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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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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别乱动。”

      阿聿的唇擦过我的耳畔,他的手指冰凉,说话间呼出的气息也是凉的。

      我对着镜子看了看,扶正了歪歪斜斜的簪子。“好看吗?”

      他描眉的手顿了顿,侧目看向镜中,与我的目光交汇。苍白的唇勾出一抹笑:“好看,姐姐自然是最好看的。”

      镜中的人染着朱唇,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衬着大红色的婚服,活像画里的妖鬼。小山眉画了一边,另一边将将画止一半,有些滑稽。

      “阿聿。”

      他将另一边眉描好,才低低的嗯了一声。手指擒着我的下颌就倾身吻了过来,我偏过头,他的唇堪堪擦过嘴角。

      声音带了些克制的委屈:“姐姐。”

      我用涂了丹寇的手指了指唇,“刚涂过口脂了。”

      阿聿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指腹用力的擦过唇,“口脂花了,我待会儿再给姐姐点上。”

      -

      第一次见到阿聿的时候,他才八岁,我也不过九岁。

      父亲说,他的血可以治好我,是万里挑一的。

      阿聿的长相和性子也是万里挑一,处处都合我意。

      父亲对他说,“以后你就是阿虞的弟弟,需日日一碗心头血养着你姐姐。知道了吗?”

      阿聿穿着洗褪色的布衣,袖口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腕。眼瞳像墨汁一样漆黑,带着无措与迷茫。“阿聿知道了。”

      父亲很高兴,“连名字也如此相似,看来真的是天意啊。”

      他那样瘦,我都担心不过十日这个小弟弟就会失血而亡。

      可阿聿仿佛就真是为我而生的。

      如今十年过去,我已不需要阿聿的心头血养着,而他也还好好的在我身旁。我只要一蹙眉,他便知道该如何哄我开心,陪伴我的时日竟比父亲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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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十七岁开始父亲便为我说亲,到如今已是第三个,这次是个将军,和我年纪相仿,刚及弱冠。

      去年三月,我曾经在皇后寿宴上见过他一次。他是皇后嫡亲妹妹的孩子,陆笙。名字像舞文弄墨的书生,实则是个上阵杀敌的将军。

      “阿虞觉得陆小将军如何?”父亲问我。

      我刚临摹完一幅画,摊开吹了吹墨汁,“我觉得他很好。”

      陆笙那边也很爽快,于是亲事就这样定下了。

      -

      我对着镜子梳发,发尾的一缕缠了死结,怎么都梳不开。拿起剪子准备了结的时候,阿聿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声音自我头顶响起,带着讨好。“姐姐的头发比进贡的绸缎还好,剪了我心疼。”

      说完拿过梳子耐心的梳了起来,眼睫轻垂,遮住了目光。

      我撑着下巴调笑他:“你又没用过宫里的绸缎,如何得知?”

      阿聿的耳尖泛红,“我只知道,什么都比不上姐姐。”

      打成死结的发丝在他手里轻而易举的顺了。阿聿抬眼看着我,眼尾微微上挑,他生了一双我最喜欢的含情眼。

      “还有半月,我就要跟陆笙成婚了。”我拈了一枚他拿过来的芙蓉酥,说话时刻意的垂下了眼。

      阿聿喜欢我,我如何不知道?可我只拿他当弟弟呀。

      “姐姐喜欢就好。”

      香炉里的芯子都燃尽了,他才说了这么一句。

      “我去换香。”

      -

      “不好了小姐!”

      红笺慌慌忙忙的跑了进来,小脸煞白。

      我画眉的手一抖,歪了。不由得嗔她一眼:

      “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

      红笺抚着胸口喘了口气,“当然是小姐你的终生大事啊!……陆将军被捅了!”

      “啪。”

      螺子黛应声落在了梳妆台上,我顾不得只画了一半的眉,拎着裙摆起身。“怎么回事?”

      “是我们府上去送东西出的意外,陆将军对我们的人自然没有防备……不过好在没有伤到要害,现在正在家中修养,老爷已经去看了。”

      我把话捋了一捋,问她:“谁安排的人?”

