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怜蜜爱》桃胶银耳

1、毛遂自荐

　　7月起，苏州出了梅雨季，开始进入盛夏，天气变得炎热起来。

　　此地吴风古韵，乃是出了名的江南水乡，不止历史悠久，兼且景色秀丽，旅游业一向兴盛，即便艳阳高照酷暑难耐，街头巷陌依然充斥着熙熙攘攘的背包客们，可谓是游人如织。

　　江南本有以茶待客的传统，又盛产名茶，西湖龙井、碧螺春都曾经是进献皇室的贡品，因此这一带茶楼林立，装潢陈设又十分的古色古香；再佐以当地评弹先生们的表演，室内茶香氤氲，吴侬软语音韵宛转，窗外绿水环绕，便令人油然生出一种自在、悠闲，又极有文化底蕴的享受妙趣。

　　在苏州，不仅本地人最爱邀朋引伴、茶楼品茗，观光客们也尤其喜欢在玩累之后，去茶楼里休息消遣一番，感受下江南特色闲散、风雅的娱乐生活。

　　在山塘街上，就有这么一家茶馆，挂的招牌是追月听风搂，名字取得甚是风雅，在苏州本地茶馆中算得上小有名气。里面占地不到两百来方，布置得颇得古朴之趣，大厅里设陈着十来个茶座，都是有些年头的实木制品，边角处虽透着些磨损的痕迹，但都被打理得极清洁，最里面搭着个铺着红毯的台子，供评弹先生登台表演。

　　这家老板姓吴，从父辈起在此操持这份营生已经超过六十年，是以虽然规模不大，但在苏州居住有些年头的人，都不会没听说过追月听风楼的名头。

　　吴老板比起父亲更俱生意头脑，既能结交评弹道中的有名人物，又懂得要跟上日新月异发展的时代脚步，还地处山塘街这样寸步寸金的旅游景点区，不过十来年功夫，已将茶馆打造成山塘街上一块闪亮招牌，成为了各大论坛社区必提的热门网红打卡景点，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生意很是过得去，便是遇到人流稀少的淡季，茶馆内也能坐满个七八成。

　　但这一日恰逢周末，又是旅游旺季，茶馆内却只坐了零零散散的几桌，还都是常年相见的熟面孔，乍眼看上去就有种清冷寂寥之感。因是听众稀少，台上的弹词先生也不肯用功夫，这会儿虽然唱的是唐伯虎与秋香《梅亭相会》：“他们花街同步手相携……”却是有气无力，倒像是梁山伯在别祝英台，反而添上些许萧索。

　　那吴老板就坐在角落一张茶桌旁，见此情形真是眉头深锁，把一张和气生财的圆圆脸生生挤出了愁苦的味道。

　　他身边还坐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穿着一身亚麻质地的对襟衬衫长裤，看着就是茶馆常客的模样，精神很是矍铄，原本是用手指跟着三弦打节拍，现在估摸着是觉得索然无味，干脆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对吴老板笑道：“我说老弟，你这样下去不行啊，”他冲着台上努了努嘴，“这要不是看着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就要叫倒面汤了。”

　　这“倒面汤”即为喝倒彩，意思是老板可以叫弹词先生们下台卸妆回去了。听众们觉得台上弹唱不好听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此情此景之下，若真有人这样干了，那也实在算不上过分。

　　吴老板眉头都快能夹死苍蝇了，唉声叹气道：“你当我不急嘛？我这实在是请不到人了啊！”他瞥了眼台上，“就这俩，我难道还不知道他们的成色吗？”

　　“哦？”那老头摩挲着花白胡茬，满是好奇的问道：“你这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我记得你去年还请动过虞凤卿啊。”

