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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我到底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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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夫人抹干了眼泪,笑了起来:
“是妾身不好,哭哭啼啼坏了公主吃饭的兴致。”
裴云摆摆手,目光敏锐地瞥见小厮送了份东西到平远王手里,平远王背身看过,又是一声冷哼。
“公主还真是不拿老夫当外人,这朝政上的信件,也敢往老夫这里送!”
裴云一脸疑惑地接过来,信果然是写给她的,里面都是些不重要的朝政奏事,便是被拦截也无碍。
待见封皮上寄信人那栏写着“允直”,裴云就明白了过来。
夏钧,字允直。
裴云出都城前,将大部分朝事都交给了文官之首夏钧,想来是他不放心自己在曲州,特意用这种方式提醒平远王——都城盯着你呢。
信走的是普通驿站,算算日子,只怕是她前脚刚刚出都城,夏钧后脚就让人送了信。
裴云很满意,简直想给夏钧再加点年俸。
“公主也别得意,你如今垂帘摄政,夏御史是你名义上的未婚驸马,你人又偏巧不在都城——他若是一边把你哄住了不让你回去,一边从你手里夺权,你能如何?”
平远王对朝局的敏锐让裴云心惊。
颍川夏氏同云泽黎氏并列两大世家,朝中子弟亦不在少数,如今黎氏已经没落,就只剩夏氏一家独大。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夏钧这个文官之首自己没有出格的念头,也保不齐手下官员会开始像过去捧黎氏一样捧夏氏子弟。
裴云一抬眉毛:“看来王爷是嫌我吃得太多,要赶客了?”
宴席散后,裴云被彭夫人邀请去后花园莲池喂鱼。
彭寒溪的女儿才六岁,生得玉雪可爱粉雕玉琢,手里拿着袋鱼食,向着莲池尽情挥洒,
“吃饭啦吃饭啦!小金鱼小红鱼,都来吃饭啦!”
彭夫人笑吟吟地看着,说来说去又说回了卫家。
“其实妾身也知道,十几年过去,再想寻亲应该无望了,只是仍不死心,总惦记着万一有晚辈流落在外,生活想必很是艰难,若是能帮一把就好了。”
裴云本是随口劝慰,可听着听着,倒听出点别的意思:
“夫人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卫凌尘没参与莲池喂鱼的女子谈心活动,他心里乱糟糟的,借着午睡的由头回了房。
在卫凌尘的眼里,这一生他实在过得很好。
他没假冒过书香门第。
顶着个南风馆出身的壳子一步步行来,所赚得的每一分温柔、每一份友情,都是他自己的。
他没当皇帝。
听起来是个了不得的损失,然而卫凌尘自己知道,他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否则也不会龙椅还没坐热就猝死在太极宫。
总的来说,他其实没什么可心虚的,前世的事情,怎么能算到现在呢?
卫凌尘往榻上一躺,自我安慰道。
什么东西从他怀里跌出来,扑簌簌落到地上,卫凌尘弯腰去捡,正看见封面上“允直”二字。
哼,有字了不起?
我前世也有字,叫承誉,承袭了先祖名誉的意思。
虽然他连先祖都是假的。
卫凌尘胸口发酸,恨恨地把信从信封里取出来看,裴云一向是准他看的。
前几行都是些不甚重要的朝事,卫凌尘当过皇帝,一眼就看得出,是夏钧随意写来的。
然而末尾那行字却让他一看之下魂魄顿失,整个人向被丢入了雪山之巅的万丈寒冰之中,冻得浑身先是发抖再是发热,恨不得将整张皮都从自己身上寸寸扒下来。
卫凌尘的手抖得厉害,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又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回来。
看了不知几十遍。
最后呆呆地坐在了原地。
那封信依旧躺在桌案上,字迹隽秀清致,内容平平无奇,不大重要的模样。
上面写着:应汝意关注西北大漠荒山,并未发现哪伙山贼贼首姓卫,会持续关注。
卫凌尘脑海里一片空空如也,只有五个字。
——裴云知道了。
彭夫人:“公主知道的,嫁女儿前总要四处购置嫁妆,妾身出嫁前有几个月的时间,日日由母亲姐妹陪着,在东市西市逛个不停,不是嫌这匹缎子不够亮,便是嫌那支朱钗太过沉。”
彭夫人说着就又开始抹眼泪,裴云眼前不禁浮现出面目羞怯的少女四处给自己挑拣嫁妆的模样,保不齐还要同姐妹争吵拌嘴。
谁能想得到,那就是最后的欢愉呢?
“出门出得多了,难免对西城的大街小巷熟悉起来,有时还会指挥着车夫走小巷子绕路,便是那一日……”
彭夫人的记忆飞回十几年前,那时她叫卫茵,为妹妹摔坏了一支普普通通的金丝钗闹了脾气,已是快要关坊门的时辰,硬要回西城去再买。
车夫不敢惹这位临出嫁的大小姐,挥起马鞭在小道中间跑得飞快。
就在马车路过一间民房的时候,木门“哗啦”一声推开,险些惊了马,也险些吓到了开门的妇人怀中幼儿。
车夫技艺非凡,马儿恢恢嘶鸣片刻,便又扬蹄而奔,前后不过一瞬之间。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卫茵从车窗里看到了将妇人和孩子紧紧护在怀里的人。
——那是她的堂兄卫别。
卫家是书香门第,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卫延是她的伯父,而卫延同她的父亲并未分家。
卫茵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大概是堂兄避着家里养了外室,不但养了外室,还有了孩子。
卫家祖训不得纳妾,因而卫茵对堂兄的行为极为不解,若是不能明媒正娶,为何要累那女子一生?