      红笺似是回忆了一下,一脸不可置信的嗫嚅道:“好像,好像是……阿聿少爷。”

      呼吸一滞,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响起:“这个事情不要告诉父亲,阿聿那边我会处理。”

      -

      “阿聿,你好大的胆子啊。”

      我饮了口茶,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阿聿,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一如从前那般瘦弱。

      “姐姐,是我错了。”

      我将剩下的茶水往他脸上泼去,手揪着他的衣领,咬着牙问他:“害人性命是我教你的吗?”

      茶水连带着茶叶附在他的脸上,如同白纸上洒了几滴墨,也娇弱得像风雨中摇曳的芍药。他面不改色道:“不关姐姐的事,是我心术不正。”

      我转过身不去看他,怕自己心软。

      “阿聿,你该跪的不是我。去祠堂跪三天,少一刻都永远不要过来见我了。”

      “是,姐姐。”

      属于阿聿的声音渐渐消失,我无力的瘫坐在了榻上,手指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唤来红笺,吩咐道:

      “吃食照常给阿聿送过去。告诉他,他若一刻不吃,我便陪着他一起饿肚子。”

      “看着他吃完再回来。”

      “好的,小姐。”

      -

      翌日,我挑了一件水绿色的罗裙,外面罩着层秋香色的轻纱。从库房里拿了父亲珍藏多年的老参,去拜访陆笙。

      我突然登门,陆笙披了件外袍便匆匆出来了。他生得剑眉星目,很是俊朗,绕是唇色惨白也丝毫不减分。

      “小将军可还好?”仆人给我倒了茶,我轻轻抿了一口。

      陆笙朝我拱手,“多谢沈小姐关心,在下有失远迎。”

      “小将军客气,你我婚期将至,就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只是昨日之事,实在是我们府上的疏忽。”顿了一下,思及这人便是我日后的夫君,真情实感的挤出一滴泪,“小将军一日未好,我寝食难安。”

      陆笙安抚性的朝我一笑,目光落在我的发上。

      “你头上的钗子很是衬你。”

      -

      三日一眨眼便过去了,阿聿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照常为我描眉梳头。

      “姐姐,可不可以不要嫁给他?”是近乎恳求的语气。

      我凉凉的看他一眼,带着讥诮:“不嫁给陆笙,难道嫁给你吗?阿聿。”

      阿聿抿着唇不语,脸色越发苍白了。

      我有些不忍,但蓦地想到那日陆笙对我说的话。于是语气像掺了冰渣子似的向他身上刺去:

      “你做出那样的事,可曾想过我和父亲?……若我此刻反悔不嫁给陆笙,他如何才能看在我的份上不再追究此事?”

      阿聿闭眼,“对不起,姐姐。但是陆笙,他绝不是良人……”

      “这种话以后不必再说。”我看着镜子里不对称的眉,蹙起。“以后你也不必再给我梳妆了,好好养着身子吧。”

      我的身体一日日好起来,阿聿却相反的愈加孱弱。

      陆笙常年握剑的手修长有力,捏着茶杯若有所思的看向我:

      “在下记得沈小姐有一个弟弟,还未曾见过。”

      -

      今日是我跟陆笙大婚的日子。

      房里的人进进出出,阿聿就站在我身后静默不语。待喜婆出去找盖头的空档,他半跪在地上朝我说:

      “姐姐,今日我给你描眉,可以吗?”

      我看着他温软的眉眼,点了点头。

      …

      活了十九年,第一次知道跟人亲吻是这样的感觉。

      也是才知道原来男人的唇也是柔软的。

      阿聿眨眨眼,拿起胭脂往我唇上涂抹。刚涂好,一个吻又落了下来。他眼神无辜至极:“又花了。”

      我正要斥他,他捂住唇猛地咳了起来。

      “阿聿!”

      我把他的手拿开,上面带着血迹。心一沉,像是被什么揪着似的,密密麻麻的疼。

      阿聿用干净的那只手给我拭泪,“姐姐不要哭,妆花了。”

      -

      我只记得跟着阿聿一起昏了过去,周边的惊呼声吵得头疼。

      一睁开眼是红色的帐子,还有红笺的声音:“老爷!小姐醒了!”

