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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武库附近的向阳坡上,长着稀稀落落的青草,两头骡子施施然在草地啃草,晒着难得的太阳,气色看来似乎比几天前好多了。

      「师兄,你说师父师叔是不是玩到忘我了?」练完掌,毕星明坐在地上,捧了把雪洗脸,「我的意思是,忘了我们了。」

      「呃……」张成岭收剑,跟着沉吟半晌,心里觉得毕星明说的两个选项都十分可能发生,「他们偶尔会玩几天才回来,通常玩回来心情就好了,也不会骂我们了,但还是会继续打架。」

      毕星明点点头,「那就好,我们粮食还够吧?」

      张成岭也点点头,「吃十天八天没问题,省点吃,还能撑半个月。」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都觉得嘴里发苦。饶是他俩心性坚韧,这些天咸菜干饼的度日也是快受不了,不用省着吃就没胃口。

      「下次我们带些种子来种种看吧,不知道枣子能不能种?」

      「照我说,应该带饴糖,浇在冰上也有些滋味……」

      两人已经跳过望梅止渴,直接进入画饼充饥的境界,越想越觉舌底生津,彷佛也不这么难受了。

      「你那招飞云纵,是不是落地前得扭一扭腰?」

      「嗯,上跃时以丹田力量撑起全身,落地前,则以腰力缓住身体落下的重量──」

      张成岭还想说话,坐在地上的毕星明忽然眼神一凛,双手忙拨开积雪,趴在地上以耳贴地,双眉渐渐皱起。

      「有马蹄声,而且不只几个人,起码有几十人。」

      「马蹄声?」张成岭一惊,记得这师弟曾是天窗探马,十分熟练地听之术,「人在哪里?」

      「我们上山不是有条向阳小径,那里雪几乎都融了,应该是在那头,马蹄声才传得过来。」

      「肯定冲着武库来的!」张成岭握紧双拳怒道,「毒蝎和天窗在武库外斗得同归于尽的消息,连我们都听闻了,说不定有些人想上来捡便宜,以为武库会漏甚么宝贝出来。」

      「怎么办,要去找师父师叔吗?」

      张成岭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究竟哪些人可能上山。

      「来不及了,如果他们识路,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他摇摇头,吩咐道:「师弟,你轻功好,脚程快,先去探探甚么来头,说不定只是些江湖人,不知武库所在,在山腰绕圈子,那我们就等师父师叔回来。」

      「如果,是晋王再派人来呢?」毕星明担忧道,晋王可是识路的。

      「那你赶紧回来,千万别被发现。」张成岭也明白事关重大,「我先回武库,看看还有没有甚么机关能把库门封死。师父说,自从上次库顶被炸药炸过之后,机关毁损,库门就关不牢了,就怕他们又带炸药、火油之类过来。」

      毕星明听得头大,平常他们随手搅动转盘便能打开库门,库门附近也的确凉飕飕地漏风,于是道:「好,师兄小心。」

      「万事小心。」张成岭把帏帽塞给毕星明,重重握了握他的手。

      山腰小径,几十人衣着神色各异,或是骑马、或是步行,分成几批人前后而行,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彼此都十分防备。

      为首骑在马上的,是一名身着蓝氅赤狐裘,鹤眼披发的俊秀男子,他身后跟着十名黑衣劲装的天窗,领头者忍不住策马上前道:「周大人,您看后面这帮吊靴鬼……」

      「琉璃甲毁,武库门开,也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大家自然都想上山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我挡得住吗?」那周大人高声道,开口便是讥讽,「若各位有本事把他们全部杀光,我当然不介意,只不过嘛……」

      「天窗是甚么玩意?俺老沙兄弟们加起来几十人,你们斗得过吗?」

      「不错,这山谁人不能上?我们十二连环坞就是春游来着。」

      「还有我们五虎断刀门彭家!」

      这几个从前都是段鹏举的心腹,平日吃香喝辣,何时受过这等羞辱,奈何天窗的菁英劲弩,尽数折在雪山一役,如今他们这些败军弃卒,无奈得听令于这个晋王宠信的伶官,本还想靠此次捡个便宜翻身,如今看来没这么简单。

      几个毒蝎杀手远远衔在这帮人之后,为首的是唯一没有参与武库之役的俏罗汉,她身后还跟着个清俊少年,赫然是赵敬的义子之一,谢无恙。

      「罗汉大人,妳看,我们要跟天窗合作吗?」

      俏罗汉也没个主意,上山之路只有一条,而且大家都没有除去对方的把握,只能在路上耗着;虽说天窗背后有晋王势力撑腰,但三个门派联手,他们的确讨不了好,目下毒蝎势力最弱,似乎和天窗联手是最好的选择,但天窗如今自身难保,领头的看来不是好拿捏的人物,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和天窗一样,知晓武库的实际所在。其余三个门派,不过亦步亦趋罢了。