卫茵当时也曾在家里四处打听,堂兄将这件事藏得结实,竟无一人知晓。
意外探知了独属于她一人的秘密,卫茵也曾惦记过这件事一阵子,有时连夜都在想,那妇人是什么来历?为何不娶回家?堂兄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然而新嫁娘的喜悦很快就将这件小秘密从她脑海里挤了出去。
卫氏嫁女,三十里红妆。
再然后,便是一夜之间大厦倾覆,她甚至还没到曲州拜堂,身上的嫁衣便要不得已换上丧服。
少女卫茵成了彭夫人,永远地失去了亲人。
“若是知道会是那样的结局,别说一支金丝钗,便是一箱,我也随她摔去。”
彭夫人又抹起了眼泪,“年纪大了总爱念叨往事,公主别介意。”
裴云没介意,她知道,这个故事还没讲到重点。
一个时辰过去了,卫凌尘仍旧呆呆地坐着,裴云是重生的这件事给他打击太过巨大,让他回不了神。
然而一旦接受了这样的设定,许多事情就都变得有迹可循了。
裴云为何从一开始就全力推介宋清昭入朝;
为何滇南道的历州水灾及时得到了救助,没有演变成前世饿殍遍野的结局;
为何记忆里一心只在沙场的裴云转了性子,大肆插手朝局——若是她前世对皇帝有这份提防,怎会是那样的结局?
卫凌尘又拿起夏钧那封信看了一遍,裴云实在是太辛苦了。
人在曲州同平远王周旋,一边担心夏氏会在都城挖她的墙角,一边还要惦记着西北还未出现的那支山贼。
当然,卫凌尘知道,那支山贼不可能会出现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他,他既然已经来到了裴云身边,就不会再去走那条老路,西北的那些老兄弟们,势必要失去他这个头子了。
然而卫凌尘又猛地意识到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件事情!
他重生回来,是在南风馆魏明琛的躯壳里。
那他自己的躯壳呢?
他自己那具,此时应该在西北抢劫贪官建山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躯壳呢?
那里住的,又是谁?
说过伤心处,彭夫人抹干了眼泪,笑意温柔:
“幸而婆家人好相处,寒溪身子不好,却温柔体贴,小叔是个热心肠的豁达性子,去年到了都城,还不忘主动帮我查娘家的事。”
彭夫人犹豫了一瞬,然而也只有一瞬,就和盘托出:
“小叔找到了当年行刑的官员,确认了人数——当年卫家满门抄斩,就连管家仆妇都算在内,然而无人知晓堂兄有外室,他们母子竟侥幸躲过一劫!”
裴云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当年卫家的案子是先皇明旨,满门抄斩,重在“满门”二字。
彭夫人是外嫁女,尚不在这“满门”之内,然而卫别的外室和私生子是绝对要算在内的!
这对母子即便当时躲过一劫,从此也只能改名换姓,胆战心惊地求生,不知有多艰难。
彭夫人:“小叔到我记得的那栋宅子去找过,邻里有老人还记得她,说早就搬走了,说那妇人发了疯,带着孩子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也不知她搬去了哪里。”
裴云又是心头一紧。
彭寒生也只来得及查了这么多,就自己遭遇了谋杀,能有只言片语的信息传回曲州,想来十分不易。
彭夫人微微笑了笑:“人是没找到,但是总算问出了一个名字出来。”
“——他们都叫她,鸢娘。”
那孩子若是活到现在,也该有十七八岁了。
“那孩子呢?可有孩子的名字?”
迎着裴云急切目光,彭夫人摇摇头:
“鸢娘很少在人前唤孩子的大名,只唤乳名,是极常见的乳名,想来对寻人没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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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仓山。
犬吠声隐约传到木屋里,扰了正在午睡的人清梦。
青年蹙着眉头缓缓坐起身来,到屋角水盆前洗脸。
镜子里映出一张黝黑英俊的面庞,长发用黑绳松松绑了个马尾,露着点不羁。
青年仔细地对着镜子整理外表,力图每一根发丝都同脑海中山贼头子的模样一般无二。
窗户“咣咣”响了两声,走进来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他对着镜子照个不停,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汉子一进门就哭丧着脸:
“头,按你吩咐,我们出门在外举的都是松江的旗子,可……兄弟们明明是劫富济贫,杀的也都是贪官,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咱才能打自己的旗子啊?!”
“快了,都城那边有动静吗?”
青年微微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对汉子所说分明毫不在意。
“哦,去都城探查的人也回来了!公主府那个男宠,叫魏明琛的,近来不知去了哪儿,几个月没在都城露面!”
青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须臾后,绽放出一个真切无比的笑容。
“很好,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你去找个画师……”
汉子附耳过来,听青年细细吩咐,宽阔的眉头不解地蹙起。
然而近来的经验已经告诉他,头永远都是对的,听令即是,不懂的事情不要多问。
“知道了头,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汉子走后,青年又站回了镜子前,情人般轻抚着镜中容颜,兀自呢喃:
“该叫你哥哥吗?我们……终于要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