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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残忍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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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迈进初冬。季殊意开始把自己那些厚厚的外套抱出来穿,把粗棒针的围巾一圈圈裹在自己脖子上,恨不得把眼睛都蒙住。
他买了一个小小的日历,放在他的床头。有什么重要时间,他就拿笔圈一圈。这天他哼哧哼哧把自己的毛衣和棉袄套起来,接着百叶窗的光线往他的小日历上瞄了一眼,那条不合时宜的光刚好照亮了这周末被特地圈起来的日子,和其他被圈起来的日子不同,这一天用的是红色,没有注释,孤孤单单一个。
但季殊意偏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停下来,像个抽掉发条的木偶一样歪着脑袋坐在自己的床上。他在被子里摸出自己的手机,给他老爹的秘书发了条微信,然后再伸出冰凉的手捂住自己的脸,一个激灵后才起身去洗漱。
等他回来准备前往班级的时候,他的手机震动了。池原客客气气地给季殊意发消息:已经提前帮你安排好了,票在明天就会送到你手上。
季殊意在冬日里哈出一口薄雾,然后在自动贩卖机里要了一罐冰咖啡。
他记得那天早晨自己就是喝了一罐冰咖啡。
又到了一个冬天,幸好今天没有下雨。
程朔梧来到班上的时候,季殊意抱着自己奶白色的大围巾昏昏欲睡。一看到程朔梧的身影季殊意就清醒了,拿出他每日标配的冰咖啡吸了一口,感觉天灵感都凉的发抖。
见程朔梧在旁边做好,季殊意从口袋里抽出两张温温热热的票递给他。程朔梧就这他的手一看,发现是个音乐会的票,这个国外乐团年底刚好巡演到中国,平常难得来,于是票价一直挺高的。
“什么意思?”程朔梧不接。
“游戏任务。”
果然这三个月不会如此轻易地度过。程朔梧想。但他还是从季殊意手上抽走一张票,毕竟是场质量不错的音乐会,就算是和季殊意一起去,至少也能享受一段时间的清净时光。
程朔梧一看时间,刚好是这周六的晚上六点。时间也合理。
孙雀最近好像没有联系他。但是他之前发了消息说拿到了一些东西,但是没有组成证据链,就没直接拿给程朔梧看。但他隐约也提到,季少的事似乎真的另有隐情,那场音乐会似乎真的对季殊意打击很大。
旁边的季殊意沐浴在安静的晨光里,程朔梧很难把他和孙雀透露出来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他看起来就是什么事情都没有经历过的小少爷,被柔软的爱意包裹。
他怎么会被这样的事情打击到呢?程朔梧莫名有一种冲动,想要回到那个时候,亲眼看看季殊意到底是如何受到打击。他身边的人都这么无能吗?会让季殊意直接受到伤害?如果换做是自己身边的人,一定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季殊意其实很讨厌冰咖啡。但是冰咖啡已经成为一种符号记忆留在他的生命里,他代表了自己求而不得的喜欢,还有和味道一样苦涩的伤痛。每当季殊意想去回忆的时候,他都会选择拿一杯冰咖啡辅佐。
明明已经是很痛苦的回忆了,他还要一遍遍地去复习。每次都把伤口揭开,可能是因为那里道伤口是那个人给与自己的,可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的记忆中确实有那个人的存在。
季殊意喝了两口,胃部就泛上了不适的感觉。他推远那杯冰咖啡,把头埋进自己的怀里。
周六晚上,程朔梧到的很早。而季殊意反而迟来几步。在夜晚昏暗的视线下,程朔梧看不清季殊意的表情,似乎有点苍白。他停留在门厅好一会,抬着头看着装修隆重的场馆。他就像一片将要掉落枝头的枯叶。但是程朔梧也没太往心里去,他等季殊意走上台阶与他碰面,两人无言地进入场馆。
他们的时间来的刚好,刚坐下场馆内的灯光就暗下去。
季殊意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在今天喝上一罐冰咖啡,怎么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胃里的痛楚又翻涌起来。
演奏会的质量很高,季殊意渐渐从胃部痛楚开始凝神在音乐里,他觉得自己曾经的那些情绪融入了音乐里,呼吸都从身体里漂浮出来,跟着灵魂停滞在空气中,随着远处的乐器而起伏着。
半场结束有一段休息时间,季殊意缓缓把自己的情绪收束好,他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转过去,毫无铺垫地就开始说自己的感受:“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从那些曲子里——”季殊意刚开始还是双手规矩地放在身侧,后来就显然兴奋起来。“你看得到那些景象吗?脑子里会随着音乐浮现出景象,之前那首曲子——”季殊意翻自己收到的那张节目表,“最后一首,你看得到吗?是湛蓝色的,海边的废弃神庙,那是一个晚上,月光铺满海面,而风吹过了神庙的破损玻璃窗,吹动了爬满绿色植物的神庙表面。”
“是吗?那倒数第二首呢?我倒觉得这首曲子挺激烈的。”
“那首——那首是火红的,稀树草原和一次落日,鹿角出现在金光之下,整个草原都被余晖和阴影覆盖……”
程朔梧很神奇地看着季殊意,他不由得说:“你看到的?”
“不算看到的,听到这个曲子,脑海里就浮现的。”季殊意说的很简单。
“你好像对音乐还挺敏感的,你的老师有没有说过你很有天赋?”
季殊意骤然安静,许久,他转过头来,远处圆灯发出的柔柔光圈停驻在季殊意侧脸,他的睫毛在阴影中颤动,定定的说:“真的吗?”