      「待会看情况。」俏罗汉低声道,手指暗搓,比了个落毒的手势,「那些水贼,看来没带脑子。」

      「是。」谢无恙拱手道。

      武库内,张成岭翻箱倒柜,找了些飞镖烟雾弹出来,还有个喷毒水的机关喷筒,也不知还管不管用,应该是以前龙雀师父捣鼓留下来的;随后翻出之前传讯天灯夹层里的火浣布,夹在腋下,接着用剑把外库架上装着粮食的麻布袋都划开一长口,布置之际,毕星明从外头火急火燎赶了回来。

      「大门机关不济事,你那边如何?」张成岭回头问道。

      「天窗人马,毒蝎余孽,十二连环坞的水贼、海沙帮帮众以及五虎断刀门,后三者连成一气,一群人谁也讨不了好。」

      「天窗有多少人?谁带头?」

      「只有十人,是小周大人带头──呃,为了跟周首……跟师父区别,大伙都叫他小周大人,他是晋王宠信的伶官之一,名唤周匝,轻功高超,善使飞爪,平常大多在筵席上吹笛,很少上战场。伶官一系素日与天窗不合,不知为何晋王命他带领天窗,刚才我见他跟老段的侄子吵起来了。」毕星明再度发挥情报人员的素质,将搜集到的讯息娓娓道来。

      「毒蝎,应该就剩俏罗汉了,其他那三个门派在英雄大会的嘴脸,我是亲眼领教过的。」张成岭咬牙道,将怀里的八、九本秘笈拿出来,分了一半给毕星明,顺便把暗器也给了他。

      「星明,收好这些。」

      毕星明盯着手里的霹雳掌、缠丝劲秘笈和两本神医谷医书,问道:「师兄,这是何解?」

      张成岭自己收着太师父的笔记、龙渊阁的机关术、秋月剑法,以及四季山庄的秘笈,叹道:「这个地方,这些东西,一日在这里,一日就招致祸害。我、师叔都被这武库害得家破人亡,让他们跟武库同归于尽,是最好的结局。」

      「师兄,你要烧武库?库内有炸药吗?那怎么不干脆炸他们?」

      「外头冰天雪地,要点燃炸药,必须要极大数量。何况,这里根本没有炸药。」张成岭淡淡道。

      「我、我们真的不等师父他们回来?」毕星明瞪大眼睛,还有些犹豫。

      「星明,那些人品行卑贱,光是琉璃甲,就已经让他们像蝼蚁见糖;见到武库和里面的秘笈,又或是知道师父师叔不但伤愈,而且修成绝世功法,还不成了魔?万一泄漏半点消息,他俩在这雪山就永世不得安宁了。」

      张成岭按着下腹,想起高崇的惨死分尸,曾经藏在自己腹中的琉璃甲,以及当初那无止尽的追杀,脸色不禁煞白。

      毕星明为之肃然,颔首道:「师兄,我听你的,我们该怎么做?」

      「几十个人我们打不过,只能想办法分头击破,死守武库不是办法,只会让他们齐心攻门,我们就处于被动了,到时要逃也逃不了。」

      张成岭把几块火浣布拿出来,「先把这披挂起来,我跟你解释。」

      武库外,五路人你也甩不掉我,我也甩不掉你,貌似平衡的态势,终于在十二连环坞十多名水贼连环中毒而死被打破。毒蝎兵少而精,率先趁一干乌合之众乱成一团之际突围而出,天窗众人快马跟上,两股人隐隐呈合流之势。其他三个门派互信本就浅薄,闹了半天,海沙帮终于甩掉其他人跟上去,十二连环坞的几个头领最后也撇下帮众,和彭家兄弟一路边打边闹追赶上山。

      比起年初雪崩后的雪堆,初夏的长明山顶,积雪已消融不少,毒蝎和天窗人等一路而行,不时见到刀剑钢鞭散落雪地,还有同伴的遗体从雪中暴露而出,手脚面容在冰雪中苍白如生,都是暗暗心惊。

      谢无恙是在赵敬垮台之后才投靠毒蝎的,他善于隐忍,又懂得逢迎,武功也在中上,听闻晋王喜好俊美优伶,见赵敬这条路子没了,就想靠着毒蝎进入晋王府中。没想到俏罗汉向来寡言,从前也与天窗没交情,倒是如今天窗的头子,或许是他可以效仿的……

