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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樊笼 ...

  •   花瑛有时想,她丈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花瑛不是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傅平,他气质尔雅,看上去腼腆,和善,也有教养。她一见倾心的男子,不可能一无是处吧。
      爹娘议论她的婚事,娘赞成,娘说,傅平对我有礼,那应当,不算什么,但傅平对坊间白丁说话也很客气,他脾气应可以。她爹爹也赞成,爹说,傅家和花家门庭相当,不委屈阿瑛。
      她和傅平的结合人人乐见其成。他们曾经鹣鲽情深,以为快乐能够一生一世。
      她很满意。做人,没什么可抱怨的。
      那时,只有一个人她还担忧——师妹辛红叶被赶出师门,远走江湖,她想大概过得很苦。她常叫傅平去打听师妹的消息,直到后来被傅源知道,傅源评论了一句:“那女子名声不好,你们老探听她做什么?还是少往来。”
      花瑛一听,有点生气,辩驳说:“我师妹只是一时被人欺骗,再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的师妹。”
      傅源说:“你牵挂算人之常情,不过你师妹那女娘,做人毕竟糊涂,你打听太多,也没有意思。”
      傅平忙使眼色,叫她住嘴。家翁威严大,傅平是一个孝顺的人。
      师妹的消息此后渐渐淡了。花瑛只听说,师妹去了长安——不管去哪里,孤零一个人,无人照顾,都很难吧。她本想问一问阿娘,但她自己出了一件事。
      花瑛有孕,诞下一个男孩。
      不到一岁,孩子生病夭折了。
      傅源伤感至极,含泪长叹:“我傅家几代单转,只求一个男丁,本来盼着这一代香火旺盛,谁知好容易有了一个小儿,这么无缘。”
      花瑛流泪,嘴上难说,暗暗愤懑。她的孩子,在肚里,常常会动,叫她喜悦得不知如何是好,生下来,圆圆眼睛会看,小手会抓,头埋大人怀里,呀呀会哭,他有名字叫阿极,阿极就是阿极,不是一点香火,他是一个人。
      花瑛看向丈夫。傅平垂头,一声不吭。
      傅源叹道:“好在你们还年轻。”
      花瑛后来想,也许就是从阿极的死开始的,她和他渐行渐远。其实傅平不算太坏吧,他脾气还好,也还体贴,只可惜人一辈子虽短,一生一世太长。
      那一年,父亲花惟去世。
      她爹爹死于非命,是被仇家秦放带人围杀,师兄侥幸逃脱,也受了重伤。她闻讯和傅平赶回家,堂前只有棺木一口,娘和弟弟与她相拥痛哭。
      她爹爹的剑就在棺前。剑鞘还沾着血,血已干。
      花瑛一把提起剑,袖子一拭,对傅平说:“你和我一起,我们去找秦放。”
      傅平下意识犹豫了一瞬,他马上反应过来不该犹豫,可那一瞬,她已经看到。傅平按住她手,说:“仇一定要报,但不要冲动。我们一不知道秦放去了哪里,二不知道秦放的底细,贸贸然去,不是正中下怀?我们从长计议。”
      花瑛问:“你说,怎么从长计议?”
      傅平说:“先告诉我爹,一起商议。江湖上他识得不少朋友,我傅家不是好惹的。”
      花瑛面向棺木,泪又流下。
      站了半晌,她转头看丈夫,忽暗暗诧异——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最熟悉的男人、枕边的亲人,好像和印象里的不同了。为什么?明明一天又一天,什么都没变——那是什么变了。还是她脑中的印象,一直错了?
      弟弟大声道:“阿姐!我和你去!”
