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吞的感觉》莫如深

1、温吞的感觉

　　黄昏时，风小了些，空气却还是一样的浑。天边的太阳无奈地缓缓坠着，一张脸尽蒙着些灰土，看上去呆呆的。
　　刚才匆匆跑下楼时的紧张与无奈已然渐渐消逝，剩下的是淡淡的无聊，隐隐的憋闷——仿佛就是一条泡在油茶里的鱼，正奄奄地，了无生趣地喘着，等不及似地盼着迟迟不来的漫长的结局。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一下。才三十多岁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都是那个丫头闹的。——长得那么慢的女儿竟能让我这么快地老！不过才三十多岁，竟像已过完了一辈子。
　　刚才女儿那么强烈的反应是我不曾想到的。之前只是偶尔听母亲抱怨说女儿太刁，总是胡搅蛮缠。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总以为还是小孩子，而我又没用多少心思去教她，才使得她出奇的任性。可此时，我突然发觉女儿并不是我一直认为的那样不懂事，正相反她恰恰是因为懂得了太多的事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已经十一岁了，她爱自己的妈妈也知道妈妈爱她，所以她会更渴望得到妈妈的爱。但我们没有让她得到那么多，才使得她变得那么乖戾，那么不近人情。
　　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母亲是爱面子的人，她精心安排的这次相亲被女儿搅得一团糟，她一定很难受。我应该回去帮着她收拾一下残局的。可是回去又能怎样呢？那个姑娘一进门，女儿就劈头盖脸的一顿抢白谩骂，紧接着就摔上门跑了。我连招呼都没和人家打一下就跟着女儿跑出来。
　　回去后，母亲的那一顿抱怨是绝对免不了的，那抱怨之后会怎么样呢？我会听母亲的么？母亲是真心为我的，这我很清楚，因为虽然每次相亲都是不欢而散，但是母亲仍旧一个接着一个地安排。这相亲的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越发地明白了原本为我轻视的女儿，这几年中已经成了我的一切，无论是什么都不能将她摒在我的生活之外……