      周匝木无表情,想来不知有人拿他当标竿。俏罗汉若有所思,忽然在雪里看到一堆木料,于是勒马止步,翻身而下,抽出弯刀,翻找着雪堆。

      谢无恙跟着下马,几个毒蝎也停了下来,雪堆中,渐渐露出一角淡金滚边锦衣,谢无恙想帮忙翻找,却被俏罗汉的刀拦下。

      俏罗汉蹲在地上,仔细以手和衣袖拨开积雪,一截黝黑弯曲的钢鞭现了出来,俏罗汉一手将它拔出雪堆,怔怔盯了半晌。

      「这是……蝎王的蝎尾锏?」谢无恙惊道。

      几个蝎子想继续挖下去,寻找蝎王的遗体,俏罗汉已将钢鞭系在腰间,翻身上马,道:「不要动了,让他们在此安眠吧!」

      「是。」

      天窗众人快马加鞭,最先登上山顶,饶是隐隐约约见到武库大门,他们还有点不敢置信──原来宝库就近在咫尺,虽然死了这么多人,如果真能打开宝库,取得里面的珍宝秘笈,加官晋爵指日可待──

      「周大人,武库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头目迫不急待叫道,周匝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眼神有些复杂,懒洋洋道:「你们几个上去看看。」

      五个天窗便即甩蹬下马,飞跃至武库大门前。毒蝎等人落后半刻,随即赶到武库前,俏罗汉也不多说,指挥几个毒蝎一起上去探查。周匝瞥她一眼,倒也没有意见。但见几个天窗正在捣毁门上机括,毒蝎则是掏出毒烟管子,塞进门缝里,其意不言而喻。

      忽然,齿轮转动声喀喀而响,一干人不由得你眼望我眼,大门缓缓而开,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片酸臭黑水,溅上头脸霎时滋滋腐蚀皮肤。天窗和毒蝎众人迅速退后三步,只怕还有甚么机关。

      张成岭拎着毒水喷筒大踏步而出,双眼通红,凝视面前一干武林狂徒,收敛心神,强迫自己回想剑湖山庄家破人亡,兄长遭凌迟,父亲自击天灵盖而亡的惨状,悲吼道:「我师父师叔都死了,今天我和你们同归于尽!」

      「快、快!武库打开了!」

      海沙帮一干人等循着马蹄印一路追赶上来,十二连环坞几个头领听闻打斗之声,也施展轻功追过来。一群人眼里燃烧着贪婪的火焰,全然撕下刚才所谓携手合作的虚假面具。

      毕星明在库内不住踢翻架子上碎如齑粉的粮食,搞得漫天飞灰,顺手把之前整理出来的垃圾秘笈散得遍地,随即冲出武库,一起作状喊道:「师兄,我们拚了!」随手扔出几颗烟雾弹到坡下,一时黑烟弥漫。

      两人站在武库外,身上头上都披了素色火浣布,看来如同披麻戴孝。周匝见状,眼波微敛,举起铁笛呜呜而吹,竟是全然不受周围戾气影响,笛音绵长悠远,宛如从大海道传来的驼铃,声声混杂着黄沙扑面的苍凉感,与这雪地既是格格不入,又是差相彷佛──原来到头来,多少热闹狂欢,最后都只剩下自己在这世间茕茕孑立,终将被黄沙白雪掩没。

      「张成岭!」

      成岭为笛音所感,愣了下,才看清下面喊他的人,「谢无恙?」

      「娘的,老子折了这么多弟兄,刀山火海都要上!」十二连环坞几个首领率先往武库冲,海沙帮帮众不甘空手而回,也举刀冲过去。这时五虎断刀门的彭家兄弟和一干帮众才赶到。

      张成岭深吸口气,将喷筒最后一点毒液,随便往冲过来的人喷去,便举起手中一册竹简喊道:「阴阳册在此!谁有本事就进来拿!」转身便和毕星明重回到武库,一群人前仆后继跟了进去。

      「这是黑风寨失传几十年的丧门钉谱!」

      「衡山派的云雾十三式!」

      库内各色欢天喜地的呼声传出,谢无恙清楚见到竹简上的阴阳册三字,若里面只有张成岭和一群乌合之众,谁说没有机会抢到这稀世典籍?如今晋王缠绵病榻,若能得到阴阳册立功……于是咬牙也冲了进去。