　　现如今在苏州评弹的圈子里，虞凤卿可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毕业于苏州评弹学校，后师从苏州评弹团著名艺术家王菊笙，曾获中国曲艺牡丹表演奖、文华新节目奖等重大奖项，前年还荣获新中国曲艺优秀中青年曲艺家等荣誉称号，现在更是吴中演艺集团国家二级演员，深受评弹爱好者们喜爱。若放在过去，那就是红得发紫的“大响档”。

　　如果说吴老板竟然请动过他，那么实在不该落到现在这般境地。

　　吴老板欲言又止。

　　老头就嘿嘿一笑，“这还有什么好瞒的？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不妨说出来，我替你参详参详，若真是你的过错，正好赔罪道歉，什么大事过不去？总好过你在这里坐困愁城吧。”

　　吴老板只得苦笑，“你只看见虞凤卿来的时候座无虚席，却忘了古训有云：‘请神容易送神难。’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我又何必图那个虚名啊！”

　　老头一听他这话，不禁有些诧异，“虞凤卿？不能吧？”他露出几分回忆的神色，“这个人对钱财上是在意了些，但为人还是有几分急公好义的。我曾经听人说，有一回他得知旧时同学生病住院，无力支付医药费，二话不说就把钱全部垫上了；平时一些道中的朋友请他帮忙，也绝少推辞。我瞧着他并不是品德有瑕的人。老弟，你们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这是不相信？”吴老板哼了一声，“他急公好义不假，可是却有一个短处：遇着事情总爱护短，心气又高，绝不肯低头。他自来过我这里之后，就送了几个记名徒弟来我这里跑场；我记着他的人情，又想着虽是记名，总归是得过他指点，应当不至于差到哪里去，也就答应了。没想到人一来，还没上台就想着拿钱，抽水比行情还高了一两成，本来就是人情关系，我也捏着鼻子忍了，可是等到上台，”吴老板扫了眼台上双档，冷冷道：“全是倒面汤的货色！”

　　老头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心中真是大吃一惊，指着台上道：“你说这两人竟然是虞凤卿的记名弟子？”

　　吴老板冷笑道：“不然呢？我倒是想把虞凤卿的招牌挂出来，你倒要他们有这个脸皮和胆量！”

　　老头一脸牙疼的表情，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干笑道：“啊这就……这就有些过分了。要不你找虞凤卿私下聊一聊？”

　　“你当我没有找过他？”吴老板面露愠色，“枉费我还一心想着不伤情面和气，好言好语的说了下情况，没想到他立刻就翻了脸，说我什么势利眼、捧高踩低，又冷嘲热讽说什么莫欺少年穷，焉知他二人异日不能成大响档，让我诚心善待为好！”他越说越气，忍不住骂道：“什么狗屁大响档，就这两个货色也配！”

　　那老头听得直皱眉，但见着对方这副气愤模样，也只得劝道：“老弟，消消气，何必跟这种人计较。”他想了想，“你到底是做生意，讲求个和气生财，我看你也别争这个闲气了，干脆绕开他们，早早的另请高明了事。”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吴老板更是双眉竖起，怒道：“我倒是想和气生财，但他虞凤卿事要做绝！我也不是没想过另请高明，可总也招不到人，连原本在这里做得好好的也都告辞请去，我私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他老人家放了话，说是放了人在这里，请其他同行关照。你想，道中本来就是光裕社独大，如今他又风头正盛，他老师还是老资历，谁敢不卖他面子？我若不用他的人，那就无人可用，真是好一招釜底抽薪啊！”

　　这里说的光裕社，历史可以追溯到乾隆年间，乃是评弹界成立时间最早、影响最为深远的行会组织，历经晚清、民国，至如今仍然声名赫赫，几百年来名家辈出，现今评弹界的顶尖人物十之六七都是其成员，论影响力可谓一家独大。

　　新中国成立后，各地的曲艺协会群众团体虽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但光裕社仍是独占大半壁江山。虞凤卿的老师王菊笙现在就光裕社监事会成员，又是苏州评弹团任职。这两个团体，一个是民间行会魁首，一个是官方事业单位，名号亮出来，道中敢不卖他们师徒面子的人只怕聊聊无几。

