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月光》砂梨

10、姐姐

　　怎么又开始心虚了。
　　她这具身体好像被下了降头，只要感知到对方有一丝丝委屈的表现，就会自动丢盔弃甲。尤其是这样只看着她的纯粹眼神。
　　太像陆鹤然了。
　　太不对劲了。

　　做了天大的坏事似的，沈檀的第一反应是给对方道歉。
　　话到嘴边，硬给抿了回去。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浦城不方便我会拜托京城那边的同事。但如果你没问题的话，我当然不会假手于人。我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

　　不知不觉放缓的语气，像极了哄人。
　　沈檀自己还没意识到，坐在副驾上的那人却察觉到了。他把脸偏向窗外，脊背不自然地僵硬：“嗯。”
　　“那……”沈檀顿了顿，“你昨天回去想的怎么样了？”
　　“合同呢？”他反问。

　　昨天告别前，沈檀跟他约好今天商议合同。
　　虽然当时的她恨不得立马把人摁在合同纸上签字画押，出于职业道德，还是给了对方一晚理性思考的时间。
　　现在一晚上过去了，他应该足够清醒。

　　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从昨晚开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趁红灯，沈檀翻出合同。
　　“路上你可以先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手套箱里有笔。”绿灯重新亮起，她的注意力挪回到道路上，“或者也可以等今天参观完拍摄现场再做决定。”

　　合同在他那双漂亮的手底下一页一页地翻阅。
　　沈檀听到纸张摩擦发出的轻微响声了。
　　手指捻过页码，窸窸窣窣，已经到了光是想象都觉得赏心悦目的程度。

　　而后咔哒一声，是手套箱的锁扣。
　　看来不需要等到参观完现场再落定了。

　　沈檀微微侧目，忽然与对方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她有一瞬感到疑惑，脸上有什么吗？为什么不看合同，一个劲地看她？
　　但疑惑只持续了一两秒，因为她发现手套箱打开的刹那，老杨妹妹借给她看的相册也从里边一起滑了出来，正好滑在他腿上。

　　因为在开车，因为长时间盯着他的腿看不礼貌，沈檀收回目光。
　　目光是收回来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却一发不可收拾。
　　西装裤虽然熨烫成型，但布料依然是柔软且单薄的。它很容易曲起令人误会的弧度，尤其当它的主人坐下的时候。

　　只是一眼，她依然觉得可观。
　　是那种会不匿名到微博相关大V那投稿“和女朋友做，她说太大弄得很痛，量了一下有20”的程度。

　　当然这都是沈檀的胡思乱想。
　　她慢慢置换着脑子里的废料，貌似心无旁骛继续开车。

　　副驾继续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声，男生忽然开口：“浦城外国语高中？”
　　他看到了那本相册。
　　沈檀点头：“嗯，我母校。”

　　男生轻飘飘地说：“但你好像不在上面。”
　　沈檀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么一串复杂的事，想了想没必要，她言简意赅地答道：“这本是我朋友忘记在这的。我不在那一届。”

　　他没再说话，相册的插曲就这么过了。
　　手套箱又是咔哒一声响，相册被锁了回去。

　　等抵达目的地，沈檀问他讨要那份合同：“签好了吗？”
　　“还没。”男生答。

　　以免夜长梦多，那份合约在此之前已经提前走好流程，只等他落笔即刻生效。明明在车上，余光瞥见了他动笔。
　　沈檀没拆穿，她看到那双漂亮的手把合同仔细地折叠好，放进随身口袋。
　　“我可以回去以后再看细则吗？”他问。
　　“当然。”沈檀说。

　　车辆停下的同时，隔壁也有一辆商务车停进车位。
　　刚停稳，小河率先跳下车，抱着一堆资料频频向沈檀招手。手招得很热情，眼睛却一个劲地往她身边拐。
　　沈檀咳嗽一声提醒，“资料先拿给张总过目，人交给我。”

　　说罢，刚从车上下来的清一色长腿帅哥都朝沈檀望了过来。
　　为首是个卷发棕眼的外国男人，小羊羔似的委屈神情黏在她身上：“ksenia，你来为什么不让我坐你的车？”
　　“那么宽敞的商务车还亏待你了？”沈檀抬眼。
　　“可是我想跟你坐。”

　　这个外国人压根不知道“坐”和“做”在这个句式里能让人产生多大的误会。他还陷在经纪人身边刚走了个小孟、又来个比小孟还好看的中国男人的委屈里，时不时用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去瞥陆鹤然。

　　陆鹤然内心冷笑，而后不自觉地站到沈檀身后。
　　他的姿势呈保护欲，在特定的人眼中也可以理解成占有欲。
　　外国男人撇撇嘴：“ok，fine。”