      五虎断刀门的彭家弟弟不甘落后,带着一大半门人没头苍蝇似的杀进去。哥哥倒还有闲情逸致,走到周匝身边吼道:「臭婊子,别吹了,吊丧嘛!」

      周匝闭眼吹笛,本不把他当回事,闻言反睁眼而笑,铁笛离唇,道:「你倒听得不错,我是在吊丧。」随即低声吟道。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河东,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呜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俏罗汉也是少数没有进武库的人,她握着蝎尾鞭头,眼神打量周匝和几个天窗,五虎断刀门几个门人色瞇瞇盯着她,那彭家大哥还在自顾自滔滔不绝:「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晋王就是派你来引我们互相残杀,等我们都死绝了,你就进去收割成果!」

      周匝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彭门主,晋王他老人家也就罢了,你还得看我脸色做人吗?我是谁?一个伶官罢了,要嘛杀了我,要嘛冲上去一块抢就是了,啰嗦甚么。」

      话未毕,武库内忽然传来连环巨响,震得是地动山摇,不久前的欢喜惊呼,转瞬变成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还有个火球滚了出来,宛如人间炼狱。张成岭和毕星明身披火浣布,从洞口震了出来,满脸飞灰,裤子都着了火。

      「炸成这样,师父师叔应该听到了。」张成岭喘气道,忙用雪将火苗盖熄。回头一看,那火球原是个人,浑身皮肤焦黑,滚到雪上,一层层焦皮皴裂掉落,手骨变形,却还死死握着个竹简,但烧得只剩握在手里的上半部。

      「外面还有人。」毕星明忙拉着他师兄站起来,把两人身上的火浣布都摘了,「快使流云九宫步绕圈跑,撑到师父师叔回来。」

      「好样的,竟是两个小疯子。」

      周匝像明白了甚么,不怒反笑,铁笛在指间绕了一圈,忽往五虎断刀门一行人击去。

      后山。

      周子舒和温客行各背了一个包袱,一个装着梨子和梅子,一个裹了几条结冰的白鱼,优哉游哉而行,准备回去给徒弟也尝尝鲜。

      「都说食冰饮雪、幕天席地难熬,若是在那山谷盖个小屋长居,想来颇为惬意,不比住武库差。」

      「你舍得砍那几棵梨树盖房吗?」周子舒笑道,温客行立马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颗冻梨嚼了口,那几棵树结的梨子又甜又沙,十分合他胃口

      若非惦记两个徒弟,他俩说不定还会在崖顶多待几天。正当回味之际,丝丝笛音若隐若现,回荡在山丘之间,其声凄清,欲断而续,欲绝不绝。彷如蜘蛛坠入井内,口中衔着的一股丝线,又像如为独自驻守边关的老将吹的一首送别曲,哀而不伤,百转千回终无憾恨。

      温客行止步不前,目光变幻闪烁,竟怔怔出神起来。

      「老温?」

      周子舒唤了两声,见温客行眼神不对,一丝邪气忽闪而过,便往他肩上拍了一掌,「老温醒醒!」

      「阿絮?」温客行回过神来,右手已然按上玉箫,沉声道:「没事,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我一个人在鬼谷,杀那老鬼的时候……」

      「恐怕晋王惦记起我了。」周子舒提起晋王,目光比起平时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感情,看得温客行颇有些醋意。

      「是小晋王的人来了?」

      周子舒点点头,「此人音乐造诣超尘,出于情,感于心,皆是你我本真,你别下杀手,或许可以和他聊几句。」

      「横吹多凄调,能让你我心志动摇,当非魅曲秦松那等外家庸手,让我会会他──」温客行话未完,武库方向赫然传来几声砰砰巨响,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厉害,马上运起轻功,飞奔而去。

      「小鬼,算计我们!」

      武库外,俏罗汉和张成岭也是老对头了,张成岭当初在她手下可吃了不少苦头,还没站稳脚步,俏罗汉弯刀便已出鞘欺上。

      张成岭已非吴下阿蒙,于是拔出配剑,脚踩流云九宫步,时不时还能斜斜刺出一两剑,终归她打她的,他走他的,便在武库大门平台前舞将起来。

      「毕星明你这叛徒!」

      「段大哥、蒋大哥,两位别来无恙,原来你们还没死绝啊!」毕星明哈哈笑道,他年纪虽轻,但从小苦练轻功,当真踏雪无痕,而且他熟知天窗阵势,但见他带着五个汉子兜圈子,顺手抽出匕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刺进他们坐骑的屁股,那几只马吃痛乱奔,几个汉子还摸不着他的衣角。