　　我随着女儿又走到了那条街，看着她走进了那个小小的发廊——阿左的发廊。
　　半年前，我才知道阿左回来了，因为我买菜时在这条街上看到了她。其实女儿早就知道了这个发廊。她常常来这里而借口说去同学家写作业。我知道后并没有阻止她，因为我知道她很不快乐，而我又是那么希望她能快乐起来。
　　不知为什么，自从知道了阿左住在这里，我总是来这条街卖菜。虽然她的母亲就在这条街上买菜，而我又是那么不想见到她。直到我和阿左面对面地站到一起时，我才明白自己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再仔细地看一看她，和她说上几句话。
　　四年半——不能算长，更不能算短的时间之后，我们俩能说的话已经很难找得到了。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就是看着彼此，沉默地看着。我以为她会装作不认识我转身走开，但她没有。她的变化是很明显的。记忆中，她的眼睛很柔和，很纯，很有灵性；她的皮肤很白，很细腻，很嫩……她是那种把自己当作一首诗来活的女人。眼前的她，眼角已有了些许细细的纹，面容中隐隐地透着练达，尽管皮肤依然那么白晰，目光还是那么柔和……
　　我实在不想就这么看一看然后就默默地各自走开，但又实在找不到什么话，看她的样子是要走了，我的汗似乎已经急得出来了。
　　但她并没有走，而且开口了。
　　“什么时候把头发留长了？我几乎认不出你了。”
　　我知道自己变得远比她厉害，她一定看得很明白，但她没有说。
　　“没有时间，便留长了。”
　　我回答得也很自然，因为知道她和我一样也想聊一聊。
　　“有意思，你因为没有时间所以把头发留长了，我一样也是因为没有时间，却把头发剪断了。”
　　“不算短……而且这样看上去也一样的好。”
　　“谢谢……买菜么？”
　　“当然。你呢？”
　　“我妈在这儿卖菜，我来替她回去吃饭。”
　　“生意还行？”
　　“凑合吧。”
　　她并没有问我是怎么知道她在做什么生意的。以前的她虽然也不多话，但和我的话从不曾这么少。
　　我无奈的想到了那已过去的四年半。她父亲的车祸，她与兄嫂不快的争执，她母亲的重病……不知耗去了她多少精神？我得心仿佛被人在面板上揉搓着……
　　“谢谢你……没有阻止女儿和我来往。”
　　“别这么说……那并不值得你这么谢我……其实如果你不提，我是不会提这件事的。”
　　她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我也想不出什么话。虽然在这之前已打算了很久，虽然也想过了许多事，那一刻却又突然意识到其实那一切都还没有想好，而且场合也不对。
　　“嗯……不耽误你了，再见吧。”
　　说完她点了一下头，走过去了。
　　在那之后，我还是去那条街买菜，却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其实我一直等着再见到她，想和她好好谈一谈，谈我们俩本应在四年前谈的事，但却没能找到机会。现在，她的发廊就在前面，只要走过去就能见到她，我却又一次犹豫了。四年前，那是该谈的事，四年后的现在那事还是应该谈的吗？
　　天有些黑了，我慢慢往回走。这条街上的菜市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人也在那收拾摊子。
　　我心里乱乱的，只顾着走，不妨撞到了一个菜筐上。伴着一个老太太努力扶车的“唉唉”声，一辆自行车到了。我回头时正看到老太太在那里捡她的秤。自行车的前轮自顾自的转着。
　　“你怎么走路的？眼睛瞎呀？” 老太太的口气很生硬。
　　我脾气不好，听他这么一嚷，本来就已经很乱的心，这会儿简直烦到了极点。
　　“你又是怎么走路的？你也瞎……”
　　这时，那老太太突然抬起了头。看到那张脸，我的话突然噎在喉咙里。四年半，变化最大的就是她了。以前，那是多精明，多富态的一个老太太！那种凭你什么人她都不屑一顾似的眼神，那严厉而舒缓的声调，那总是整整齐齐白头发……就好像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精明的人了一般。可眼前的老人，却是另一番景象：那脸瘦瘦的，堆满了皱纹；眼神是那么疲惫，满头的白发也早被风沙吹弄得一团糟……
　　一时间我的怒气消失得没了踪影。
　　“……妈……妈……”
　　老太太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来。疲惫的眼神立刻变得凌厉起来。
　　“受不起，我可受不起。你再这么叫，我的阳寿就给你折尽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老太太将秤放好，连忙绕到前面扶车。但车后挂的菜筐很沉，她在前面一用力，前轮便翘起来而后轮依旧稳稳地坐在地上。我走过去帮她，手还没挨上车把，立即被她打开了。她狠命地将车摔在地上，回过头来仇人似的瞅着我。
　　“滚，你给我滚！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你不要脸，在外面养女人，把我女儿一辈子都给毁了。真是老天不开眼哪，你今儿撞到我的筐上啦，赶明儿老天开了眼，让你撞火车。你不得好死……”
　　面对这样一个老人，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尽快地离开。但我的双腿突然变得出奇的沉，我就生了根一样的立在那里。
　　“……滚……快滚……”
　　像是在盐水中浸得久了的气球一样，她的气力从浑身无数细微的裂隙中渐渐渗掉了。老人颓然地坐到了地上。
　　天已经黑了，地面很凉。我再一次走过去，伸手扶她起来。她没有打开我的手，好像已经没有了敌视我的力气。她老了，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她只是一个为女儿的后半生担心，不放心女儿一个人生活的母亲。这令我猛然间想到了阿左和我的女儿——我的心像似被什么狠命地挤了一下。
　　“妈，你怎么了？”
　　阿左来了。身后跟着我们的女儿。
　　“碰上个丧门星。”
　　“爸爸！”
　　女儿叫我，阿左也看到了我。路灯微弱的灯光中，依稀地现出了她脸上的一丝歉疚的神情。
　　女儿上前扶着她的姥姥，阿左来扶自行车。我过去帮她，她没有反对，但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她们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说不准跟着她们是不是合适，却觉得自己似乎还有这个权力的，因为我的女儿就跟她们走在一起。
　　我第一次走进阿左的发廊。那是一间长长的不足二十平米的小门市，靠前面的是她理发的工具和镜子，后面用幔子隔开的就是她和她母亲睡的地方和做饭的地方。女儿扶着姥姥进到里面去，很快又出来用小盆打了洗脸水端进去。这一切都没有人告诉她，都是他自己做的，而且做得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只因为这里是她妈妈的地方……我的眼睛突然胀满了泪。
　　阿左给我倒了一杯水，请我坐下，说一会就可以让我带女儿回去。这时女儿正在里面陪着姥姥吃饭，听阿左这么说，急忙说：
　　“不，我不回去。”
　　“不回去，爷爷奶奶该担心了。”阿左很耐心地说。
　　“他们才不管呢，他们都讨厌我，嫌我刁，我也讨厌他们。”
　　“不许这么说话。”阿左很严厉地说。
　　“不让她这么说，你想让她怎么说？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正吃着饭的老人有些愤愤的。阿左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我笑了一下。
　　“你别多心，我妈今天心情不好，平时不这样的。孩子还小，不懂事，我会找时间和她谈的。”
　　“‘你别多心’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如果女儿愿意在这睡就在这睡吧！我和家里说。”
　　听我说完，阿左一愣。
　　“这好么？”
　　虽这么说，但我看得出，她真的松了口气。
　　“谢谢爸爸。”
　　听了女儿的话，我心里热热的，仿佛这是女儿第一次叫我爸爸。或许我有些敏感，但四年来，这真是女儿第一次这么真心地叫我。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说女儿在她的一个同学家，今晚不回去了，明天和同学一起去上学。我也要过会儿才回去。
　　老人吃过饭便走出来坐着，狠狠地看着我。我明白她在赶我走。老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在外面站了一天已经没有多少精神了。我真不忍心让她因为我而坐在那儿耗神。可我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走的——这样的机会本来就不多，等下一次不知还要花上多少时间。
　　我一定要和阿左谈，谈我们俩的事。四年前，我们分手了，无论为的是什么，现在都证明那是错的。四年中，我越来越明白不能没有她。——有她，我的生活未必就能变得怎么好，但没有她，我的生活真的是出奇的糟。或许我们已没有可能重回到过去，但和陌生人相比，我们至少有一个共同的孩子，我们熟知彼此的性情，我们曾一度有过无需言语的默契……十年的共同生活，很多东西于不知不觉中交融在一起了，早已分不清哪是她的哪是我的……当然这绝不是朦胧诗中的那种神龛似的爱情，这感情倒更像我手中的这杯水——是已然温吞了的，再难有那令人心悸的烫了，却最是可喝的，最是解渴的……

　　女儿已在里面睡着了，阿左并没有赶我，她只是劝着母亲进去歇着。老人最终还是听了阿左的话，由她扶着进到里面去了。
　　我的机会真的近了，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