　　低头整理着装的沈檀压根没注意到这一幕。
　　她熟门熟路地安排好那几名模特的fitting顺序，间接扭头同陆鹤然解释：“一会你跟我在一起，就当参观……
　　像今天这样拍平面的话，一般我们都会先把模特的资料发给客户选择，他们选定以后就带人到现场fitting，满意的话会当场定下人选，约正式拍摄的档期……
　　如果不满意我们会再……
　　张总，这么巧？您太客气了还到门口来接。”

　　后面已经完全转移了对话目标。
　　看着她一秒改变的态度，陆鹤然微微扯动嘴角。

　　一行人穿过好几重玻璃门，终于抵达摄影棚。
　　期间沈檀和那位张总聊得十分投入，连笑容都比其他时候漂亮。
　　要不是对方时不时翘起兰花指，还有自然而然散发的0气，陆鹤然很难保证自己不在五分钟之内酸两次。

　　他忽然想起某次同学聚会，偶然听到别人提起沈檀。
　　面上八风不动，但他清楚地捕捉到了每一个字。

　　“上次和老板去京城居然碰到了沈檀。她过来替她老板送资料，怎么说呢，好像变了。变得圆滑，世故，八面玲珑。总之和以前不太一样。”
　　“还漂亮吗？”
　　“更漂亮了，很有味道。”
　　“漂亮女人在职场上也容易吃得开嘛。你要联系方式了没？过几天我正好也要去京城，约咱们漂亮的学姐吃顿饭。”
　　“害，还说呢。我本来也想约的，但听说她辞职了。真后悔啊……上次没留。”

　　路过的时候，陆鹤然失手将桌上的红酒打翻。
　　两个年纪轻轻就显得油腻的男人咋呼着跳起来，万分心疼自己的衬衫。
　　但当陆鹤然抱歉地说出“赔你们一件”时，两人不约而同摆手，“不用不用，小钱而已。”

　　自己吹出去的不差钱人设可不能因此倒塌。
　　陆鹤然笑笑，没说话。

　　时至今日，他亲眼看到工作状态下的沈檀更觉得那番话离谱。
　　是八面玲珑，但不世故。
　　明明就是……工作中的女人最美丽。

　　察觉到男生有些心不在焉，沈檀回过头：“怎么了？是摄影棚太闷了吗？”
　　“不会。”陆鹤然单手抄在兜里，嘴角留有好看的弧度，“想到以前一些有意思的事。”

　　张总还在，沈檀自然不会就这个话题闲聊下去。
　　她点了下头，又转头跟张总夸起今天带来的那几位模特。

　　不远处几人正在听工作人员讲解今天要试的衣服，一眼望过去各个脚长手长、身材匀称，很是养眼。
　　张总满意之余习惯性挑刺：“真人比snap看着顺眼，不过我还是觉得可惜，如果小孟在这……”
　　沈檀比了下腰线：“小孟这儿窄，真撑不起您的衣服。一会儿试上了您看，不满意咱们再谈。”

　　张总斜眼过来：“那他呢？话说回来你不厚道啊ksenia，打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你身边这位新面孔了。这么好的model不推荐给我准备藏给谁？”
　　距离半米有余，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还没培训过呢，纯新人。以后肯定第一个推荐给您呀，所以这才想着带过来参观下未来的工作场地。”

　　张总被哄得顺了气，让他们随意，他去里边摄影棚看效果。

　　人一走，沈檀舒出一口气。
　　摄影棚闷热，她边挽长发边同陆鹤然说：“张总有不少时尚品牌，他这里的平面业务很多，以后应该经常会打交道。”
　　从他们刚才的谈话里，陆鹤然已经听出些脉络。
　　于是问：“他不满意之前的模特？”
　　“算不上不满意吧。”沈檀道，“就是小孟在他这拍得多了，他习惯让小孟拍。”

　　陆鹤然又问：“你说的那个小孟呢？”
　　谈到这个沈檀就郁闷，抿了下嘴：“被人挖了。”

　　正中下怀。

　　不过短短数秒，陆鹤然就想到了如何合理地提出修改合同细则的要求。
　　他拎过一张塑料椅坐下，两腿微敞，上身前倾。
　　一副要与她洽谈的模样。

　　不得不说，闷热且嘈杂的摄影棚被他这么一坐，倒显得贵气许多。
　　而恰恰因为热空气不流通，他已经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宽松的领口自然垂坠，露出大片颈部皮肤，可以清晰地看到颈侧动脉的蓬勃跳动。
　　微汗，暖玉般的珠光色泽。他好像一头引人犯罪的猎物。
　　沈檀这么想着，在他对面坐下。