      周匝和五虎断刀门几个人斗成一团,彭家大哥心急救弟,断门刀使得虎虎生风,忽地脚步一转,将个喽啰当成肉垫砸过去,吼道:「你们断后,我去看看二门主!」

      周匝手中铁笛一转,戳中那喽啰的心脉,后者立即断气;其他两个转头想跑,被毕星明一飞镖射中前颈倒地,另一个被周匝一脚踢中尾椎,脊骨顿时受力寸寸断绝,委顿于地。

      「凭你,也配叫我婊子!」

      周匝从袖中滑出飞爪,鬼魅般跟上彭家掌门。他那飞爪乃特制之物,一端如手镯般扣在腕上,一端是铁爪,中间以蚕丝线和蛛丝、发丝混编而成的织绳连结。那彭家掌门大喝一声,转身一刀,砍之不断,刀身反弹而起,震得他虎口发麻,钢刀险些落地。

      张成岭实战经验不足,看着周匝和彭家门主越打越近,心里不免有些慌张,脚下流云九宫步稍滞,俏罗汉一刀差点砍断他小腿。

      那飞爪在周匝手上,就像有生命的活物,绞上那彭门主的钢刀,拉得他节节后退。周匝随即借力倒飞而起,身形在半空如水车般旋转,一手收绳,连续三脚踢向其后背,那彭家门主喷出几口老血,连人带刀断线风筝般飞向武库大门,险些撞上俏罗汉,倒是解了张成岭的围。

      「小鬼,你步子重,别踩雪,走石台上。」

      周匝的飞爪往他脚下拂去,张成岭本想往雪地走,与毕星明会合,一脚刚已踩在松软的雪地上,足印深陷,为了避开飞爪,只好借力跃回平台,他想起毕星明的身法,纵身而起,腰一扭,轻飘飘落地,正好避过俏罗汉斩往他腰间的一刀。

      「着啊!师兄。」毕星明这些天内功颇有进境,这圈子越兜越是起劲,见状不忘赞叹道。

      「你到底帮谁?」俏罗汉怒道。

      酣战之际,一股悠扬醇正的箫音袅袅而来,气韵绵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将羽化而登仙,对张成岭和毕星明来说自是如同仙音佛曲悦耳。

      「普提清心曲,是师叔!」张成岭喊道。

      几个天窗神情一凛,喊道:「大人,先解决这叛徒!」

      周匝微微一笑,袖手敛目而立,道:「我不打了,听曲。」

      「周大人!」那几个天窗不可置信地叫道。

      周匝言行如一,对那几个天窗的呼喊充耳不闻,脚尖在雪地划下长短不一的记号,嘴唇微动,看来是在记谱。

      俏罗汉知道周温二人厉害,丝毫不敢恋栈,收起弯刀转身便跑。倏地一个梨核击往她后心,她脚步踉跄,摀住胸口吐了口血,便倒在雪地。

      箫音渐止,周匝缓缓睁眼,只见温客行衣袂翻飞,翩翩落地;那俏罗汉欲起不能,喘了口气,竟举起蝎尾勾自尽而亡。

      「师叔,师父呢?」张成岭从平台一跃而下,掩不住兴奋道。

      「臭小子,你师父在山顶帮你们灭火,谁想的好主意,真是既阴险毒辣,又干净俐落。」温客行敲敲张成岭的头,瞥了瞥地上一众江湖人的尸体,轻蔑一笑,见毕星明也是四肢健全,正耍着几个天窗玩,当真老怀大慰,飞身上前准备给他们个痛快。

      「外温润明,颜色纯然,眼神如鹿,白发丹唇──诚不我欺也。」

      周匝慢慢走到张成岭身边,竟在欣赏温客行杀人,还细细打量其五官,啧啧赞叹。成岭望着那些天窗一个个倒在地上,觉得有些离谱,这人带来的跟班都死了,竟然这么欢喜?但想想是师父师叔,又觉得十分正常。师父与师叔的知己之情,感天动地,有甚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温客行一掌一个,五个天窗随即也见阎王去了。毕星明跟着温客行回来,见周匝不像有甚么恶意,便像从前般唤了声:「小周大人。」

      「这位『小周大人』,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温客行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眼,凉凉道。

      「我可是为了一观二位绝世风姿,方与晋王自请上山查探武库。温公子好歹让我见见周庄主,方杀了我替二位助兴?」

      周匝夷然不惧,举起铁笛,道:「我适才强行记下您的箫曲,在此之前,还想请您品评一番。」

      周子舒此时正在武库上方的山顶,挥掌扬起积雪撒入武库。武库内的天井也是通风口,库内大火沿着天井一路烧上去,竟有如烟囱灌风,越烧越猛。周子舒一时也想不出成岭是用了甚么法子,让库内连环爆炸,烧得如此厉害。幸好积雪用之不竭,一挥便化为水瀑流入库内,总算压抑住火势。

