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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阴云霁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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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林影下手缓缓抬起,在日光照耀下雪亮如玉。漂亮的手指点向哪里,哪里便飞起血花。
山林在震动,飞鸟高旋不落,空中飘降鸣叫与飞羽,长刀在碎光中挥动,将太女的惩处降与每个应得之人。
叶影之下,风临站在后方环住子徽仪,一手将人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捂着他的眼,以缱绻而霸道的姿态掌控他的感观,只让他听惨叫,并不让他目睹血腥。
待士兵将处死的敌兵拖走,她才松手,让徽仪转身指认下一个,再挡住他的眼,如此往复,颇有耐心。
子徽仪将打过他的人一个个指出,风临一个个杀了。挡眼时,风临目光无声掠过他衣袍上的血迹。在确认他没受刀伤后,她就没再多说了。她不想问他衣服上的血是谁的,只要不是他的就行。
杀了谁都不重要,都是他们不好。
是他们竟逼得他拿起了刀。他们该死。
风临抱着怀中人,望向他手上的淤青,目光微不可查地暗了。树林间似有隐风掠过,带起阵沙沙声,叶影阴沉。
忽然间,柔软黑长的睫毛在掌心扫过,痒痒的,让她的心泛起一点小小涟漪。风临悄然转眸,在晃动的碎光里轻轻望着他。
即使被挡住眼,子徽仪仍能感受到她的目光。黑暗中他无法分辨风临的情绪,很不安。
子徽仪不想在她面前畏怯,也许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人,但他控制不住。他好怕她生气。
好像她只要一动怒,就会给他降下无法承受的惩罚。虽□□无伤,犹切肤之痛。
他如久旱禾苗等到她垂怜的甘霖,得到这一切太不易,收回仅是她一念之间。他不敢冒半分险。
“殿下……”子徽仪想转头,被风临用手止住。被剥夺视野,光与风的触感都异常鲜明,她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带着温热的气息、刀与铁的冷气:“还有么?”
子徽仪不自觉地往她手心里靠:“只剩那个人了。”
风临缓松开手,让他适应阳光,慢慢撤开手指,尽管他只被蒙住了一小会儿。
“哦……只剩她了。”风临观察他完全睁开闪亮大眼睛,这才转身,抬指招了招,士兵立刻将已昏死的乞勃延拖到面前来。
风临慢悠踱步上前,鞋尖抬起她的脸,微微弯起嘴角:“怎么处置好呢。”
“就是这张嘴说的?……把她的舌钉到城墙上?”
一旁士兵立刻拿出短刀,随时准备上前。这时子徽仪犹豫着走来,拉住风临衣袖说:“殿下想不想对东夷做些文章?若想,也许这个人还有些用处。”
风临看向他笑:“你有什么想法?说与我听听。”
她语气太过温柔,甚至透着宠意,子徽仪悄看了眼四周人,十分不好意思,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回去说嘛。”
“好。”风临伸手擦了下他脸上灰尘,示意人将乞勃延拖走,后向周围士兵道:“炎炎夏日,有劳诸位陪孤入山追敌,辛苦了,今日凡参与搜寻之人,皆赏一年俸禄!”
话音一落,周围立时精神大振,响起欢声,连呼:“谢殿下!”
风临表示今晚回城大摆庆功宴,好好犒劳大家,吩咐人清山路,尽早下山。方才子徽仪向林小吉等人告知了有被东夷俘的武朝人,此刻也告诉张通鉴她们,详述几人长相、穿着,风临让士兵在追击残敌的同时搜寻这几人,寻到者依旧有赏。
张通鉴率人清路之际,风临寻了个阴凉处,拉着子徽仪坐下,仔细查看他手上的淤青,越看脸色越差。
她轻轻抬起他手,观察肿没肿,询问部下:“谁带药了?”一人立刻跑来,从怀中掏出盒棒疮膏递上,风临道谢,记下名字,随后挖出点药膏涂在子徽仪手背:“来得匆忙,没带医师,先简单处理下,回去让秋医官给你看看。”
子徽仪低头,眼神郁郁:“殿下,我做了你的累赘。”
风临说:“我找回你,你只需要高兴。”
子徽仪小心地看她,又低下眼眸,犹豫了会儿说:“我是很高兴的,回到你身边。”
“可我感觉不多。”风临微微凑近,望着他道,“你一直在看我的眼色,在紧张什么?”
