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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母亲来我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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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岁高龄的母亲,自父亲几年前去世,就独自一人居住在乡下老家。而大哥,姐姐,还有我,住在同一城市,只有二哥住在与我们一江之隔的对面,且离母亲最近。
随着母亲年岁的增高,身体状况自是一天不如一天,而母亲个性又极强,就算是亲生子女,也生怕给我们添一丁点儿麻烦。再加上,城市再繁华,终究不是母亲熟悉的家园,所以母亲即便来了,也住不了几天就吵着要回去,说跟坐牢似的。
去年暑假,即将步入高三的女儿,简直比国家主主席还忙。不但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而且只有晚上能看到她的身影,使我原本打算休年假和她一起出游的计划也泡汤了。
即便如此,年假还是要休的,但我决定和母亲一起度过。只是在电话里努力游说了母亲半个多小时,母亲才答应来我家住几天。
姐姐在工作的县城另有房子,我楼上的楼上那套房,只是双休日才偶尔过来住一住,家里平时只有外甥女一个人。那天,我回老家把母亲接来之后,吃完饭,我们决定去看外甥女装修即将全部完工的婚房。相隔并不远,如果是我们,步行最多十来分钟。
我和外甥女一边一个搀扶着母亲的手臂,权作散步。但母亲仍走得很慢,一来年岁大,二来路况不熟,三来虽说到处都是路灯,还有我们在旁不时提醒,有时仍免不了高一脚低一脚,似乎走得胆颤心惊。
特别是穿过马路的时候,见两边都有来往的汽车,我明显感觉母亲像个孩子似的很是惊慌,不但反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而且脚步也变快了。我连忙劝慰:慢慢走,不用着急。但母亲仍加快了脚步,生怕汽车冲了过来。
第二天早上,与外甥女一起从楼上下来吃早饭的母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显得比昨天我回家接她时精神许多。母亲虽说早已不能像往年那样在田地里劳作,但只要能动,仍是不肯停歇。不是到村头唯一保留的一块菜园里种种捡捡,就是在左邻右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辛勤劳作了一生的母亲,从不羡慕别人比她吃的好,住的好,或者穿的好,而是羡慕别人仍然能下地劳动,而自己,年老力衰,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看着,很有些着急。
我那天开车回去接母亲时,到家快五点了,因提前跟母亲打过电话,母亲有所准备。我把母亲简单的行李提到车上,锁好家里那扇陈旧的大门,母亲用手在锁上摸了又摸,然后,走了两步又转身对着大门看了又看,仿佛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似的,恋恋不舍。
我站在母亲身边,抬头看了看家里那幢已经建了三十多年的红砖平房,只觉得矮小,陈旧,并没有母亲那般强烈的依恋。
我扶着母亲准备上车的时候,见母亲那身本来就旧得泛白的衣服上满是灰尘,一只裤腿处还有一点泥巴,就一边心疼地拍着,一边问母亲忙什么了。母亲说,上午去了一趟菜园,下午邻居家种了好些莲子,采了些回来,她和几个婆婆没事做,帮人家剥莲子米来着。
吃过早饭,外甥女上班去了。母亲说,昨天晚上,外甥女先是帮她洗了头,然后又帮她洗了澡,弄了好半天俩人才睡下。母亲说完,竟犹味尽,又补充了一句:洗得真是舒服!我脸上笑着,但心里有些发酸。
女儿每天早出晚归,外子又因为工作忙,回来得少,因而家里大多时只有我和母亲俩人,极安静。吃过早饭,我出门去买菜,回来后,一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边陪母亲聊天。
母亲坐久了,就起身四处转悠。我家的房子是前两年买的,虽说装修极简,但宽敞明亮,而且被我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因而母亲可以放心地四处走动。
下午,睡了午觉起来,我便坐在客厅的桌子上写毛笔字,平时有写没写的,渐渐也坚持了三四年,虽说写得既无模,也无样,但自娱自乐,乐此不疲。
母亲是第一次见我写毛笔字,有些好奇地站在桌子对面看,并能认出人、大和小之类比较简单的字。母亲和去世的父亲都从未上过学堂,所认得的一些字,是年轻时利用晚上去当年的扫盲班里学来的。母亲还说,那些年因为忙于家务,再加上子女多,去得很少。言下之意,颇有些遗憾。
我慢慢地写着,母亲慢慢地说着,我偶尔接上一两句。母亲说,姜老师(以前我们村唯一的小学老师,早已退休在家)的大字写得很好,以前过年时常帮人写对联,但现在的人图省事,都是买现成的,所以姜老师也不写了。
