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寒冬水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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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年轻人拧着眉头，看管着下人们置办年货，这边几株、那边几盘、鱼肉多少、干果几些……看着眼前的活儿没差错，自己掰着手指盘算过年那天给乞丐多少施舍，他想起邻街今年新来了个男孩，该多给他包糖。
厅里正中坐着两先生，其实不过中年，但一位赛一位有股老派的劲儿，左边的姓余，起初街南开药铺，右边的姓罡，药铺斜对面开茶馆，清末的时候三教九流混杂在这省城里，两位也经营有道，为人宽善，生意越做越好，也成了好友。余先生的药铺在这城里开起了“连锁店”，日益兴隆，平日里没什么操心事，没事的时候去茶馆里找个位置坐下，听上一阵书。主要听罡先生的，罡先生小个子，面虽凶但为人慷慨大气，只要他在茶馆说书，必定让徒弟留好几位常客爱做的位置，备好小菜小酒，他也必定亲自迎接。所以这城里人都夸他有手段，把这下里巴的东西讲的不仅有趣，而且还因为会拢客，这茶楼里来往的还有些达官贵人的身影。有时候茶楼没有大人物，余先生也想过过嘴瘾，亏着和罡先生的情谊，偶尔也来当上一阵说书先生。
他们两个玩兴起来的时候，今天你来、转天换我，兴头来了较着劲儿，让徒弟在旁边数着来听的人头有几个，赌的要不就是做一身大褂、要不就是几个新玩意，或是哪家新馆子谁请一顿，两人是开心，但那些徒弟们倒是多了跑腿的活。时间长了徒弟也寻摸着糊弄的法子，罡先生有斗的心思了，就问：“如何啊？”徒弟几个凑过去一脸信誓旦旦地：“师父，人头攒动，这波没数完，您两句话的功夫又来客啊。” “余大爷也是，顿一顿的功夫又是要上茶的。您二位再赌，一百个伙计都不够使唤的。”
二位听了也知道是徒弟叫苦，就咧着嘴角挥挥袖口，“改天我和老余一起使一个。”
徒弟盼的就是这句，拍手叫好。但凡知道这二位的都觉着神，撩地卖艺的活儿传出名的就那么几位，能进茶馆说上几段的不容易，能像二位说着玩的更是有点奢侈了，也有那么些奇怪，旁人听得多了，倒不知道两位到底是说书先生还是讲相声，冷不丁地还闪出几句唱段。
说书买艺讲相声在这世道不如梨园行当，得亏二位攒下的家业不算小，旁人背地里笑笑，却也不敢明摆着露出点嘲笑的意思，谁有资格说谁呢？这里有权有势的体面人，左一句戏子又一句下九流，不也还是赶着人少埋着头进了茶楼雅间，和楼下呜呜泱泱、灰头土脸的下等人一起等着“上回书说到……”
两先生看年轻人眼睛紧盯着，嘴里念念叨叨的模样觉着有意思，忍不住逗他一下，罡先生压着嗓子猛地喊上一声：“孟十三！”这一声顺着寒风嗖地一下打到年轻人身上，浑身一哆嗦，狠狠地打了个喷嚏，眼眶瞪得溜圆，忙趔趄着进厅里，“师父您找我？”罡先生好像没这回事，回赠了一个装作茫然、瞪得溜圆的眼睛看他，迷迷瞪瞪进来的人只好又迷迷瞪瞪地出去，边走边懊恼想不起刚刚算到了哪份年货的几分几钱。
厅里另一位余先生看着年轻人出去的背影，一边转头一边眯缝着眼回忆：
“小孩那年十三，药铺门前抱着一株水仙。”
“没变。”
两位先生会心大笑。
十三是师父给起的，也就是那位罡先生。
七年前寒冬料峭，冻得街上大风相撞，空气里一阵呼啦啦的响声。
余先生药铺的生意这年正开始向好，年底这天打算合个帐就回去过年。到了药铺门口，一个男孩站在门口，他穿得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是衣服，风劲儿一足掀起脚踝那块布时，一处通红的皮肤让雪地衬着特别乍眼。
小孩就站在那看着他，余先生走一步，离那双眼睛就进一步，看得就更清楚一些，大人和小孩都没出声。
余先生心里开始忍不住嘀咕，他在等我？
过了两步又变成：他在等我。
街上平日里车水马龙，这年头小乞丐满地跑，小的、更小的，什么样的都见过，从没觉得小孩的眼睛能这么亮。今天不一样，感觉前面都糊成一片，就剩下前面男孩的楚楚目光，余先生越看心里越觉着可怜，忍不住在心里念叨了两声，马上啊，马上。
余先生快步走到门前，双手搭上药铺门，“进来暖暖？”
然后转过身看了眼小孩，表示：这句话我在和你说。这才算看清了这个清瘦的小孩，穿的确实好像囫囵一片，单薄又肥大，但破洞极少，小小的人却丝毫不畏缩，甚至不像是个街头上破衣烂衫乞讨流浪的孩子，那些孩子总是一边伸手一边躲闪，而他只是那样定定地望着自己。
而最让于先生忍不住心里“啊呀”一声的还是小孩手里的东西。
小拳头努力缩在袖口里，交叉的地方衣布缠在一起，使得灌不进去冷空气，反倒是一株水仙立在交握处，开得好端端的，水仙在这寒冬是好人家才置办的，可于先生没办法把眼前的人和小贼划上等号。
想了想，刚要再张口，小孩说话了：“谢谢余老爷！祝您新年快乐，福寿安康！听人说这条街开药铺的余先生是个大善人，我没别的本事，过年了，能给您干点活儿沾沾喜气吗？”
捧着聊还不说得自己卑微，余先生听了更觉得这不是个普通小乞丐，摇摇头笑了笑想着：我不是善人，顶多是个好人。
“我这没什么活，但是吉祥话不能白听，你先进来吧。”
他想着，多个小孩也不碍事，就当多收了个搬药材、跑腿的伙计。
余先生回忆到这，突然发现，原来从第一面，他就想好把这小孩留下了。想着这可能也是善有善报，确实来了个好帮手，不可多得的那种。
那天，本想让他一旁等着，自己和账房、伙计们盘算着把药材分好，年后也省了事，不管是什么行当，一天半天的都是生意。
这几屉风寒、那几屉珍稀……年末货压得多，伙计倒是没偷懒，但积极得有些乱，各自忙着低头干活，都没商没量的，张三拿了，李四也拿了，没一会儿就乱了几个药材，对不上货单，就又得把装好的抽回来重来，以至于几味药材放混了位置，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对不上账目。
小孩在旁小声提示了一声，声不大，但足够让几个大人意识到是谁说话，余先生和几个伙计转过脸看他，好像想听他证实一下声音从这里来的，小孩在这场面下，眼神里终于有了点慌张，他觉得自己做了偷听的事，但还是解释了刚刚说话的原因：“账房先生刚刚拿过去的时候，我刚好记住了。”
看几个人没有轰他走的意思，感觉被鼓励了一样，自顾自地在几个人的注视下，拿了几块干净的纸，搭着梯子，把混了的几味药一个一个找到，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包好。
如果说是因为余先生心善留他，昨晚这一套动作之后，他确实是凭自己这股机灵，让那份同情多了一层心甘情愿的认可。
小孩知道自己做对了，终于敢露出牙齿笑，手上忍不住抖了抖水仙，低头看了一眼握了一天的花，才发现，是好看的。
而他不知道的事，屋里的几个大人却觉得这孩子比冬日里的水仙还要灵动。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寒冬水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