子徽仪立刻道:“我没有在害怕。”
风临笑了,很轻,没纠缠这个话题:“会抱怨吗?抱怨几句给我听。”
子徽仪忐忑中带着疑惑:“要抱怨什么?”
风临微声笑叹,一边将药膏在他手背涂匀,一边道:“跟我说。”
子徽仪用那双大眼睛望她,点点头。
待张通鉴她们回来时,恰看到这样一幅景象——身着玄甲的俊丽储君拉着他手涂药,浅笑着一句一句教他学话。漂亮的美人坐在树荫下,穿着沾了血污的衣袍,脸却被擦得干干净净,认真看着对面人,小声地跟着念。
“你跑哪去了?”
“你跑哪去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
“你怎么来得怎么慢。”
“徽仪大点声,语气重点,像这样——你怎么来的这么慢!”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
“你真是个没用的女人!”
“……殿下,我不想说这句。”
“说嘛,没事,就当是玩笑。”
“我不想说。我,我真的不想说。”
风临微愣,抬头看向他。子徽仪有些紧张,未想风临展颜一笑:“很棒,拒绝的好。不想的事,无论是谁要求都拒绝。”
子徽仪惊讶地看她。
风临伸指轻轻点他的鼻尖,笑道:“我很开心你能对我表达不喜。对我说这句话并不容易,对不对?但你仍勇敢地说出来了,你好棒,我该给你奖励。”
“有什么想要的么?”风临笑道,“告诉我,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她的话怎如此温柔,比暖洋洋的风还要轻,子徽仪听得晕晕乎乎的,神思难定,只能呆呆地望着她:“可我觉得,你这些话就是好棒的奖励了。”
风临笑:“这算什么奖励?你该跟我要个东西,我不会拒绝你,想一想。”
子徽仪情不自禁靠近她,“可我犯错了,我觉得犯错的人不应该得到奖励。”
风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保持笑容,直视他道:“你没犯错。不要把别人的错揽到自己身上。”
面前人眼睛忽闪眨了两下,凑近她道:“那我现在错了。”
风临皱眉说:“又错什么?”
“让你不高兴。”
夏风从浓绿树林穿过,拂起层层绿浪,蝉鸣、鸟鸣、虫鸣随着绿波飘荡出来,风临在声浪中怔看向面前人,心中疑:方才虫鸟也叫得这样响吗?我刚刚怎么什么也没听到。
阳光把他的眼睛照得极亮,如最纯净的水晶石,映得她目光都恍惚。那片经年飘浮在他眸中的雨雾是何时散了?
好透亮,她望着他的眼,好似站在儿时的晴空下。
“徽仪……”风临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认真、严肃、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
“你高兴吗?”她盯着这双眼问。
子徽仪说:“高兴。”
“为什么?”
“因为我回到了你身边。”
时无风过,风临却听到满山传来震耳欲聋的林啸,层层叠叠,经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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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山脚下,州城烟绕,赤色军旗在昌州城楼升起,旧缙字旗被一个个撕扯下,随风零落。自南而来大队东宫詹事府官员,奉命入城,开始接管城中大小庶务。
昌州城内,东市街口。
云骁带着两列士兵立于东市,将风恪囚车押于此,旁侧有徐雪棠等詹事府官员观望事态。大半日过去,东市四方街道此刻已聚满了民众,大家穿戴神情各异,却都诡异地一同沉默,凝望囚车里的人。
“贱民,竟敢如此……”风恪蜷缩在囚车里,往角落挤,泪花在眼中耻转,拿血红袖子使劲裹住头脸,浑身发抖,不停发出狗似的呜呜声,嘶哑道:“吾没输……没有……呜……没输……”
其声阴幽怨恨,如白日鬼泣。喑哑呜音似蛛丝飘粘在耳朵,不远处云骁微微晃了晃头,对身旁徐雪棠说:“她好吵。真的太吵。我能让她闭嘴吗?”
徐雪棠面无表情道:“不行,她经不住打了。”
“只打落一颗牙她就不会再张嘴了。”
“不行。”
两人正说话,自西来了一小队人马,原是押送刘达意的人来了。昌州官衙听闻风临囚车押风恪,为讨好,也效仿着寻了辆囚车给刘达意拉来,停在街市口给人围观。
刘达意下巴已给安上,嘴中被牢牢堵着布团,五花大绑,斑斑血迹,甚为狼狈,哪还有曾经的半点威风?风恪望见惊诧万分,一时连疼痛也忘了,挣扎爬到车栏前:“姑姑……?真的是……姑姑!你怎么成了这样!姑姑!”