      花瑛摇摇头。弟弟花琰不到十六岁。他还没有出师。
      就在那时,来了一个人。
      那人并无通报,也没招呼,沉默如同一阵轻轻的风,大步闯进来。她剑在腰际,衣履形色带着日夜赶路的痕迹,然而一眼看去,她不是一个畏惧长途跋涉的人。
      她仍然是个年轻的女人,看到棺木,立刻哭了,扑在师娘怀里。她哭的时候,还像当初那个少女,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少女。六年多了,她有着风霜雨雪的沉稳。
      花瑛和花琰都回过神,围了上去。
      “师姐!”师妹哭着说。
      师妹声音还是那么清脆。花瑛恍然地想,原来她的印象不是哪里都不对的。
      辛红叶回来了。
      这个女人笔直站在师父棺木前,手按清冲剑,冷冷地说:“嵯峨剑门下不是没有人,师父的仇,我来报。”
      任何人都听得出,她不是说说而已。她的话有分量。
      那天晚上,花瑛和师妹又一次,就和小时候那样,枕贴着枕,彻夜亲密地畅谈。师妹话还是很多,只是不像从前,唧唧呱呱随便就会笑一阵了。辛红叶,已经是长安城称得上名字的剑客。
      辛红叶有了小小容身之处。那曾是长安大侠辛关雁落居的一角,有好事之人劝她,把‘雁落’二字挂上。
      “你挂不挂?”花瑛问。
      辛红叶摇头。
      “你是辛前辈的后人,”花瑛说,“挂上也没什么。”
      辛红叶微微一笑,摇头:“可我在长安,不因为我是谁的后人。我是辛红叶。”
      花瑛怔了一下。
      要是她爹爹听到这句话,又要气坏,满口胡言乱语,真是个离经叛道的女人。可花瑛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很高兴。她的师妹,真有志气。
      “红叶,”花瑛缓缓说,“我知道我的剑法不如你,但报仇的事,不能让你一个人担当,我已经想好了,和你一起去。”
      辛红叶沉思一会,说,“其实姐夫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不知道秦放在哪里,师姐有家要顾,还是等我先去找一找,摸摸底,有消息了,再叫你一起商议。”
      花瑛想说什么,师妹这时手伸进衣服,掏出一个旧旧小荷包。这种少女时的玩意儿,师妹竟然还留着。
      师妹说:“师姐,我很想你。”
      花瑛眼泪夺眶而出,有一个人想她,这真的好。
      “我也很想你。我们都想你。”花瑛抹去泪,微笑说,“师兄被他母亲接走养伤,你明天去看他,他一定高兴死了。师兄一直记挂你,有一次在爹爹跟前说漏嘴,还被骂了——但其实爹也想你,他心里后悔,就是抹不开脸。”
      辛红叶说:“我知道,那时师父那么生气,一巴掌还是没打我脸上。”
      姐妹俩头抵着头,一起哭了。
      上一次她们在这个房间里夜谈,那爽朗的雨夜新晴,那少女无知的憧憬,想起来,恍如隔世。
      师妹临走前道别,拉她双手,郑重说:“师姐,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你如果有事,也一定要来找我,一定让我知道。”
      师妹满脸认真。
      花瑛后来隐隐疑惑,师妹为什么那样叮嘱。难道师妹那时已经觉察到什么。
      父亲花惟的仇,最终是师妹一个人报的。嵯峨剑门下的确不是没有人,辛红叶顺着一点蛛丝马迹,单枪匹马,大江南北辗转三年,追缉仇人。连师兄都没帮上太多忙。辛红叶的清冲剑,已经甩开他们很多。
      她花瑛身为花惟长女,呆在家里。因为她又有了孩子。
      阿极死后,多年没有孕信。妻子终于有孕,傅平欣喜之极,傅平笑说:“爹终于可以松口气。”
      花瑛一哂不言。
      不知为何,她不再意外。她的丈夫不在乎他是一个丈夫,也不在乎他将是一个父亲。原来这个男人,不是一个人,只是傅家的香火。
      她有了阿檀。
      花瑛以前没想过,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她嗅阿檀的小衣服,香香的奶味,嗅得停不下来。阿檀实在太水灵,长大一点,玉雪可爱,观音座前的童子,也不过如此。阿檀冲她一咧嘴,她心就化掉了。傅平应该也喜欢阿檀的,花瑛见到过,傅平托着女儿,笑着举高,笑着放下。
      只是有一次,傅平说:“阿檀少带到外面去,爹爹看见,心里又要不高兴。”
      花瑛说:“看见孙女,为什么不高兴?”