      饶他武功恢复十成,以一己之力与自然相抗,依旧十分吃力。最后也不知挥了多少冰雪入库,终于不见火苗,只闻得一阵又一阵焦臭之味。他喘口气,闻得笛音吹出的菩提清心曲,微微一笑,闭目调息起来。

      周匝铁笛横唇,呜呜而吹,节奏音律悠长平和,与适才的凄婉大异其趣,最后断在温客行刚才停下之处。

      「你刚从清商调进的吧?」

      温客行问道,听完半首曲子,不得不承认这人心地纯然,是个乐痴,并非为了追求甚么武库秘笈而来。

      「不错。」

      「菩提清心曲本为天竺佛曲,原谱为琵琶曲,入般赡调,你改用龟兹乐的方式吹就好。」

      「我惯用的云梦竹笛不在身边,这铁笛失之激越,此曲恐怕去不了羽调。」周匝又吹了几声,都不满意。张成岭和毕星明面面相觑,没想到两人认真讨论起乐谱与乐器。

      这时周子舒正好从天而降,落在温客行身边,缓缓道:「周首席,清商法曲多为道家仙曲,曲调清妙悠远,吹奏者超然物外,无所罣碍;菩提清心曲以化解贪嗔痴三毒为奥义,兼且调理脉息,吹奏者须心性无邪,胸怀悲悯,方得其味。」

      「师父!」张成岭和毕星明同时喊道。

      周匝侧首思考半晌,末了道:「周庄主果然是知音。」接着抬眼盯着两人,表情竟颇为欣慰,大有不虚此行的感觉。

      「周首席,上回天窗毒蝎进击,我身受重伤,全靠我这位师弟化尽一身功力相救,如今我俩病体支离,只愿在这雪山苟延残喘度日,不料却有宵小进犯,小徒险些抵挡不住,多亏有你回护。」周子舒眼也不眨地道。

      周匝嗤地一声,跟着自顾自讲故事:「当日有四个探子在山下等消息,雪崩之后,两个立马回去向晋王报信,两个上了山,在半山腰找到一只埋在雪堆的蝎子,那蝎子发了疯似的,说甚么周庄主追着段鹏举进了武库,然后武库爆炸了──真是甚么跟甚么,原来刚刚才爆炸的──晋州关于两位的消息,大概可以写成一册传奇故事了。有人说青崖山鬼主随时要来刺杀晋王,为知己报仇,晋王虽是缠绵病榻,却也是杯弓蛇影,夜夜不能安枕。」

      「于是开春入夏,想着积雪融化,武库或许有些值钱东西,晋王便命天窗上山搜查,然而先前之役损失惨重,群龙无首。我生性疏懒,不如两位兄长还愿意看几篇公文,更不惯军中骯脏粗陋,心想若其他俗人领了这带头差事,反而不美,便主动应承下来。赵敬和毒蝎那边办事不严,那些个江湖门派知道武库一事,早有埋伏,便一路跟着上山。」

      「阿絮,那几个天窗余孽,我帮你解决了。」温客行说道。

      「多谢。」周子舒朝他颔首,转向周匝问道:「陈、储二位大人可好?」

      「二位兄长刺史当得好好的,也不愿我蹚混水,是我坚持要来,果然不虚此行。」周匝说道,目光转向张成岭和毕星明,「令徒当真好计谋、好气魄,这些烧成焦炭的江湖人尸体,往外摆上几个,浇些毒水,库内再布置一下,该不会有人再敢来送死。」

      武库内一阵阵焦臭味传来,张成岭也是有些后怕,这帮人虽十恶不赦,但总归都死在他的谋划下,而且死状凄惨。温客行握住他的手,目带担忧,张成岭连忙摇头表示没事。

      周子舒看着雪地上最后几个天窗之人的尸体,不无感慨,缓缓道:「当年一役,前后折损四季山庄数十弟兄,满座衣冠,惟君愿为我等作悼词。」

      「边城少灌木,折此自悲吟──死了这么多人,有甚么好庆功的?一曲〈梅花落〉不过讨好那班贵人罢了。」周匝冷笑一声,娓娓道:「你我往日无恩,素日无情,我性子执拗,向来不卖人情,若非吹得一手好曲,恐怕已经死了几百遍了──周庄主你看,我这般转告晋王是否合宜?」