他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仿佛一只停留在他眼睫上的蝴蝶将要振翅高飞。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程朔梧顿住,他不明白一句简单的表扬为什么会让季殊意变成这样。程朔梧看着他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他抓住季殊意的手,发觉他的手凉的像一块刚从冷冻室凿出来的冰。在他自己手里的季殊意都还忍不住地颤抖着,他的目光虚虚地聚焦在刚刚程朔梧的脸所在的空间,即使程朔梧现在已经倾身靠近了他,涣散的目光也没有从那块移开。
“季殊意?喂?你到底怎么了?”程朔梧猛然发现季殊意的额头上已经沁出薄汗,嘴唇也褪去了原本健康的红色。
“你在生病吗?季殊意?!你的手心在出冷汗唉!”
季殊意不回答,他固执握着程朔梧的手,竭尽全力地看着程朔梧。
“你要是难受跟我说啊,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是什么都不是吗?我不是一点天赋都没有吗?我不是向来都会把一切搞砸吗?外婆也是,琴也是,演奏会也是,所有的一切不都是因为我的无能才会搞砸吗……要是我不选在这个下雨天,要是我多派一点人跟着外婆的车,要是我能亲自守在琴旁边……都是我的无能才让你们失望了不是吗?”
“谁说了这是你的责任?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殊意突然挣脱开程朔梧的手,他快速地离开演奏厅,程朔梧跟了上去,只见季殊意径直走向侧边的通道,没有人把守的侧边通道像是一个废弃的洞穴,程朔梧不知道为什么季殊意如此轻车熟路地走在这里,但他直觉这一定和季殊意刚刚说的一大堆话有关系。季殊意故意挑着一些没什么人的路走,拐来拐去终于在一个很隐蔽的小门前面停下了。
季殊意到底要做什么?程朔梧焦急地想着,他完全没有头绪,要是现在有一个人!有一个人能把一切都告诉他——程朔梧的手机震动一下,他的眼睛骤然亮起,孙雀!他还有孙雀!他刚想拿起手机,季殊意却伸手推了推那个隐蔽的小门。由于年久失修,那个小门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
程朔梧瞄了走入那片小门后黑暗的季殊意,一咬牙打开了手机。
那是某个舞台的后台,那里只有几盏昏暗的小黄灯。但是季殊意却穿着他的演出服,伏在地板上,纤细的腰垮塌,贴合着地面。他的肩胛骨颤抖着,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程朔梧从未见过这样的季殊意,他哭泣疼痛的样子仿佛是被抽走了脊椎骨。
随后程朔梧看到了一个男人走来,他毫不怜惜地从地上托起季殊意的下巴,让他泪流满面的脸被迫和他对视。
程朔梧听到了那个男人冷冰冰地说:“季殊意,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瞬间他垂在身侧的手就握紧了拳头。
那个男人继续说着:“你怎么会这么无能呢?不说弹琴一点天赋都没有,怎么会连这场演奏会都搞砸呢?你看到了吗,你的父母失望的眼神,还有你的外婆,老太太腿骨都断了,还来看你的演奏,你呢?你在台上因为你的琴出了问题而什么都没做!你知道他们有多失望吗?
你太无能了季殊意,你让我失望,你竟然真的连一件事情都做不好。”
“你觉得你弹得好吗——季殊意?”
视频里的季殊意,他的牙齿在打颤,一汪汪的眼泪从他红晕着的眼里涌出来,他深深地闭上眼,任凭那个眼泪把自己的妆容全部浇透,他认命了,屈服了,手臂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把自己的重量仅仅靠着那个男人握着自己下巴的手腕支撑,他的脖颈都要折断,像一只任人屠戮的羊。
“——我弹得不好,我知道……”
那个男人满意了,他蹲下,亲昵到有些过于暧昧地扶住季殊意的肩膀,他替季殊意拭去眼泪,而季殊意却像陷入了幻觉一般一言不发。那个男人让季殊意靠入自己怀里,一只手在季殊意背后安抚地摩挲着。
“是啊,殊意,所以你是不是应该再努力一点?如果你连这些都做不好……”
男人最后的耳语消散在季殊意的耳边,程朔梧看着那个男人看似暧昧实则威压的姿势,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攥成了拳头。
他明明和自己谈论起音乐的时候,那么神采飞扬,他是拥有天赋的,可是为什么那个男人要这么对他?!
他不敢想象当时的季殊意是以一种怎么样的心态说出他弹得不好的话的,就好像他的脊骨都被那个男人用言语截截敲碎。
那个男人是谁?程朔梧用力地划手机,拉到最后,看到一个犹如幽灵一般总是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名字——迟庚。
他急促地推开门,在漫天飞舞的灰尘和忽明忽灭的橘色灯光里,季殊意像视频里一样呆呆地跪坐在原地。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只有一片绝望的死寂。
面前的季殊意让程朔梧陌生得屏住呼吸,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季殊意看向这位不速之客,他好像完全忘掉了面前的人是谁,警戒又瑟缩。
他缓缓蹲下,季殊意往后躲闪,像是害怕他再一次屈辱地握住他的下巴。但程朔梧并没有那么做。他完全可以把季殊意所害怕的东西再复刻一遍,程朔梧知道,季殊意在那样的折磨之下一定会崩溃的。进了精神病院的季殊意,或许就已经能够达到自己的想法。他说的话没有人相信,而他的电子产品也会被隔绝。只要现在自己先拿走季殊意的手机,那么自己的秘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有人知道。
这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程朔梧看着季殊意的眼睛,像是再看一只被抛弃又受伤的猫。
但是面前的人,是一个受过创伤的,活生生的人。他和他的龃龉是一回事,现在季殊意的创伤又是另一回事,就算也还有那么些恻隐之心——程朔梧抬起手,季殊意的瞳仁不安地扩张又缩小。
“别怕。”程朔梧说,“我不会伤害你。”他举起手挡住那道直射在季殊意眼睛上的橘色光线,“我扶你起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