      傅平不语。
      花瑛心里不由一怒,多说了一句:“我们阿檀这么聪明,一定天资卓卓,等她开始学刀,爹就知道了。”
      傅平笑说:“女儿家,也算不得正经传人。”
      花瑛说:“你说什么?你看我师妹,你就知道。就算我们没有儿子,礼魂之刀也不是后继无人。”
      傅平一听,愠道:“你胡说什么!我们难道无后?给爹听到,看你怎么办。什么阿檀学刀,这种话你也别说了。”
      花瑛怒火中烧,冷笑道:“阿檀学刀,为什么不能说?——天下刀尊流水刀,就是一个女人。当年‘礼魂’在且娘子手里一败涂地,江湖上的人可还没忘掉呢。”
      她一向温柔,说出这种话,傅平反而一愣。
      傅平沉下脸,恼怒地走了。
      花瑛后来想,她确实有一点口不择言,当面戳人之痛,是她不对——然而这一天迟早会来吧。她和傅平开始聊不上话,一天比一天冷淡了。她似乎也不怎么在乎,现在她有阿檀,她是一个母亲。
      冷了一段日子,忽有一天,傅平满面笑容地来,给她带来礼物,是一对镯子。傅平笑着说:“上好的翠玉,一点瑕也没有,你喜不喜欢?”
      花瑛有点奇怪,傅平轻轻握着她手腕,笑说:“我给你戴起来。”
      戴上镯子,他手没松开,轻轻搂着她。已经很久,他们没有这样相拥。
      傅平说:“阿瑛,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花瑛不语。
      傅平顿了顿,轻叹说:“阿瑛,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是一个明理的人。你看……我们一直无后,爹的意思,是叫我纳一房妾。”
      花瑛仍然不语。
      傅平说:“你别误会,我不是在哪里拈花惹草,你也清楚,我不是那种人,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但爹也有道理,所以跟你商量——一切只不过为了子息。阿瑛,你难道不想再有一个孩儿围着你?你想,不管是谁,生下孩子,你才是名正言顺的母亲。你就把孩子抱到膝下,阿檀多一个弟弟。你无非添个奴婢,也没人会多嘴。”
      花瑛又一次,诧异地看着这个人。
      等傅平离开,花瑛坐在妆台前,把玉镯缓缓捋下。这一刻的默然,时光好像凝滞,又好像流逝。
      镜子里,花瑛仿佛见到,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恭顺走进来。那还是个少女,天真的年纪,对自己的良人还有希冀,可因为穷困,这一生已经注定。那女子十月怀胎,也会喜悦非常,然而千辛万苦,生不下自己的孩子——那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花瑛一眨眼,镜中面孔与她怔怔对视。
      她想,该怎么办?
      她自己倒不要紧,可阿檀怎么办。为了阿檀,她只好忍气吞声吧。阿檀还太小,总要想想女儿。
      可是阿檀长大,有了弟弟,她的祖父、父亲,真的会悉心教导,把她看成堂堂正正的用刀之人?阿檀是要练一身本事,做一个昂着头的刀客的。到时江湖上人人说起,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原来是她”。
      花瑛凝视镜中人。
      那面孔太熟悉,也太陌生。花瑛怎么会长这个样子,看上去很伤心,也很疲惫,看上去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为什么,”她想。
      没来由,一阵悚然。
      她其实不愿去细想,然而又想:“为什么你只为阿檀,为什么你自己不要紧——花瑛的剑又在哪里?”
      她坐着猛吞一口气,一时无法动弹。
      原来如此。
      原来她为妻为母,她也不再是一个人。
      ——然而她是。
      她姓花名瑛,她也有剑。她的剑来自父亲亲传,少年时也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刻苦为学。“嵯峨剑”三个字,说出去一样有响亮名声,花瑛虽不佼佼,但也从不愚笨,辛红叶倚仗闯荡江湖的剑法,她每一招都会。
      她伏在妆台,痛哭失声。

      花瑛抱来阿檀,对她说:“你有一个姨娘,是我的师妹,你还没见过。这位姨娘是一个厉害的人,你一定喜欢她。”
      花瑛给辛红叶捎去一封信。
      她没把这事告诉母亲,因为阿娘会担忧,会焦急,也会劝她。
      花瑛一直是一个明理的人。从小父母教诲,作为姐姐,她要温柔,要有规矩,要爱护弟妹,要懂事。她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然而人一生,到底有一些事,光懂事,不够。也有一些事,光明理,不够。事到如今,别无出路,花瑛也只好试着提一次剑,不要有人来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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