      「段鹏举以假钥匙开启武库,引动龙渊阁机关,天窗周首领,早与段鹏举同归于尽;消息泄漏,江湖人闻风而来,意图分一杯残羹,我到的时候,与几帮江湖人厮杀,天窗毒蝎尽数战死,武库内外都是尸体,库内龙渊阁机关重重,也分不清他们是自相残杀,还是被机关所害;而鬼谷谷主不知所踪,我一个伶官武艺低微,侥幸逃出性命,已是万幸。」

      温客行品了品这话,半晌不由得叹道:「承你盛情,此间事了,我把菩提清心曲谱抄录一卷给你。」

      「如此甚好。」周匝由衷喜道,「我回去躲起来养大半年伤,温公子送到景州陈俊刺史那儿吧。」

      「周、小周大人,空口无凭,你这样回去,晋王会不会怀疑你?」张成岭有感他先前出手帮过自己,忍不住问道。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有何不可?」周匝摊手道。

      张成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俏罗汉身侧的蝎尾鞭上,道:「要不把这个带回去当证据?」

      周匝走上前,隔着手帕拾起蝎尾鞭,把那软节鞭玩得左摇右晃,上荡下摆,欲坠不坠,起而不能,眼珠一转,笑吟吟道:「这般要去不去的,可真不痛快,这还会喷毒汁吗?我可有些害怕。」

      温客行忍不住低头而笑,直笑得满脸通红,不可自抑,笑得周子舒和成岭都盯着他看。他方回头望了武库一眼,飞身而上,打量了下焦尸手中的阴阳册,然后取下,回头问道:「小周大人,你若愿意替我拿这玩意恶心小晋王,我再送一册疏勒筚篥曲谱给你。」

      「不要。」周匝一看阴阳册三个篆字,有如见到蛇蝎,断然拒绝。

      「我还有支极好的筚篥,乃烟熏百年的煤竹制成……」温客行从平台一跃而下,再次利诱。

      「……唉,给我吧。」

      温客行笑瞇瞇把那上半截不成文的竹简递给他,张成岭则走到俏罗汉尸体之旁,将她的灰色披风扯了下来,撕成一条一条,厚厚裹上蝎尾鞭,当真怕它喷出毒液似的,再裹了阴阳册,一起绑成个长包袱。

      「哪天你再教教我『花舌』,我这徒弟挺想学的。」温客行忽然冒了一句,还拍了拍成岭的背。

      「什……什么花舌?」张成岭心想自己是不是又被当成捧哏。

      「花舌嘛,需要点悟性,舌在口中轻而快的连续颤动,舌根适当用力,就像这样──」周匝眼波流转,接着便横笛以花舌模仿喜鹊欢欣鼓舞的鸣声,端地维妙维肖,「你师父师叔学了,对彼此都是乐事。」

      「啊?师父你要跟我一起学吹箫吗?」成岭回头问道,毕星明忙扯他衣袖要他闭嘴。

      周子舒摇摇头,拿这帮疯子和傻子没办法,半晌正容道:「我等一遇为神交,叹不能把酒长谈,但愿各自珍重。」

      「人心倾轧,乱世之中,总有一方净土。那些名利熏心之辈以己度人,自是看不到,也不愿相信。」周匝收起玩笑神色,将包袱背在蓝色大氅之下,赤狐裘毛尖迎风耸立,意态潇洒,拱手拜别。

      「周庄主一生戎马倥偬,如今得适良人,退隐仙乡,何其幸哉?愿二位从此随心所欲,自在逍遥。」

      话音未落,周匝转身而去,一首清商吴曲《献仙音》悠悠而起,婉转妩媚,清新愉悦,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软语多情,缱绻难舍,为这茫茫雪山平添一抹春色,恰似离情依依,久久不散。

      「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温客行随着笛音而吟,目光瞟向周子舒。

      周子舒与他相视而笑,记忆中那个桃花渡口,尽在不言中。

      「阿絮,你这同僚也是个妙人。」

      「周匝乃法曲第一部的首席,他与陈俊、储德源自幼于教坊学艺,习穿帘走绳等杂技,后来陈储二人为俳优,周匝选入吹管部,三年艺成,名闻天下。当年胡柳陂之役他陷于敌手,陈储二人冒死相护,晋王有感他们的知己之情,便封陈储二人为刺史,为此还惹来不少非议。」

      「难怪他能理解师父师叔。」张成岭恍然大悟道。

      「成岭,你要不也理解下,师父师叔兵荒马乱中救了你几次?」温客行没好气道。

      「这个,总之跟七进七出长坂坡差不多吧,师父师叔比赵子龙还英明神武,总是从天而降!」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自诩「阿斗」之举,总算逗笑了两人。