刘达意以为她弃自己而去,此时如何愿见,自是不肯搭理,哪想见她如此惨状,一下愣住了,双目渐红,许久后攥紧拳,将头狠转到一边!
风恪见状慢慢垂下脑袋,伏趴在囚车里,发出呜咽声,无比伤心,忽捂着脸奄奄泣道:“我实在无用……拖累了姑姑……”
刘达意怔住,慢慢仰起头靠在囚车上,酸楚合目,流下滚滚泪来。道中寂静,风吹起地上细沙,回荡着
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刺耳嘶吼:“畜生!你们也有今天啊!!”
众皆转望,直接道边人群里冲出个老妪,抓着两把泥跑出来,往囚车前冲,使全力把泥巴砸向风恪。
“你们哪是个人呐?呜……你们……钱也给你,粮也给你,却害我全家!”
老妪涕泪横流,捂住胸口哽咽,又从地上抓泥往她们身上丢:“你们哪是人啊?!”
在泥巴丢出的那刻,老妪仿佛身体里最后一口气也跟着丢了出去,泥落在车里,她也跟着倒在了地上,眼睛眨两下,便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她这一倒,原本在道边市口诡异沉默的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士兵跑去扶她,喊人来抬去医治,而那些民众的怨屈愤恨都被这颗石子激起,掀起无形大浪来。
不知是谁第二个抓起泥,朝囚车丢去。四方街道密密麻麻的人群有片刻寂静,都看向那些士兵。
云骁坐在马上,平淡而冷漠地望着光景,毫无言语。她周围的士兵、官员也都如此沉默。
这下人群彻底骚乱起来,第三个、第四个泥巴掷了过去,紧接着便是数不清的杂物石子,雨一样打在两个囚车上。
风恪吓得尖叫蜷缩,死死以袖裹住头,背对众人,被打得不停哀嚎。刘达意在坐在一旁的囚车里,在漫天谩骂与污秽中合上眼,一动不动地躺坐在车内,任来物捶打。
忽来一石飞入囚车,砸在风恪手臂,这本没伤到头,但巨响之下她骇至极点、耻辱至极点,当场晕倒过去。
徐雪棠神色微变,立刻唤人上前,周围士兵忙制止民众,跑上前查看情况。
骚乱之中,云骁骑马于不远处注视,平淡道:“真好,终于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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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山林。
有鹰旋空几圈,长啸着飞落在风临肩头,抖抖翅膀,歪脑袋看向对面的子徽仪。
它跟子徽仪小眼瞪大眼,风临抬头向它来的方向看去,见林小吉、严宾远远地朝这疾跑:“殿下,我等已与张副将部下清得一条安全的山路。”
风临示意她们上前,与之低声交谈,子徽仪坐在她旁边,拿着水囊小口喝水。
她们是带着狗来的,汇报时叫人牵到一边,几只狗冲子徽仪摇尾巴汪汪叫,他看了风临一下,风临立时觉察,犹豫片刻,点头:“去摸吧,小心些。”
子徽仪起身走到狗面前,询问了看管的士兵,得到允许后伸手轻轻摸了一只狗的脑袋,那狗很兴奋,立刻激动地叫,尾巴甩得啪啪响。
子徽仪蹲在那看着狗,心想:如果我也有尾巴就好了,我就会让殿下知道我有多欢喜。
后方风临汇总了下情报,用树枝在地上粗略估算了一下剿敌数量,指示了后续追击方案,便准备下山。
士兵将马牵来,风临上马,看向严宾、林小吉等人说:“方才说了来搜寻的人都有赏赐,你们也不例外。”
几个侍卫听了顿时要谢,严宾立时警醒:现在是该领赏的时候吗,是保住差事的时候!
严宾马上瞪属下一眼,抢在众人前接话:“岂敢!臣等犯下如此失职之罪,竭力是补过犹不足够,怎敢厚着脸皮受赏?只请公子与殿下容谅,给我们个赎罪机会,准许我们日后将功补过!”