小时过年,我有见过姜老师写的对联,那一手端端正正,工工整整的楷书,是我那时见过的天下最漂亮的书法。由其是刚刚写完,还带着浓浓墨香的时候,真真是好看极了,让我说不出的羡慕。
母亲又接着说,现在有人家要办红白喜事,会请姜老师写礼帖之类的。母亲说我表弟去年结婚,所下的聘书就是舅妈托她去找姜老师写的。
母亲还说,姜老师教了一生的书,只可惜自己的几个孩子过得都不算好,言语之间很是替姜老师夫妇惋惜。
我家以前住的土砖房就是紧挨着姜老师家的,中间不过米把宽,住了好多年,后来才在相隔不远,也就是现在住的地方新盖了房子,那块老地基也送给了姜老师家。
但我少年离家,后来回去得也少,所以对姜老师家的四个子女印象已经很模糊。
母亲说,姜老师的小儿子年纪轻轻,还未成家,就在一场打架事件中被人活活砍死。老二在外面打工,又离了婚,再婚之后,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跟继母的关系处得不好,又得了什么病,胖得连路都快走不了,留在老家,由姜老师夫妇二人照顾。还有一个儿子和女儿,说是过得也一般般。
母亲的语气十分惋惜,我听了也不禁有些感慨,不由得想起了已经去世的父亲。
父亲和母亲因打小从未进过学堂,因而对有文化的人十分尊敬,就像姜老师。论辈份,姜老师应管我父母叫叔和婶,但从我记事起,父亲和母亲就跟我们一样,一直是姜老师前,姜老师后,满是敬重。过年的时候,我大哥回老去,也必定会去姜老师家拜年。
母亲的饭量不大,但胃口还算好,有时喜欢喝点啤酒,而且酒量跟我不相上下。
有天中午,天气较热,我做了两菜一汤,一瓶啤酒我只喝了一小杯,其它都是母亲喝的,然后我们把菜吃完,肚子就饱了,连饭也没吃。
晚上,早早吃完饭,本想带母亲下楼去散步,但母亲不是很想去,我就帮母亲洗澡。由于长年累月的劳作,母亲不但腰椎不好,而且背也佝偻了,再加上年岁已高,久站也累,我便搬了张高椅子放在卫生间,让母亲坐着。
说起来真是惭愧!记忆中,这还是身为女儿的我第一次帮母亲洗澡。母亲这几年看上去明显瘦了许多,但帮母亲把衣服脱掉之后,我除了说不出的心酸,更有无尽的感慨!尽管对“皮包骨”这三个字并不陌生,但直到那一刻我才完全理解什么才是“皮包骨”!
母亲的身上,特别是四肢,看上去,除了表面的那层皱皱薄薄的皮肤之外,好像全是骨头。而年轻时,也曾丰满挺拔的一对□□,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干瘪致极,并且垂到肚子上。
真是岁月无情!虽然,沟壑般的皱纹堆满了母亲的额头,但从母亲的眉眼,还有白白的皮肤,依稀还是能够看出,年轻时的母亲应是极好看的!
洗完澡,我依然陪母亲在家看电视。到了周末,姐姐一家过来了,先是姐姐带着孙子,还有外甥女一起下来,然后是得知消息的大哥和大嫂也来了,我们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着家常。
母亲虽说八十多了,但耳不聋,眼不花,看着儿孙绕膝,笑得极开心。在母亲心里,只要儿孙都健康,平安,就是她此身最大的幸福!
以前我们家,可以说是一穷二白,所以母亲的一生,也是辛勤劳动,勤俭持家的最好写照。后来日子慢慢好过了,我们平时给母亲的钱,她都舍不得用,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然后,这个外甥结婚给几千,那个重孙出生又给几千,十分的大气。对自己,却是恨不得一分钱当二分钱用。
有天下午,大哥打来电话,说是等大嫂下班就来接我和母亲一起出去吃晚饭,并问母亲是想喝鸡汤还是鸭汤。母亲说鸡汤。挂了电话,母亲又反悔了,说出去吃饭太麻烦,要我给大哥打电话,说不去了。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是舍不得花那个钱。我就笑着说,喝个鸡汤要不了几个钱,而且大哥好歹是个正县级干部,工资也不低,请老娘喝个鸡汤还是请得起的。母亲这才作罢。
几天假期眨眼就过去了,母亲掰着手指头算我明天要开始上班,就催我送她回去。那天正好外子在家,提议送母亲去大哥或者姐姐家住上几天然后再回去。母亲不可,我便早早准备了晚饭。
吃完之后,我们出发,路上下起了小雨,到家时,雨虽然停了,但天已经快黑了。母亲担心还会下雨,开车不安全,就催我们早点走。
上次在电话里,我就听母亲说,前两个月,镇上一辆中巴车,载满了一大早准备去做绿化的打工人,却因为大雾,一头冲进了路边的水塘里,当场就死了三个人。
母亲跟我说的时候,还嘱咐我,如果没事就不要开车回去,很危险,还要我跟大哥也说一声。要是有事非要回去,母亲便会在电话那头叮嘱又叮嘱,车开慢一点,一定要小心。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外子发动车子,慢慢调头,我坐在后面,母亲站在大门口目送着我们。当车子在村口即将转弯时,我透过车窗,看见母亲站在家门口的道场上,仍旧看着我们,身影是那样单薄,个头是那样瘦小,如同一个孩子,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