      「老温,我怎不知道你藏了甚么烟竹筚篥、疏勒曲谱。」周子舒斜眼道。

      「薄情司还有几家青楼,钱来得快,消息也多,我一直舍不得放,有些东西一直搁在那里。」

      「嗯,我也有几处口马行,七爷先前将契都还了给我」

      「你这两徒弟,骡子都得养死,还开口马行?」温客行打趣道。

      「师叔冤枉,骡子还在山坡吃草,这里危险,我们没带牠们回来。」毕星明忙解释道,接着问张成岭:「师兄,你刚才到底布置了什么机关?为甚么撒了粮食,点着火种,库内就炸成那模样?」

      「啊,我在龙师父的秘笈上看过几种引火爆炸的方式,除了火药、火油之外,还有一种称作『尘爆』,条件是在室内撒上可燃烧的粉尘,像面粉、木屑等,直到如朝雾般浓厚,点着火种,粉尘便会自燃并连环引爆。我看到那些碎成齑粉的粮食,便想可以一试,没想到威力这么大。」成岭解释道。

      「幸好那些火浣布还在,否则咱们也得被烧焦了。」毕星明拍拍心口,张成岭闻言叹口气,想起至死抓着阴阳册的谢无恙。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周子舒拍拍两人肩膀,语带勉励,「你们短短时间,能谋能断,做得比师父想象的都好,那些秘笈对我们毫无用处,却能引诱敌人过来,一网打尽,省了许多后患。」

      「当真有乃师之风。」温客行不忘道。

      「我和星明把师父师叔的家传秘笈都带在身上,一本没落下。」说到这里,张成岭还是有些歉疚,「内库东西我都尽量往内搁了,我以为不会烧到内库,没想到火势延烧得这么快。」

      「嗯,我想应该是天井通风口,反而倒灌冷风入内助长火势,幸好这里的雪水无穷无尽。」周子舒忖度道:「我刚稍微看了武库,外库全毁,内库半毁,我们得先想办法将内库和外库隔断,营造外库机关爆炸死人的假象。内库再挖条通道往后山,这里原非古墓,四周山石想必较为疏松。」

      「我记得古墓封甬道,是用糯米浆拌黏土、沙子、松香然后夯土为墙,便是炸药也炸不开,我们从山下运些糯米、松香上来,就封了前库,来个『库内有库』。」成岭在这方面脑筋倒是转得挺快。

      温客行拍拍他肩,勉励道:「咱们现在也算家大业大的,你们都得支楞起来,好好经营,否则怎么在山下重建四季山庄?成岭过几年还要娶媳妇儿呢!哪哪不用花钱?莫非你们还想入赘节度使府当女婿?」

      「星明,你和子晨都是我们亲自指点过的,人品武功皆信得过,其他弟子,我们还没有时间考究。武库暂时是住不了了,你们简单收拾过后便下山筹备,带足粮食唤子晨一同上山。同其他弟子,则说师父师叔山上闭关,明年过年,我们会亲自下山视察,传授武功;但若有心志不坚者,我会劝喻他们转任口马行或到银庄办事,不得再留在四季山庄。」

      「啊?那师父师叔岂不是要露宿荒野了?」成岭惊道。

      「放心吧,后山有个地方能住,还有吃的,只不过冷了些,我和你师父倒也无所谓。」温客行说着便解了周子舒的包袱,好险那些梨子梅子依然完好,两个徒弟一见便双眼放光,一人拿一梨便唰唰吃了起来,温客行顺便也把冻鱼给了他们当粮食。

      「难为你们这些天了。」周子舒笑笑,拍了拍两人的头,叹道:「师父天生劳碌命,诗酒江湖快意逍遥,又或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恐怕暂时与我无缘,还得为你们操心一阵子了。」

      「山下十几个小鬼,比成岭大不了几岁,我们明年就算下山,也没得时时盯着他们练功,要不把沈慎叫来管束一下,反正他大孤山派现在只有高小怜、祝邀之和邓宽三个弟子,一起过来便罢。」

      「也好。」周子舒点点头,转头看着温客行,柔声道:「老温,你教我吹箫吧。」

      温客行睁大眼睛,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意味不明地笑,周子舒不容他开口说浑话,续道;「我给你吹普提清心曲,替你养养心脉。」

      温客行的眉宇舒展开来,有如春风化雨,煦然道:「好。」

      一诺,便是一生一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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