普通民众对于科学界的失望与日俱增,人权领袖在媒体的渲染下再次泛滥成灾。他们曾意有所指地说三十年前的那场资源战争是由科学家鼓动的。更有人说,科学家在战争扩大之际被转移到太空是因为他们知道核战争即将清洗全球,但那时他们却一言不发。
劣质谣言随处可见。精英和普通民众在对方的世界中不再拥有话语权。人类社会被撕裂了。
这样的局势,终于演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暴乱。
警笛声再次响起,强烈的光芒运动着射入屋内。于是,所有的暗影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变得扭曲。
莱尔嘲弄地对我说,核系统不过是一个呆子,人类却想用它来预知未来。
“拉普拉斯妖在几百年前就已经被杀死了。”莱尔说,“未来不在我们手中。”
我醒来时,莱尔已经离开很久。在仍然沉闷的睡意中,我看了看时间。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了墙壁上莱尔的留言。
留言显示着:
“收到核系统的指令。我将前往基拉韦厄第十六号地质平台。任务预计为期两周。”
这条留言是莱尔两周前留下的。
接着,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认为它不过是一个梦境。因为它在记忆中留下的痕迹,就像是一场梦境一样正在被迅速地抹去。
我下楼时,看到了门外聚集的记者。他们看到我,立刻围住了大门。
他们的聒噪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听到他们说莱尔失踪了。在那一刹那,所有的声音都变得一致。
莱尔失踪了。
我的头部开始疼痛,接着疼痛蔓延到了全身。我从未经历过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正在被一把缺刃的匕首缓慢杀死。
接着我再次陷入了昏睡。
在我醒来时,我的意识已经再次聚集了起来。窗外的声音已经散去,但我的脑海中仍然依稀保留着回声。
不久之后,我收到了核系统的指令。
我打开手机,上面显示着:
“立即前往十六号地质平台。”
我走到船艏,看着驱逐舰的舰体劈开太平洋的海浪。
雪白的浪花在绽放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迎面而来的海风中有晚归海鸥的啼鸣。展开的天穹呈现出暗黄色,地平线上的水域如同天空一般一平如镜。
此刻,太阳下落的趋势显得无法阻挡。蓝色行星的水天相接处变得模糊。
不久之后,驱逐舰进入十六号地质平台的浮动港口系泊。人员下船时,我看清了同行者的面容。在十多年前,他们中的很多人曾作为社会各界的代表直接列席进步合作组织的会议。
刚才在舰桥里,他们讨论着战争,讨论着失踪的人口,讨论着一系列当时未能实施的计划。他们言语中的冷血使我感到烦躁。同时,他们对于战争的鄙夷蔓延到了我的军衣上。这使我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
于是我走了出去。我看到甲板上的士兵向我致意。这些士兵被派来执行护送任务。我和他们攀谈的时候,他们和我谈起了他们的家人。
谭海教授没有来。接待我的是他的助手。在地质平台的垂直列车上,助手极其温和地向我问候道:
“江越前辈,您好。”
我问他为什么叫我前辈。
“谭老师向我提起过您的名字。”
他回答。
“为什么?”
“他说您对他而言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不只是过去,还有未来。”
我不明白助手的话。我不记得自己和谭海有交集。他是备受精英推崇的英雄,而我是那支曾使人类文明濒临毁灭的军队的一员。
但我没有问下去。助手也没有再说话。
车厢中播放着外界水层的全息投影。在崎岖的暗影中,我看到了一根巨大的断柱。在车厢里,我无法判断列车与那根断柱的距离。
我想起刚刚在驱逐舰上和一名士兵的对话。
那位士兵把头盔摘下,于是我看见了他贴在头盔内侧的家人照片。
他面无表情地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小女孩的脸。
那张脸很美,几乎动人心魄。
在下船之前,他问我:
“如果生命体在极短的时间里变为粒子状态,灵魂会不会在那一刻永生?”
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之后,我回答:
“也许会。不过现在我们还没找到与它们对话的方式。”
我不知道我这么说是出于安慰,还是由于确实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是,即使灵魂能通过某种方式永生,它们也不会永生于人类的记忆中。
那么,眼前的断柱,也许又是一个被掩埋于人类记忆的战争遗迹。
在到达B2区域前,我问助手:
“莱尔是否曾来过这里?”
“您说的是谁?”
助手表示疑惑。
“莱尔·斯坦因。核系统在两周之前让他来这里。”
“那次会面是谭老师安排的,他没有告诉我细节。”助手说,“抱歉。”
那一刻,我和助手同时陷入了沉默。我的直觉告诉我助手没有说谎。莱尔来过这里,并且见到了谭海。
而两周之后,我也因为核系统的指令来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我必须见到谭海。
以上是对江越的思维分析。分析者:质心。2152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