      头还是疼,我坐起身,顾不上口干舌燥。说的第一句话是:“阿聿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若阿聿无恙,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只会是他。

      父亲是跟陆笙一起过来的,他的婚服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发觉自己一点也不想嫁给他了。

      “爹,阿聿呢?”

      父亲的目光躲闪,红笺也低着头不说话。我猜了个七八分,掀开被子跌跌撞撞的往阿聿房里跑去。

      -

      他的眼睛闭着,一如既往的乖顺。我才发觉阿聿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之前是怎么舍得罚他在祠堂跪了三天的?

      “阿聿他……”

      林御医对我摇摇头。“小公子回天乏力……沈小姐你…保重身体。”

      我抬手飞快的抹掉眼泪,“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阿聿慢慢的睁开眼,看到我的那一刻黯淡的眸子亮了一下。

      “姐姐这样也很好看。”他说。手指抬了抬,又无力的垂下去。“怎么办,看到姐姐为我哭,我好开心。”

      阿聿的手凉得吓人,我摁在怀里试图把他捂热。我说:“我不嫁陆笙了,阿聿你也不能死。”

      他说好。

      我说你骗我,他说不骗姐姐。我说那你把我教你的第一首诗再背给我听一遍,他说忘记了。我问他那你记得什么?他说记得姐姐喜欢吃芙蓉酥。

      “姐姐别哭了。”

      这是阿聿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

      红笺在收拾阿聿屋子的时候,找到一本书,一定要拿给我看。

      是仔仔细细装订成册子的,书封有点眼熟,好像是我十三岁那年画的一颗柳树。我觉得不太好,就随手扔掉了,另一幅比较满意的被父亲裱背在正厅。

      翻开第一页,是阿聿手抄的诗词,笔划工整,比我不知好了多少。

      后面数十页都是诗词,在我准备合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从第二十页开始,之后的每一首诗里面,都有一个虞字。

      我接着往下翻,只看到一句话,再没有其他。

      “我喜欢阿虞。”

      下一页,我喜欢阿虞。

      下下页,下下下页,后面的小半本册子写的都是这五个字。

      我没忍住哭得稀里哗啦,写这么多次,怎么从来不对我讲?

      -

      我以为我是不喜欢阿聿的。

      直到当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被退婚,委屈的掉眼泪。

      阿聿还去找那人打了一架,他那身子自然是带着伤回来的。

      我给他上药,问他还敢不敢去惹事了?

      他说,“敢,谁也不能欺负姐姐。”

      我手下故意使了些力气,听他吃痛的低声吸气。“你这样,更加没人敢娶我了。”

      阿聿那时虽然瘦削,却也已经比我高了半个头,“我敢呀。”

      “我巴不得谁都不喜欢姐姐,这样……”

      话还没说完就吃了我一个爆栗,“呸呸呸,不要乱说话。我还想嫁人呢!”

      “等我长大了,我娶姐姐。”

      “再胡说我就不给你上药了!”这原本是我两年前的回答。

      可是在梦里,我说,“好啊。”

      -

      阿聿入殓那天下起了雨。

      我是最讨厌下雨的,但是阿聿很喜欢。

      我想我以后也会喜欢下雨,因为我在雨里流泪,他们都不知。

      “小姐,当心身子!”一把伞悬在了我头顶,伞下是红笺担忧的脸。

      我接过伞,朝她挤出一个笑。“我想单独跟阿聿待一会儿。”

      他那样瘦,显得这口棺空荡荡的,不过刚好还能躺下一个我。

      我握住他的手,跟生前一样的冰凉。这是不是代表,其实阿聿活着跟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才知道原来我也是喜欢阿聿的,此刻竟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因而珠钗划过手腕的时候也不觉得疼了,因为阿聿在。

      以前我磕破了点皮都是要掉上几滴眼泪的。

      “阿聿,我以后再不会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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