旁边侍卫们恍然,连忙随之应和。她一番话说得不赖,然而风临没应。
她骑在马上垂望诸人,面无喜怒,未可,也未不可。
林小吉见状立刻转向子徽仪,照地便叩:“请公子给我等一个补过的机会!我等一定尽心竭力,绝不再有此事!”
这时风临慢悠悠说了句话:“徽仪,想就想,不想就不想。”
子徽仪微愣,顿时泛起酸涩的暖意。他没面对过这种情况,突然间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但此时此刻,他忽而觉得,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是对是错,风临都会给他兜底。
不知不觉间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屏息瞧向他。他看向那些侍卫,想到夷兵来袭时她们也全力护卫,如此受罚岂不可怜,于是向风临说:“殿下,事发突然,敌驱马入城,实难预料,我给人捉去也实是意外。她们素日来尽心,今晨也全力护我,若非马群冲撞,她们也必不会给敌兵抓到间隙,我果然还是不忍看到她们受责罚。”
林小吉等人眼中立时流露出感激,马上紧张看向风临。
风临倒没驳:“你既决定了,就随你意。”
严宾等人对着子徽仪连谢,风临在旁静等,待众人谢罢,淡淡开口:“此事虽过,但‘绝不再有’,听懂了?”
她们满身登时冒出冷汗,忙应:“属下都听懂了!”
风临点点头,遂携子徽仪同乘下山,萧成部留下清扫残敌。
武军今日擒到的敌兵,只留了乞勃延一个活口,风临决定将她交给张通鉴部带回平州。
下了山,张通鉴早叫人备了车来,停在山脚等候。风临下了马,伸手自然地将子徽仪扶了下来,命人将昏死的乞勃延交给张通鉴,遂与他往车去。
在迈上车那刻,风临回头看了乞勃延一眼。她五官毫未动,但这一眼之阴冷刺骨,当真无言语可形容。
张通鉴自骨缝里冲出寒意,急刹住脚,近乎本能地想握刀自卫,凭着多年来军人的意志生生克制住了。她心嘭嘭狂跳,哪怕知道这一眼看的不是自己,也无法止住冷汗,紧张看向风临。
风临将车门关上了。张通鉴大松一口气。
入车后,子徽仪跟她往座位去。
我现在脸色一定不好看……子徽仪悄悄别过脸,用牙轻咬了下嘴唇,感觉两瓣嘴唇变红才转回脸,装作无事坐在她身边。
风临臂膀后背有如撕裂,面上却不显半分,后倚在座,含笑伸手捻起他一缕长发,绕在指尖:“说真的,奖励想要什么?”
子徽仪望她,低头用手指拽了拽衣摆,忽道:“我的衣服脏了。”
风临不明所以,刚想问是不是想要套新衣?就听见他小声道:“我的衣服真的很脏了,可我想抱一下你。”
风临睁大眼睛看向他,子徽仪微微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她:“殿下,我可以吗?”
车适时颠簸一下,风临的心跟着一震,迫不及待就要搂住他,但看到他的眼神,她忽然意识到此时的主动对他而言是很不易的事。
她希望日后他的主动能多一些,那么现在这份拥抱,就得他自己来拿。
于是风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笑道:“我就在这里,想抱就过来。”
子徽仪明显愣住,片刻后,眼中泛起很大的光亮,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
车在道上行驶,隆隆声回荡在厢内,似人的心跳。
他像小猫一样慢慢靠近她,手指谨慎地触碰她的衣袖。风临没有动,静静坐在那里等。子徽仪像是受到极大鼓舞,慢慢攥住她手腕,人一下子移到她近前,伸出双臂,一边观察着她的脸,一边极缓慢地搂住她。
风临注视他的动作,看他一点点来到怀里。子徽仪试探地把头轻轻靠在她肩上,抬眸看她。风临只是笑。
子徽仪心跳兀重,伸手一下子紧紧抱住她,把脸完全埋在她肩上,“殿下……”
风临再忍不住,飞快搂住他,笑得合不拢嘴:“哎!”
子徽仪靠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我衣服这么脏,身上一定很不好闻,可我不想松手。”
风临简直要笑出声来,使出全力压制,连疼痛也暂忘了,搂着他,使劲亲了一下他的长发道:“可你很香。”
子徽仪眼睛一亮,看向她:“真的?”
“嗯。”
她凑近他耳畔,在隆隆车轮声中,轻声道:“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