　　“想说什么？”
　　“谈谈合同吧。”他说，“细则里似乎没有规定签了以后我会跟哪位经纪人。”
　　“原则上是我。”沈檀道。

　　男生微微眯眼：“也有跳出原则外的情况？”
　　“当然有。”沈檀举例说明，“比如你想更换经纪人，比如我离职，比如工作派遣等一系列——”
　　不等她说完，陆鹤然打断：“那我要求合同上多添一条。”
　　“什么？”

　　陆鹤然慢条斯理地说：“我个人不太相信君子协议，白纸黑字对我来说更牢靠一些。所以……”
　　沈檀顺着他：“……所以？”
　　“只要你在TRE，我不会换经纪人。”

　　天呐，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沈檀还没来得及感恩如来佛祖观世音大殿耶稣玛丽苏，就听到了闻所未闻的下一句：
　　“相应的，你也只能带我。”

　　如果让小河来评价，她一定会说初生牛犊，狂妄自大。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有狂妄的资本。

　　放到娱乐圈，经纪人专心只带一个明星的事情不少见，但人家产出回报大啊，一个人能养活一家公司。
　　沈檀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手里常用的模特资源、加之偶尔借调来的，可能有上百个不止。

　　仔细斟酌后，她又觉得条款有漏洞可以钻。
　　现在她是二部总监，薪资不靠模特提成，而是看整个部门的创收。所以把手里模特都下放给部门同事也不是不行。
　　这不就是字面意义的，只带他一个人？

　　在她思来想去的这几分钟里，陆鹤然始终在观察。
　　比起化学试剂，人类要复杂得多。
　　人类没有固定的公式，没办法注入特定的原料产出特定的情绪。他所做的一切是试探，试探她的态度怎么转变，从而再调整自己的砝码。

　　看到她短暂蹙眉，陆鹤然逐渐坐直脊背，让自己的压迫感没那么强。
　　他很善解人意地问：“有困难，是吗？”
　　“是有点。”沈檀笑了一下，“我看到你的诚意了，但。”
　　“但？”
　　“我还不能清楚地估出你的价值，直接在合同这么签其实很冒险。”

　　沉默数秒，男生忽然绽开好看的笑容：“姐姐，你工作的时候都这么谨慎吗？”
　　“……”
　　突如其来的一句“姐姐”当头暴击，差点让沈檀祸从口出直接应了他。

　　理智理智，清醒清醒。
　　默念了数百遍后，沈檀抬头：“谨慎是对的。”

　　为这条新的细则讨价还价的十来分钟，张总已经看完试衣从内棚出来。
　　一逮住沈檀，他絮絮叨叨地过来了：“ksenia啊，差点意思，真的差点意思。你带来的这几个模特试来试去都没有我想要的效果。”
　　“怎么会呢，您让伊万试了吗？”
　　沈檀耐心地推销：“他的肌肉状态非常好，胸肌、人鱼线都处在最完美的状态。如果您不喜欢伊万那一款的，小西呢？小西线条感没那么锋利，但更符合我们中国人的审美，上镜也是很好看的，而且很加分的是小西有两个腰窝，成片会很性感……”

　　一连说了好几个，张总都摇着头：“nonono，宝贝。不是我想要的。”
　　沈檀微微叹气，又听他说：“要不你还是把小孟叫回来吧，我可以出双倍价钱。”

　　沈檀想过，如果张总实在难搞定，不得以她还是会把小孟叫来。
　　只不过这中间肯定会平白无故遭一顿vivian的冷嘲热讽。
　　很下头。

　　两倍叫来小孟，等于两倍给Vivian的部门创收。
　　沈檀在心里一个劲地摇头，“您真没有满意的？”
　　张总用那双刷着闪亮人鱼姬眼线的细长眼睛打量来打量去，手一指：“我觉得他不错。”

　　手指的另一端停在她身边的男生身上。
　　男生眼睫下垂，满脸淡然，好似并没有因为自己如此受欢迎而感到诧异。
　　反倒是沈檀，在他微敛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倒影。

　　他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沈檀下意识地反驳：“可是张总，他没有学习过任何平面pose——”
　　“宝贝，你还是叫小孟来吧。”张总打断她。

　　大概是看出沈檀脑子里正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
　　陆鹤然突然出声，打破了僵持的局面：“我可以试试。”

　　不是说还没法清楚地估算他的价值么？
　　他可以估给她看。

　　男生倾身，附在她耳边：“合同，姐姐要不要再想想？”

　　相信我。
看完下一章，会回来嘲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