　　老头沉吟片刻，“老弟，你也莫要生气，这生意人受些闲气总是难免，也不好跟他们扯破脸皮。这样，我也认得一些评弹协会的人，你若是愿意，不如由我请了人，带你去见王菊笙，当面说和，你看如何？虞凤卿再厉害，总还是要念着老师的情面的。”

　　吴老板原本是一腔激愤，此时也不由得怒气一缓，心下感激，摇头叹道：“魏老兄，多谢你的好意。只是，你当我是面子上过不去、不肯先低头服软吗？”

　　他苦笑一声，“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父亲在这里招待客人，什么软话好话不曾说过？当时找虞凤卿不成，我虽然心里有气，但也晓得轻重，立刻就托人找了他老师。可是王先生只说虞凤卿为人处事断不至如此，又说他这徒弟从小受的苦难就比别人多，现在好不容易出头，他这做老师的总不能拖后腿，让徒弟受委屈。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旁人还能说什么呢？”

　　魏老爷子也颇觉棘手，只好道：“事已至此，你又是个什么章程？若有能帮上忙的，你只管开口就是。”

　　吴老板再三谢过，又自嘲道：“我还能如何？虞凤卿的意思，无非是要我对他这俩徒弟低头，可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他们如此骄狂霸道，我也不屑一昧服软。正好他们的合同这个月就到期，与其花钱养着这么两个东西，不如拿来慢慢寻人。

　　“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这真金白银花出去，会找不到一个愿意来我这里的好先生！大不了我再礼下于人，将人高高捧着敬着，也不过是与如今一样，还不用受这些鸟闲气！”

　　他话音刚落，旁边忽然有个声音笑道：“倒也不必。”

　　两人都是一愣，转头看去，只见旁边桌上不知何时坐了个年轻姑娘，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生了一副顶顶出众的相貌，虽不施脂粉，但肤光胜雪，黛眉斜飞入鬓，一双明眸如泉水般清澈，真个是令人见之忘俗。

　　不等两人说话，那姑娘又笑了笑，歉然道：“并非我有意偷听，只是正好听到虞凤卿的名字，我心中好奇，不免多听了几句，还请两位老先生不要见怪。”

　　她说得这般坦然，实在很难让人生出恶感，兼且来者是客，吴老板也不好跟她生气。魏老爷子便“哦”了一声，接过话头，问道：“怎么，小姑娘，你可是要为虞凤卿抱不平？”

　　那姑娘轻轻一笑，道：“老先生这话说的！我与虞凤卿非亲非故，做什么要替他打抱不平？真要说起来，所谓同行是冤家，我倒要算是他对家才是。”

　　她说着微微欠身，含笑道：“实不相瞒，我在弹词一道上，自认也不逊于虞凤卿，刚才正好听见吴老板求贤若渴，便想毛遂自荐一番。不知吴老板意下如何？”

　　饶是两人都已年逾古稀见多识广，此时也被这话震得目瞪口呆，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要知道评弹一道，不止要靠天赋，后天的勤学苦练水磨工夫更是至关重要，一个咬字一句唱词，一个眼神一个面风手势，都极为讲究，说不得要花费多少苦心揣摩。

　　虞凤卿虽然狂傲，但他老师说他吃尽苦头却也并非虚言。他辛苦磨砺，一直到了三十岁之后才逐渐立稳脚跟，已经是道中公认的杰出青年艺术家了。至于一二十岁的小年轻们，那都是才从学校毕业的愣头青，一上来就自比虞凤卿，岂不是让人笑话！

　　魏老爷子当即就笑出声来，调侃道：“小姑娘，你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不知道是哪位名师门下高徒，敢问尊姓大名呀？”

　　那姑娘也不着恼，微微一笑，“不敢当垂询，我姓顾，顾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